第108章 前世: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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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尚未完全鋪展開來,楚萸就被那輛她曾經無比期盼的黑色辎車,鄭重其事地拉回了家中。
自此之後,又過去了五日。
這五日,她一直渾渾噩噩的,她知道長公子十分生氣,因為她偷偷喝了避孕的藥,不想生下與他的孩子。
那夜之前,他便已知曉她的所有小動作,所以才對她态度詭異,興許他有過掙紮,但在酒精的作用下,還是裹挾着憤怒闖入了她的卧房。
他大約是想要親眼驗證一番,她會不會如情報中呈現的那樣,偷偷喝下避孕湯藥。
而她,一大早,就毫無準備地一頭闖進了他的羅網之中。
她現在已經沒有心情與精力去猜測,他是從何處、何人身上獲得的這些私密信息。
其實仔細想想,她與他的這幾次偶遇,無論是在山林中,還是夜晚的街道,都是随機性很強的事件,他也許早就在她身邊埋下了眼線,那個人可能是家裏的仆人,也可能是醫館的藥師,或者,二者兼有。
她難過地宅在自己的小天地,連園子都不願意踏足。景夫人注意到她最近沒有被帶走,心裏一下子慌張起來,焦急地來到她房間,詢問狀況。
顯然,她是怕她被那位“貴人”厭倦嫌棄,進而影響他的寶貝兒子,畢竟景源目前尚未被放回,她心裏始終沒底。
“這十天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要不你……再去問問吧?”她抓住她的兩只冰涼柔軟的小手,得寸進尺道。
楚萸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冷冷地說:“不是還有一天嗎,您再等等吧,若是還沒回來,我再去。”
景夫人也沒轍,只好悻悻離開,臉上還挂着一種怒其不争的失望神色,看得楚萸一陣惡心。
先前嫌棄她肮髒的人是她,現在埋怨她無法勾住男人,為他們一家繼續謀利的,也是她。
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呢?
物種的多樣性,真是屢屢刷新她的認知。
鄭冀近來恢複的不錯,秀荷成日跟他膩歪在一起,看着他們偶爾打情罵俏的情景,楚萸露出欣慰的笑容,總算感受到了一絲家庭的溫馨感。
萬一她有一天不在人世了,她還可以把珩兒托付給他們……
近來類似的沮喪念頭,時常光顧她腦海,連珩兒咯咯咯的笑聲,都無法驅散她心底的落寞。
她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她才只有18歲,卻已經變成了一具內心荒蕪的行屍走肉。
他若是不來楚國就好了,這樣她或許就能像之前計劃的那樣,忘記他,無論生活如何,都帶着珩兒好好活下去——
可他偏偏來了,将她半死不活的心喚醒、激活,卻又在她陷得最深的時候,收起全部情意,再一次将她推開。
誠然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因素,可他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像一團亂麻,彼此糾纏,卻又總也捋不清、理不順。
她實在傷感到難以入眠,便把珩兒抱進被窩,臉貼着臉。
小家夥最近經常發出各種奇特的音節,雖然毫無意義,但隐約聽來,還是能聽出一丢丢人類語言的痕跡,她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朝自己指了指。
“珩兒乖,叫一聲阿母聽聽,好不好?”
小家夥眼睛黑亮地一閃,将一根手指頭裹進嘴巴裏,吧唧吧唧吮吸了一會兒。
“嘟嘟——”他把手指頭拿出來,興奮地出聲道。
果然那天只是意外……
楚萸愛憐地揉了揉他的小臉蛋,起身吹熄了蠟燭。
晚上,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久違了的,關于前世的夢。
節奏很快,像是在聽書,也像是無數個閃回的拼接,卻足以讓她将整個前生,從入秦到死亡,都經歷了一遍。
她從這個夢境中,知道了關于前世更多的信息。
她是在楚亡後,作為未出嫁的公主,被一并拉到鹹陽的。
鹹陽的氣候粗糙又幹燥,朔風刮傷了她們嬌嫩的皮膚,與父兄親人遠隔的悲傷,令她們中很多人,在入秦不久便長病不起,最終被用草席裹着,随便扔到山裏埋了。
她們這些失去家園的女子,在簇新陌生的異國宮殿中,在未知的茫茫恐懼下,蹉跎了青春,虛度了年華。
彈指間,紅顏已老。
第一次與長公子在宮門外相遇,她已經29歲了。
那也是一個雨聲淅瀝的夜晚,她偷偷從宮牆爬出去,袖子裏揣着好幾個女孩子的“願望清單”,有想買花球的,也有想買彩線、繡針的,她們掩護她溜出去,幫她們實現這些渺小卑微,卻又極其不易的願望。
宮中胭脂香粉,彩綢錦衣不斷,秦王幾乎不來看她們,卻像豢養寵物一樣,讓她們維持着光鮮亮麗,卸下的胭脂甚至讓渭水都漲起了一層油脂。
她們中有很多人,一開始也是盼着秦王臨幸,或許有朝一日可以飛出這座孤寂的、全是女人的宮殿,開啓有血有肉的人生。
可惜秦王并不貪戀美色,有傳聞說他去過毗鄰的趙宮,也去過山巒另一頭的韓宮,就連美人數目最少的魏宮他也踏足過,唯有楚宮,困着數量最多、才藝最豐富的美人,卻未能博得君王的一次眷顧。
雷雨之夜守衛不嚴,她沒費多大力氣就翻了出去,在雨水中艱難卻快樂地奔跑着。
這樣的自由,已經十幾年沒體會過了。
可惜她很快就迷了路,秦國的街道上,巡邏不斷,她漸漸地有些害怕了,慌亂中腳崴進了路邊的排水溝。
雨勢驟然加大,像箭一樣沖刷着她,她急得哭了起來,卻緊緊護住袖中的絹帛。
一串馬蹄聲由遠及盡,在街道中急速奔騰,本已經過了她,卻突然停住,調頭行到她身邊。
同樣被澆成落湯雞的長公子跳下馬,攙扶起了她。
那夜,他将她帶回了家,讓她沐浴,換上幹爽的衣服,住了一夜。
這便是他們前世緣分的開始。
然而第二次見面,卻是在半年後。
那日,秦皇毫無征兆降臨楚宮,宮內頓時一片兵荒馬亂,慌亂中她被推出來,為他獻唱,因為她的嗓音是最甜美的,歌聲也是最動聽的。
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嗓子冒煙,秦皇也沒有說停。
君王不發令,她便是唱到泣血,也不可以擅自停止。
她已經嗅到了喉嚨深處濃郁的鐵鏽的味道,聲音微微起了顫。
他喜歡她的歌聲嗎?應該是的,不然日理萬機的始皇帝陛下,也不會停留如此之久。
可他只在最開始時,淡淡打量了她幾眼,而後便在她的歌聲中阖上狹長的鳳眸,久久再未睜開,仿佛沉浸在了某段遙遠的回憶中。
她實在堅持不住了,鐵鏽味一股股湧上來,她很想咳嗽兩聲,卻不敢,憋得臉蛋通紅,睫毛簌簌顫抖。
忽然,一道清貴磁雅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
“父皇,兒臣聽聞楚人更善舞,父皇出來一趟不易,不如讓她們舞一段,也算是歌舞俱全了。”
始皇帝徐徐張開鋒銳的雙眸,不甚在意地輕輕颔首,她便被拽了下去,躲到簾子後,大口大口地喝水。
隔着幾重飄飛的幔帳,她與他遙遙對視上。
他沖她微微一笑,星目劍眉,鼻梁若松,仿佛刺破雲層的一縷白光。
她也回了一個盈滿感激的甜甜微笑,唇邊的梨渦像一朵小花那樣,綻開純白的花瓣。
自此之後,又經歷了幾次明顯不是巧合的偶遇,他們墜入了愛河。他時常在宮門外等她,她則輕車熟路地翻越宮牆,與他在車廂中擁吻、纏綿。
有時他也會帶她回家,她住的地方,便是楚萸先前暫住的那處房舍。
他們都知道,這是一份不能為人所知的愛,一旦事發,他或許會受些不痛不癢的懲罰,而她,則是要粉身碎骨的。
可她不在乎,她愛他,心甘情願粉身碎骨。
何況,在這幽深寂寥的宮殿裏,她已經沒有任何未來可言了,若是在生命結束前,能絢爛地綻放一次,她無所畏懼。
長公子一直在想辦法讓她獲得自由,留在他身邊,他疏通了很多關系,買通了不少人,然而就在即将成功之際,他卻因為政見不合,一朝惹怒了始皇帝陛下,被貶至上郡。
分別那日,她哭着追趕他的馬車,而他則忍着淚意與痛苦,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那時已知曉,自己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鹹陽已不屬于他,她更是不要再與他扯上關系。
他安排了幾個非常靠譜的人,在危難的時候能夠拉她一把,保她一命。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那日回去後,她大病了一場,醫生診脈時,發現她已懷孕兩個月有餘。
他們的孩子,從降生到死亡,都未曾見過自己的父親。
而他的父親,也不知道,那座逶迤在山脊底端、色彩明豔的楚國宮裏,哇哇大哭着一個皮膚白皙眼瞳烏黑的嬰孩,那是他的兒子,他與她愛情的結晶。
夢到此處,楚萸倏然驚醒。
她早已淚流滿面,在黑暗中覆上珩兒肉嘟嘟的面頰,身體止不住地抽搐、輕顫。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得很離譜。
她私自就替珩兒做了決定,一廂情願認為是為他好,而這實際上不過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她不敢面對他在秦國的妻室,卻打着為珩兒好的旗號,将自己的懦弱與自私加諸在他身上,硬是剝奪了他們父子相認的權利,也剝奪了他改變人生的機會。
誰敢保證,幾年後,十幾年後,跟着她風餐露宿、吃不飽喝不足的珩兒,不會對她心生抱怨,認為當初還不如跟着父親,至少那樣不會如浮萍般漂浮不定,吃了這頓沒下頓。
在長公子的羽翼下,他會得到最暖和的衣服,最全面的呵護,也會受到最完善的教育。
而這一切,都是她根本給不了他的。
而她,竟一次也沒考慮到這一層。
自己還真是個既懦弱,又愚蠢自私的女人。
她把臉埋進枕頭,覺得前世的芈瑤,比自己勇敢百倍,也有血有肉百倍。
珩兒在睡夢中嘟囔着聽不懂的嬰兒語言,手腳在她懷裏撲騰了兩下,小腦袋往她懷裏蹭了蹭,她心疼地俯下臉,在他蘋果般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她決定了,明天就去找長公子。
無論他怎麽看她,她都要把真相告訴他。
他有知情的權利,珩兒也有接受不一樣人生的權利。
【作者有話說】
真的快了……就是該有的遞進還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