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的眼神看了你好久，結果，冒出來叫我心底偷笑了好久的一句——”
“她說什麽？”葛大富眯起眼睛，接過李巧手遞過來的泡面，揭開碗面的蓋子，握着塑料小叉子，挑着，卷着，半天也卷不起一團面。
“‘——我葛大哥，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李巧手是背負着雙手，挺立着胸膛，眨着暧昧的眼神，學着傻妞兒當時說話的表情說出這句話的。說完，他捧着肚子，倒在床上，哈哈大笑。然而，這時，葛大富放下了碗面的塑料小叉，不再感到饑餓。摻滿了香蔥、味精和辣椒粉的熱面徹底對他失去了誘惑力。放下叉子和面碗，手托着下巴，他陷入沉思。
床那邊，仍一臉興奮的李巧手還在說得津津有味，
“這兩個笨蛋活寶，可真不是普通得笨到了家。居然後來還說什麽，哦，對了，是那個傻妞兒起的頭，她對那個獸醫說，親愛的，我想，在咱們結婚前，至少還要再去做一件事情。男的看了看她，沒說話，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臉上露出仿佛狗熊吃到蜜貓兒吃到魚時的歡喜無限的表情，啊哈，小傻妞兒，現在我才終于肯定，你是心裏有我的了！女的嘤咛一聲，也不顧我和邱小爪在場，就摟住了那個男人的脖子——也難怪，窯姐嘛！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還有個傻瓜男人肯娶被人睡過N多次的窯姐，頭頂着無數綠帽子還自我陶醉！啧啧啧，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總之，這兩人是又咬又親。至于剛剛這兩個人打的啞謎，呸，我才不感興趣呢！斜瞅着邱小爪，我就讓他拎着那個裝着我們的那個箱子的、裝着他衣服的大麻包，和扛着你的我，一同上了這艘大船。看得出，船上的人對獸醫十分巴結。隔得老遠，就沖他又是鞠躬又是敬禮的。然後，大輪船起錨。岸上的傻瓜情侶朝我們揮手。我身旁邱小爪這個傻蛋也跟着激動地揮手揮個不停。事情至此，一切美好，誰知，偏偏這時，我們那個傻蛋兄弟又犯了病，喂，你們兩個剛剛為什麽那樣甜蜜啊，你們所說的結婚前至少要做的那件事，是什麽啊？邱小爪扯着嗓子，大聲向碼頭方向嚷。——朱九麗！我們要去救朱九麗！把嫂子還給葛大哥！那個傻妞兒回答道，她把頭靠在獸醫的肩膀上，笑得像是在發神經——”
聽到此處，葛大富雙拳握緊，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一瞬間，一股直抒胸臆的熱辣沖進了他的體內。那一刻，他仰起了脖子，讓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淚重新又吸了回去。
“乖乖，接下來，就真的有人發神經了！那時，我們的船頭剛剛離開碼頭，與陸地上的那對傻瓜，只隔着幾十米，不或許只有十幾米的海水。邱小爪突然從船頭，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跳了下去！直到他落水，才朝我喊出聲音，他說，李哥，你們去吧！我不能再跟着你們了！我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我聽了，着了急，朝他喊，傻瓜，快回來！那是別人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不，李哥，這是葛少的事！就是我的事！葛少有你幫着，不需要我啦！我要幫他們，幫他們一起去找朱九麗！喊完，邱小爪濕淋淋地跳上了岸。五天前，天寒地凍，邱小爪上了岸，渾身哆嗦。獸醫居然把身上的皮大衣脫下來包裹他的身體，傻妞兒也解下了她的圍巾紮住邱小爪的脖子。啧啧啧，然後，三個傻瓜擁抱在一起。嗯，就是這樣。哦對了，臨走上船前，為了安撫住你，怕你醒來後幹擾他們去救朱九麗，獸醫還特地給了我些麻醉針的針劑和能夠幫助你在短時間內支撐住身體的營養液。喏，就是這些。”
說着，李巧手指了下椅子旁邊那堆擺在地下托盤裏的東西，然後，又站起身，摸了摸肚子，拿着那碗冷掉的泡面，問葛大富，
“喂，你肚子不餓？你要是不餓的話，我就吃了！”
“操!”
葛大富突然揮出拳頭，把泡了一整袋辣椒粉的紅撲撲的碗面打翻，鮮紅如血的湯汁淋花了李巧手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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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五日。傍晚，巨輪在南方某個港口城市靠岸。五天來，葛大富沒和李巧手說過一句話。李巧手照吃照睡。閑暇功夫，就是翻開挖了一個大洞的床墊，從洞裏取出嵌在那裏的那只棕色表皮的箱子，一遍又一遍的撫摸。
兩人的食物和飲用水都是先前上船之前，對獸醫鞠躬敬禮的那個姓王的大副給置辦的。王大副對兩人照顧得很周到。這天晚上，不僅給他們送來了熱呼呼的晚飯，還有一份當天來自黃粱省的一份報紙。報紙上的兩則消息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首先的那則消息，如下：
經黃粱省組織部特此發出公告，因個某些人原因和實際情況，現對孟憬市紫霞區的區長區委書記包大拯做出解除現有一切職務的決定。同時，其所管轄區內的張愛民，王公正以及汪忠民等同志的職務也被一并解除。特此公告。
應該說，這是一個早在意料之中，不過處理速度超出意料之外的消息。如果說第一則消息，馬馬虎虎，差強人意的話，那麽第二則消息，則是一記悶雷。
那顯然是在報紙的另一個版面。消息如下：
三角情殺，可悲
縱火犯罪，可恥
據報道，四日前，在操操市紫霞區發生了一起因為三角情感糾纏而引發的縱火案。出事地點，正是位于紫霞區酒杯街的夜迷離KTV。縱火男子是該市的一名擔任獸醫工作的年輕男子，他因為同時結交腳盆街的一名賣淫女子和一名夜迷離KTV的女服務員，而引起兩女的情感糾紛。兩女的一致糾纏，令該男子喪失理性。終于在事發當晚，把兩女子集中在夜迷離KTV的某個包廂內，縱火***。三人同歸于盡。後因夜迷離KTV方面和消防人員救助到位，夜迷離其他包廂均無人員傷亡，但因縱火而造成的夜迷離KTV方面的財産損失卻較為嚴重。據負責夜迷離KTV的相關負責人稱，店方預備重新對店面重新裝修。至于對于店內服務員與該縱火男子糾纏的事情，店方負責人稱，這屬員工工作之外的個人感情，店方不能做過多的幹預。對于死亡的店方工作人員，店方本着人道主義的原則，決定做出符合各級相關規定與要求的死亡撫恤與物質安慰。
另備注，因該包廂內火情嚴重，除了夜迷離KTV方面那個能肯定的确認已死亡的員工為今年十八周歲的朱九麗外，其餘的那名縱火男子，以及腳盆街賣淫的女子的身份，還在核查之中。一旦身份确認，将聯系其相關家屬，做出善後事宜。
看完此篇，葛大富奔到窗口，抓住窗棱，陷入沉寂。沉寂得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開始尖叫。“啊——”
李巧手鐵青着臉，跑過去捂住他的嘴，警告說，“小點聲！你難道要讓我們被發現麽？”
葛大富不理，他撇開頭，躲過李巧手的手掌。他像是根本沒看到，沒聽到，沒感覺到跟前站着這麽一個叫李巧手的人似的，整個人倚在窗邊，用指甲死死地摳着窗棱中的污垢，發了狂般地狂拼命繼續嘶喊，“啊——啊——”
叫聲化作了無形的一種力。這股力，沖破了被推開的窗戶的周圍的空氣，帶着自有的波紋，跳躍到閃爍着被人類的霓虹燈點亮的碼頭上去——那裏正聚集着擺夜市的小商販以及在夜晚才出來做生意的一如腳盆街上的那些女居民的女人們——碼頭上笑鬧歡樂的氣息如舊，對此，這股力很不甘心，然而又無能為力。它只得重新退回，退回到原點，退回到它們的主人，那個臉色蒼白，嘴唇顫抖，雙眼快要滴出血的男人的嘴邊。在那裏，它們彙聚在一起，好似農民在把玉米粒從玉米棒上剝下來的慢動作的回放一樣，它們緊緊地緊緊地依附在一個作用等同于玉米棒般的隐形的整體上，排得那樣齊，靠得那樣密，它們精神飽滿，它們鬥志昂揚，它們堅定團結。由此，這股力更大了。大得讓附着在上面的每顆粒子足夠睥睨一切，目中無人。就這樣，所有的粒子，已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做好了要使出每一顆，它們每一顆粒子能使出的最大的全部的力氣的準備，去做些什麽驚天動地的準備。它們等待着，等待着，側耳傾聽。傾聽它們主人的號令。它們屏住呼吸——
然而，等到的卻只是——沉入海底的結局。
眉頭皺得快要掉下來的李巧手打暈了它們的主人——男人後腦勺的白紗布上綻放出一朵鮮豔的玫瑰。主人源源不斷的動力斷了。這股力，以及附着在上面的所有粒子，頃刻間，便顆顆分崩離析，它們惶恐，它們顫抖，它們尖叫，它們逃竄。力，再也不複存在。所有的粒子，帶着它們無形的身體，沒有重量的身體，跌進大海，集體沉淪。
這天夜裏，葛大富發了高燒。兩天後，他的體溫高到了被李巧手用來給溫水泡的方便面加熱的地步。李巧手見狀不對，便問人要了藥，給葛大富服下。然而，卻不管用。葛大富腦後的傷口發了炎，大把的膿水沾濕了枕頭，在狹小的房間裏發出陣陣惡臭。不得已，李巧手利用巨輪停靠碼頭休息的幾天時間，領着葛大富去這個南方的港口城市去看了病。他們倆這一下船，就再也沒有回來。
為此，原本接受獸醫委托，好好照顧這兩人的巨輪上的王大副非常地生氣，因為這兩個不識好歹的小子，不僅沒給他意思一下，還弄髒了枕頭，被褥，以及把床墊，挖出了洞。一個很大的洞。他當然有理由生氣。不過，一想到，為此，他可以找床具的供貨商多開些發票，虛高報損，再憑着這些發票去找包大公子報銷，順帶在豪華的東山漁港吃喝玩樂一番，當想到這些的時候，王大副就一點兒也不覺得惱火了。
葛大富和李巧手在南方的這個給了葛大富又一次生命的港口城市紮下了根。之後，沒多久，廣播裏聽到的黃粱省孟憬市紫霞區黑道幫派“天蟾幫”和“地螟幫”一衆頭腦悉數被捕的新聞，便讓李巧手完全安下了心。對于李巧手後來的某個提議，葛大富當然不能拒絕。他的妥協既來自于兩人的身無分文，也來自于兩人出人投地的決心。他們用了十年的時間，成就了各自從小希望經營的事業。葛大富擁有了一家規模可觀的制藥公司。李巧手則創建了自己的影視娛樂集團。
他們用來開拓事業的那第一桶金，自然離不開那個棕色的皮箱。十年前下船後，李巧手找到人脫手金子折現的那個晚上，這個被他親昵撫摸過無數遍的皮箱，就被打火機點燃，從而化成了一堆難看又難聞的灰。兌現金子前，葛大富曾想從那堆金子裏找到那副翡翠蝙蝠耳環留作紀念，然而，他翻遍了箱子，也未能如願。這時，李巧手才把用這耳環賄賂東山漁港某會場音效的服務員的事給抖落出來。
以上，就是他們十年前所有的故事。
現在，他們回來了。又回到了黃粱省裏這個叫做孟憬的城市，又回到紫霞區。李巧手來這兒，是為了和紫霞區的新任區長，洽談在紫霞區建一座最現代最豪華最氣派的電影影城的投資的事宜。
至于與他同時回來的葛大富，則完全是帶着個人的，很特別的目的。這個目的，始于半年前，他從某個私家偵探社得來的消息，那個消息說，後來有人在紫霞區看見過邱小爪——畢竟在紫霞區，右手長了六個手指的人不算多——說，小爪得了瘋症，常常沿街露宿乞讨。一看見別人點煙掏出打火機，就吓得抱着頭大叫，“別燒我！別燒我！”乍聽這個消息，葛大富就要立即動身趕回故地，然而，卻被如今心思缜密，凡事考慮周到的李巧手制止，說再觀察一下事态也不遲。結果，這麽一觀察，邱小爪就送了命。一天細雨的傍晚，邱小爪在回到他露宿的那個天橋底下的時候，被一輛逆向行駛的汽車碾碎。那個私家偵探社最後如此告之。
葛大富聽後，十分難過。便請那個私家偵探社幫忙料理邱小爪的後事，孰知，卻意外地獲得了驚喜，這十年來，叫他在心底千萬次企盼成真的那個驚喜——偵探社的人說他們看見了朱九麗！準确地說，是一個和葛大富給他們的那張大頭貼照片上長得很像的女人，不過，那女人卻是瞎了眼睛。
至此，葛大富再也聽不進李巧手任何的觀察事态之類的忠告。訂了次日的機票，飛回到這裏。重回紫霞區，再次走到了雞鴨街——如今被稱作酒吧街的那條街道上去尋覓。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