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5
我們的故事已進入尾聲。尾聲的故事,就在紫霞區區長包大拯在“東山漁港”召開群衆意見座談會與優秀幹部優秀公民表彰大會的那天發生,而後結束。
事情進展得正像李巧手設想的那樣,出乎意料的順利。簡直可以說,不是順利,而是幸運。區長包大拯恰是葛大富在腳盆街上遇到過的一張臉孔。就是那一次鑽進傻妞兒的店,之後,出來說忘了帶錢包的老頭兒。因此,在身旁兩個組織部人員的注目下,包大拯不能不禮貌地沖着穿了服務員衣服,把錄音磁帶塞到他手裏的葛大富點頭微笑。由此可見,關于賣面子一事,之前汪忠民的分析錯誤。顯然,相比較于失了勢的北京的舅舅,包大人更願意賣眼前這個服務員的面子。葛大富往包大拯手裏塞磁帶的這一幕,全部落入包大拯身旁兩位組織部人員的眼中。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暗處交彙了下眼神,什麽也沒說。畢竟,這種群衆式的上訪方法,在他們看來是多麽得習以為常。
那天的事情跟着又有了些變化。首先,還必須說這個包大人。因為,雖然,他只是那天兩個會議的主持者,但是,弄到最後,他反而成了當天的主角。主角和主持,雖僅一字之差,含義卻大相徑庭。
那天,會議剛剛開始,就亂了套。原本東山漁港播放的會議前的《運動員入場》的進行曲的伴奏磁帶,不知怎麽回事,竟成了一段汪忠民向他侄子汪發訴說夥同王公正、張愛民兩人對“老福字”金店監守自盜,而後又利用贓物,倒賣黑市,賺取非法牟利的事情。當然,事後,葛大富知道,這是李巧手搗的鬼。磁帶明顯已被剪輯過,甫一播放,就是要害的那段。李巧手因為擔心葛大富這邊搞不定,又急于迫切地想占有那箱金子,因此,便用那箱金子裏的其中一件買通了會場放磁帶的那個漁港裏的小姐,搞出了這一幕。——于是乎,全亂啦!原本入場的幾個腿腳打顫,臉龐蒼白的預備投訴的老百姓,頓時松開了緊繃的神經,一個個抿着嘴,瞧着彼此的眼睛,捂着嘴偷樂。省裏組織部的兩人板着臉,齊刷刷地向包大拯投來質疑又愠怒的眼神。包大拯老臉漲紅,額頭青筋直冒,他拍着桌子,站起身,沖着身旁剛剛準備入座的汪忠民發起脾氣,你這是搞的什麽飛機?
——搞飛機?聽到這三個字,葛大富不由想到這個項目該是屬于腳盆街上傻妞兒的專利。傻妞兒曾經就不止一次地對她的客人誇下海口,說別說飛機她能搞,就是坦克,裝甲車,她也不在話下。想到傻妞兒,這個他認的幹妹妹,一陣心痛猛地撞上了葛大富的心。他壓低了服務生的帽檐,剛預備乘亂從人群中混着出去,卻不曾想,卻又是立即遇到了老熟人。蔡小花!她竟然也來了!這還不算,她身旁竟然還帶着那個剛剛在葛大富腦海裏一閃而過,又讓他心痛了一陣的幹妹妹——傻妞兒!操!他媽的,這可是怎麽回事?撲通撲通地狂跳着的心,幾乎就要跳出葛大富的嗓子眼兒了。他腦門奇熱,抹掉了一把汗,他索性摘下了帽子。然而,卻是依舊隐蔽在人群中。這個亂哄哄的會場,亂哄哄的人群,就是他最好的掩護。去吧 ,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這就是讓他辦這次差事的李巧手對他的囑咐。
“包區長,這是有人在蓄意搗亂!這盤磁帶,明顯是人為捏造的!這是在陷害!”
汪忠民鐵青着臉,拉着身後神色慌張的侄子汪發跑到組織部兩個同志與包大拯面前抗議。
此時,廣播裏的磁帶早已中止。東山漁港的會場總指揮正在罵負責會場音效的某個戴了一對金耳環的小姐,把她罵得狗血噴頭。
恰在此時,王公正連同張愛民也走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為汪忠民叔侄開脫。為他們自己辯護。張愛民鼓着一雙好似金魚般的腫眼泡有氣無力地說,磁帶錄音是對他們的人身攻擊。王公正則義正言辭地說,他要保留對這個錄制磁帶者的控告其蓄意诽謗的權利。
“嘿嘿,是不是人身攻擊,是不是诽謗,只要請王所長,帶我們去看一眼這箱子的金子,不就能立即說明問題?”
組織部那兩個人當中的一個黑臉的胖子,終于忍不住插了句嘴。此言一出,立即遭到他同伴,那個瘦高兒的白臉的讓他少說話的警告意味的眼神。
然而,這層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窗戶紙至此,也算是終于被捅破。王公正、汪忠民、以及張愛民這“紫霞三寶”的臉上逐漸蒙上一層陰影。
“安靜,安靜!請大家保持安靜!”
區長舉起一只會場人員遞來的喇叭,站在主席臺的椅子上,開始朝七嘴八舌的人群喊話。
“大家一定要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為大家服務,為大家切切實實辦事,辦好事的誠意與決心!剛剛的錄音只不過是一個插曲!當然,從客觀上來說,剛剛的錄音也是群衆呼聲的一種反應。是大家表達心願的一種方式。說到底,大家也是想解決問題嘛!不過,這種方式,過于急躁,過于冒進。這不符合我們提倡的心平氣和解決問題的原則。更會擾亂,妨礙,我們今天想為大家辦更多實事,解決更多問題的初衷。因此,現在,大家,請保持,安——靜——”
區長就是區長,幾句話下來,全場已是鴉雀無聲。《運動員入場的進行曲》從會場的數個環繞的音箱裏流瀉出,看得出來,人們剛剛亢奮的情緒,得到了緩解。大家都坐了下來。一些電視上千篇一律的情節,開始出現。不過都是些老掉牙,讓人聽得要打瞌睡,耳朵要生老繭的話。葛大富的眼睛卻越睜越大;在一個市民抱怨昂貴的房價、一個老太不滿昂貴的醫療費以及一個學生家長指責教育的應試性後,蔡小花突然拽着兩眼幹瞪表情好似木偶般的傻妞兒沖到了主席臺前,一場颠覆區長高大偉岸形象的“陰謀”至此——爆發出來。
“我要報案!”
蔡小花大喊,扭過頭看着表情呆滞的傻妞兒,硬是從眼角擠出了一滴眼淚,
“有人強奸未成年少女!”
包大拯區長目瞪口呆。這是打從看到蔡小花,看到傻妞兒的那一剎那,區長大人臉上就産生的變化。
“你、你們,怎麽來了?”
仿佛不受控制的話,從這個雖然年過六十,但看起來保養得很好的老頭兒嘴裏吐出。此言一出,臺下一幫群衆,頓時起哄。葛大富循聲仔細望去,不由眼尖的發現了幾個在“天蟾幫”見到的熟悉的面孔。蔡小花今天帶這些人來,是什麽意思?
葛大富的這個疑惑并沒有持續太久。接下來,謎底就被揭開。隐藏着一臉得意的王公正走了過來。作為紫霞區派出所的所長,受理群衆的報案,自然是他的天職。
“不要哭,”他甚至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面紙,遞給蔡小花,“來,整理一下情緒,把你所要報的案子,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說上來。”
——“過了年,包大拯可就六十了。王公正可是接手區長的最有力的候選人。”剛剛磁帶沒有播放到的,昨日葛大富從汪忠民嘴裏親耳聽到的這句,此時,如一條沉寂在北極冰層下憋了許久終于破冰而出找到呼吸口的海豹一般,讓葛大富混沌的大腦重新吸到新鮮的氧氣。
砰砰……砰砰……心髒狂跳。
咳咳……咳咳……嗓子冒煙。
一種焦渴幹裂的感覺把葛大富攫住。等到他眼光從蔡小花,從蔡小花的那幫喽啰,從傻妞兒,從包大拯的身上,最後移到王公正、移到張愛民、移到汪忠民以及汪發的臉上的時候,這其間的隐藏的一切,他葛大富就忽地一下全部明白過來——卻原來,天底下最髒的不是雞鴨街上的街道;也不是腳盆街上出賣身體的女居民!然而,這最髒的東西到底是什麽,葛大富卻像是被一團熱呼呼黏膩膩的糯米年糕堵住了嗓子似的,竟然一下子說不出來。
傻妞兒這時的眼睛終于有了焦距。她發現了葛大富。她在看他。有那麽一瞬間,葛大富差點以為她要當衆喊出他的名字。然而,這股驚喜卻是被節制的喜悅而壓抑。傻妞兒跟着只那麽厭惡地掃了主席臺上正中間的包大拯一眼,就又把全部注意力重新放在他的臉上,似乎,是想用眼睛來表達她所有對他的感情。葛大富的頭皮發麻。竟而忽然回憶起前不久他赴鴻門宴那個晚上,路遇傻妞兒與獸醫的争執。難道當時獸醫口口聲聲說想要知道的、包養了傻妞兒,“只要簽個字就能抵得上獸醫給小貓小狗結紮賺十年”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曾被他葛大富放走的白胡子老頭兒?
身旁不遠處,蔡小花賣力的述說已到了關鍵,
“我……我還有證人!他……他就要來了!”
說着,蔡小花看了看懸挂在牆壁上的鐘,望向會場入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往入口處聚集。安靜再次降臨。
始終一聲不吭的包大拯聽到此處,半張着嘴,望着蔡小花,露出仿佛溺水之人在望着浮木般的眼神。
他幾乎是在哀求了,
“請……請……你不要再……再說了……更……更不要再把……把他牽扯進來……”
剛剛還站在椅子上高舉喇叭威嚴的區長不見了,此刻,坐在葛大富眼前的,只是一個即将被迫趕下臺的老猴王。——猴子的世界和人類一樣。同樣只承認權力的唯一性。新猴王要想上位,就必須趕下老猴王,甚至于用到殘忍的手段。葛大富曾在《動物世界》裏看到過這樣的一段:新猴王打敗了老猴王,光榮無限。然而,仍對着老猴王窮追猛打,老猴王不得不跳下一旁的水潭暫時躲避。然而,新猴王仍然糾集着衆猴守候在水潭周圍,不讓老猴王上岸。最終,相持不多時,水潭上飄浮來老猴王的屍體。——現在,現在眼前的這位就是這樣一只落難的老猴王麽?葛大富心情複雜地想着,他已不再用任何的眼光去觸及這個老人了。
“是他!他就是犯了強、奸未成年少女的嫌犯!我可以做證!”
獸醫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葛大富大吃一驚。今天,令他驚訝的事真是足夠了!
“包小拯?”
王公正望着獸醫,嘴角露出故作的驚訝。
“包賢侄!”
汪忠民親熱地大叫了一聲,便急匆匆跑過去,挽住獸醫的胳膊,挂着隐藏不住的微笑問,
“你來這裏幹什麽?”
葛大富因為王、汪認識獸醫,繼而對獸醫親昵的稱呼而渾身打顫。不對,不對,大大的不對。一種不祥的烏雲在他頭頂,不,在整個會場的上方擴散。張愛民接下來的話,更讓他葛大富險些踉跄着摔倒——“包老弟,你跑到你爸爸這兒來,搗什麽亂?”
“他——”獸醫咬牙切齒地指着主席臺最中間的那個嘴唇正在哆嗦的老人,忿恨地道,“他不是我爸!我沒有這樣奪走兒子未婚妻做小三的禽獸般的父親!”
他葛大富呆住。
老天!這個被傻妞兒稱作“包子”的獸醫搞了半天,居然是包大拯的親生兒子?剛剛察覺到這個認識的葛大富不經意地擡起眼皮,立即捕捉到那個傳遞在“紫霞三寶”與蔡小花之間暧昧的眼神的含義。
跟着,全場嘩然。再次亂成了一鍋粥。說什麽難聽的都有。
就這樣,那天的主持變成了主角。
其次,對于那天開會的事還要說明的一點就是“大馬猴”。在會場第二次亂了秩序之後,她竟然像冬末寒春之際從地縫間鑽出的小草般,硬是從紮堆的人群的縫縫裏鑽了出來。她雙手捧着一封好似用紅油漆塗抹得并不均勻的白紙,彎着腰,趁着紫霞三寶附和人群對包大拯指指點點的時刻,趁着那那兩個省裏組織部的大官對眼前之變看得目瞪口呆的時刻,她看也不看包大拯一眼,便徑直走到了這省裏來的兩個大官面前。有那麽一瞬間,包大拯的眼神和“大馬猴”的眼神摩擦錯過,一種只有熟人之間才會有的默契在他們彼此之間的眼裏跳躍,飛掠。對于這一瞬,葛大富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兩位首長,兩位領導,兩位大人,還請你們,為我們這些受苦受難的雞鴨街的全體百姓,為我們……嗚嗚嗚……做主哇!”“大馬猴”的眼睛繼續避開包大拯,專注地看是只盯眼前着組織部一胖一瘦的兩人。于是,一場狀告“紫霞三寶”抽取拆遷費與禽流感救濟費的案子又緊鑼密鼓地拉開。
“這個女人在撒謊!”蔡小花望了眼汪忠民之後,就突然在人群中跳了起來,手指着“大馬猴”的鼻子尖叫,“我看見過她,她每年過春節,都會去給包區長送禮!”
“放屁!”包大拯的臉紫成了個茄子,他手指着蔡小花,臉色蒼白地大吼。
“哼,每年年二十九的時候,這個“大馬猴”都會帶着大包小包,大箱小箱的禮物送到你那個臨海的別墅家裏去!這可是個保持了多年的優良傳統!天知道,這個叫“大馬猴”的女人,如此這麽一送,就是二十年!”
“你……你……”包大拯顫抖着手指指着蔡小花的臉,激動得已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
“大馬猴”這時則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打量蔡小花,她搖晃着腦袋,哆嗦着牙齒,連連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事兒,你絕不可能知道!”
“我自然知道!”蔡小花驕傲地挺着偉岸的胸,臉露得色,“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每年送禮時的矛盾的心情,更知道,你每年要送禮的這個人,便是二十年前,撞死你男人的兇手!”
全場又一次嘩然。包區長,今天可謂出盡了風頭。聽到這兒,他的兒子包小拯不禁滿臉悲憤,“我沒有這樣的父親。我不認識他。一點兒都不認識他。”
“不!”“大馬猴”嘶叫起來,她瘋了一般地朝蔡小花撲去,兩個同樣在各自領域極為強勢的女人頃刻間扭打做一團。圍觀的人群叫好,加油,拍手,嬉笑,皺眉,怒罵者盡皆有之。
葛大富這時終于明白過來。為什麽,“大馬猴”會有那麽多的人脈,會讓那許多本可以到郊外更便宜的禽類産地批發進貨的商販們對她趨之若鹜。卻原來,“大馬猴”背後有這樣一個欠她一條人命的大靠山所在。
如果說上述一連串的混亂着實熱鬧的話,那麽接下來,會場投影儀的那副巨大屏幕上繼而放映的一部現實版的成人片,卻是将會場的“熱鬧”推向了高潮。任何人都不會比汪忠民在看到此成人片時露出的表情更精彩了。他臉頰上那枚紫色銅錢般的胎記為此而抖動個不停,簡直仿佛活了,快要從他的臉上掉下來似的。屏幕上放着的正是昔日“東山漁港”1809房間裏他未遂意願的那一段——之後那小婊子與那小混蛋幹柴烈火的一段顯然已被人砍去,只剩下前邊那好長一段他安慰那小婊子,繼而往咖啡裏潑灑煉乳,之後預備寬衣解帶的情節。咬着牙,看到後來,汪忠民低吼一聲,揮拳揍中了張愛民的鼻梁。不等張愛民叫苦,組織部裏的那兩人就拍着桌子,同時嚷了起來,這像什麽話?
盡管眼前會場的高潮不斷疊起,不過,葛大富卻已沒有再欣賞下去的閑情。他不顧一切地在人群中找尋起被人群包圍了的踮起腳尖也不能發現到的蔡小花的蹤跡。只剛剛發了一會兒愣,蔡小花就消失了。該死!找到!他必須找到她。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那個這些天叫他想了個半死、那個這些天在他無形的世界中支撐他硬撐到現在、那個這些天使得他始終不能認同李巧手人生觀的他這輩子只想唯一守護的、他的精神支柱、他的親親好老婆——朱九麗。
可是,這個蔡小花究竟去了哪裏?人呢?葛大富皺着眉,回頭搜尋。一波波人群擠着擁簇了過來,他們在葛大富的背後猛推,那巨大的力量讓葛大富立即想到了大海裏的海浪。“不止是雞鴨街的事!這’紫霞三寶’幹的壞事可多着了!我們,我們也要請首長、領導、大人替我們主持公道!”類似于此的不絕于耳的叫嚷充斥在葛大富耳畔周圍。光是憑耳朵也能聽得出大海正在憤怒。
等到葛大富好不容易使出吃奶的勁兒快移到會場的一個安全出口的門邊時候,忽然,他希望捕捉到的東西自動地送上了門。
“喂,眼看着,那三個寶貨是不行了!三哥,你說,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蔡小花就站在安全出口的門側。她身旁站着兩個分別護衛住她的“天蟾幫”的喽啰。兩個喽啰的正中間竟然還站着一個背對着葛大富的精瘦的男人。此刻,這個男人的一只胳膊,就正被蔡小花拉住。
“幹什麽?那碟片都放了,還不三十六計走為上?!”
男人剛一開口,葛大富的腳就粘在了地下。葛大富使出全身的力氣在人群中旋轉了下身體,調整了下視線的角度,終于,看清了那個戴着一頂棒球帽,把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的臉。是的!沒錯!是癟三蟾!今天他居然把鼻子上的鐵環和右耳的銀耳釘以及左耳的金耳釘都給統統拿掉了。
“那……那我們的損失怎麽辦?不光是這箱與‘地螟幫’說好得手後與他們六四分的金子,還有當初我們預先付給那三個寶貨的用來折現這箱金子的那一筆,那麽大大的一筆,所有這些,難道,難道我們都,都要全部割舍麽?”
“唉,都這個時候了,哪裏還顧得了這些?!不屑(癟三蟾稱呼蔡小花的字),我們逃命要緊!走吧!你沒看到剛剛那兩個省裏的組織部的大官,要王公正給外邊打電話麽?不一會兒,紫霞區的那幫貓兒們,就都要來啦!”
“你是說紫霞區派出所的那幫人,馬上會到這裏來維護秩序?”
癟三蟾點頭。
“那怕什麽?領頭的必定是伍志堅,那也是我們自己人啊!”
“呸!屁的自己人!所謂樹倒猢狲散,三個寶貨倒了,就剩一個伍志堅頂個屁用!”
“可我真的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我又何嘗不是呢?不過,這可不是由你我能說得算的事啊!看情形,現在省裏是一定會插手管理那箱金子的事了!現在,這箱金子,可就不是金子啦!”
“不是金子?什麽意思?”
蔡小花在癟三蟾使出一個眼色後,跟着他,在兩個喽啰的掩護下,往安全出口那裏退。葛大富貓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的身後。豎着耳朵,繼續偷聽。
“不屑,你難道還看不透嗎?這箱金子,現在其實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屎盆子!恁憑誰都得躲得遠遠的!躲?明不明白?現在,我們唯恐躲,還來不及呢!喂,你,過來——”
癟三蟾最後那句是對身後一個喽啰說的,他說得很小聲,說話的內容葛大富沒能聽清,只見那個喽啰飛也似地立即率先順着安全出口的通道跑了出去。然後,葛大富聽到蔡小花發出不滿的抗議,
“至于嗎,三哥,連我們也要立即出去避風頭?”
“不出去,你願意被紫霞三寶供出來,進到裏頭吃牢飯?”
面對男人沒好氣的抱怨,女人終于不再言語。
他娘的,怎麽還不提小阿朱的事情?跟在昔日幫主、幫主夫人以及剩下的一個喽啰後面的葛大富正在焦急,突然,後腦勺一陣劇痛,立即,無數閃亮的小星星跳躍到他眼前。他下意識地往後腦摸了把,黏膩又腥氣的液體立即沾滿了他的指間。操!他挂了彩!跟着,他聽到了背後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老大,你們看,我抓住了誰?”
盡管竭力想回過頭去看砸傷自己的這個天蟾幫的喽啰生着怎樣一副令人讨厭的臉孔,但是,力氣卻已從葛大富的身上消失,随着他那如瀑布般從頭發中間溢出的液體一同,一同地消失。他倒了下去。努力克制着不願就此暈厥過去的眼皮,也只剩下了針眼般的縫隙。在那縫隙間,他只看到來回穿梭在眼前的仿佛跳躍在海面上的小船一般的人的腳。穿着不同款式鞋子的人的腳。這些腳的運動是那麽機械,仿佛只會上下,左右地晃動,好似一只只被穿上了線的小木偶。它們在他眼前,在他鼻子跟前,來回地,做着如同蜜蜂采蜜般的重複的運動,而絲毫不覺得厭煩。看着,看着,所有這些皮鞋、高跟鞋、帆布鞋、運動鞋的輪廓便都逐漸在葛大富的眼裏溶化。他眼裏的溫度逐漸升高,那裏有熱水在沸騰,有熱氣在缭繞。熱水熱氣将眼前的一切沾惹上白蒙蒙的煙霧。一切的景象正在整合。葛大富不再看見任何的東西,只除了煙霧。耳邊也不再聽到得意又洩憤的大笑。
這時,腦後的劇痛反而不再讓他感覺到疼痛,一種接近于麻痹的,接近于死亡的幻覺俘獲了他。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就要接受死神的洗禮。
“啊!葛大哥!”一個女人尖利的叫聲如同黑夜裏的貓頭鷹般刺穿了葛大富剛要同身體一道沉睡過去的耳膜。是誰?是誰在把他呼喚?
“朱朱,是……是你麽?”他就此清醒。掙紮着,掙紮着。終于,一線光亮再次擠入他的世界,他艱難地頂開眼皮。
“包子,快來!”
一雙小手托住了他的腦袋,傻妞兒蒼白着臉出現。片刻,獸醫同樣蒼白的臉也擠了過來。他開始為葛大富檢查傷口。
“怎麽樣,他要不要緊?”
面對傻妞兒的疑問,獸醫不說話。葛大富只感覺一件柔軟的東西托住了他的後腦。
“死包子,你怎麽不說話?他很嚴重,是不是?哦,該死的蔡小花,你不僅害了我,害了包子,還害了葛大哥!我……我恨死你了!要是葛大哥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我一定要你給他償命!”
獸醫繼續沉默。葛大富感覺後腦一緊,似乎是被什麽布料給包紮束緊了起來。
“喂,”獸醫忽然開口,問,“小傻妞兒,如果,換做是我要死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傷心?”
“什麽?你是說葛大哥就快要死掉了?嗚嗚嗚……你騙人……騙人……這不可能……你不是說你是華佗轉世,扁鵲重生的嗎?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救不了葛大哥,我一輩子不嫁你!如果,你還願意娶我這樣的女人的話。”
“真的?” 獸醫顫抖的聲音中帶了種不敢置信的驚喜。再接着,又一個叫葛大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靠近。
“你們是誰?”——李巧手的這個問句成了葛大富陷入昏迷前最後聽到的話語。
接下來,他葛大富陷入昏迷。長久的昏迷。直到他醒來,時間已過去了整整五天。五天裏,他靠着流血的傷口與獸醫提供的的麻醉藥和營養針,持續昏迷。直到他再度睜開眼睛。
一個仿佛小葫蘆般的燈泡從房間的天花板的木板上懸挂下來,把他眼前照亮。他開始打量起眼前——這個低矮得簡直要讓人彎下腰來行走的小屋子。地板和牆壁都是用一根根的淡黃色的木板拼湊的。讓人有一種到了森林小木屋的錯覺。然而,這裏卻沒有屬于森林裏的那種特別幹燥的空氣。相反,天花板和牆壁上都有幾個碗口大的黴斑。顯然,那是木板受潮後留下的痕跡。除了一扇小門,屋子裏只有一個巴掌大小的小窗戶。此時,天剛蒙蒙亮,窗戶上結了層圖案複雜又漂亮的冰花。李巧手的腦袋就靠在冰花上,他正坐在窗戶下的一張椅子上,仰着身體打呼。在他所坐的椅子下擺放着一只熱水瓶,一個橢圓的褐色的塑料托盤,托盤裏放着幾只用過的針管、幾只用過的試劑玻璃瓶以及兩個水杯。
看着水瓶水杯,葛大富舔了下幹裂的嘴唇,從床上爬着坐起了身。接着,他伸手摸到了腦後已包紮好的紗布。龇着牙咧着嘴,深吸一覺得那樣潮濕得泛着古怪氣味的空氣,他站起身往那熱水瓶的方向走去。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屋子,他與李巧手所呆的這間矮小的屋子竟是突然間動了。床,椅子,他,李巧手以及熱水瓶和熱水瓶周圍的那些小零碎的物品都跟着一起抖動。地震麽?葛大富一邊踉跄着往後退,一邊皺眉。他雙手奮力在空中揮舞,似乎想抓住些什麽,卻是徒勞。五天來滴水未進的他的那個軟得好似蝦殼般的身體倒在狹窄的床鋪上,他的後腦勺正巧砰上了牆壁上的一塊木板。
“哎喲!”
他忍不住叫出了聲音。
“醒了?”李巧手不知何時醒來。竟仿佛沒看到眼前這場正在發生的地震般,神色自若地,随着小屋子抖動的節拍,朝他走了過來。彎下腰,沖他微,問,
“肚子餓了沒?”
然後,不等葛大富回答,李巧手就順着幹渴之人的目光看了過去。于是,這個能在地震的抖動中保持身體平衡的男人,又去倒了杯水。走回來,遞到他的掌心。
等到早已失去了沸水熱度,冷卻掉一半的溫吞水入喉,葛大富才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恰在這時,屋裏的“地震”停止。然而,遺留在葛大富腦中的眩暈卻在繼續,尤其是他剛剛喝了那樣一大杯水。因此,理所當然地,他吐了起來。
“沒事,沒事,過幾天,等你習慣這海上的颠簸就好了。”李巧手拍着他的後背,說出輕描淡寫的這句。
巨大的問號在葛大富心間挺立。他直起身,推開好友的手,晃悠着身體,幾個大步匆匆走到窗邊,砰地一聲,用力推開窗戶——媽呀,觸目的海浪就在眼底!他這才看清,自己和好友只不過是這艘承載着他們的那艘巨輪衆多亮着燈光的窗戶裏的其中之一!——雪白的浪花在船體周圍翻滾,巨輪踩着這些浪花,緩緩前進。海面上,空空蕩蕩,除了一兩只因為黎明将近而早起的劃過天邊海面的水鳥外,看不到任何的東西。漆黑漆黑的海,與同色調的天,連成了一體。東方,葛大富轉了個方向,凝神瞅了兩眼,仍然沒發覺到任何紅色光亮的痕跡。
“他媽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關了窗,坐在李巧手剛剛坐過的那張椅子上,發惱。
于是接下來,李巧手一邊找出一碗泡面,為他倒上熱水捂着,一邊用等候泡面泡開的這幾分鐘,坐在了床邊,把五天前的那又一次東山漁港的大鬧的結尾,敘述了出來。
“你後來被人砸傷了,傷得那樣厲害。弄得我和那個叫獸醫,叫傻妞兒的兩個人差點打起來。當然起初,我誤以為是他們兩個人對你下的毒手。不過後來,在那個叫獸醫的男人主動要求背着你、領着我,以及随後而來的邱小爪、還有那個傻妞兒,以最快的速度繞過我們面前的安全出口,順着東山漁港後廚的大門,用比邱小爪還要迅速的速度,熟練地摸到東山漁港的後門,從那裏,把我們領到靠海的大碼頭的時候,我就完全相信了獸醫與傻妞兒這兩個人。跟着,獸醫把你和我,邱小爪送上了這艘去往南方的巨輪。這個獸醫還告訴我,說,只要我們能在南方躲掉風頭,麻煩就再也不會找上我們。這種事,怎麽會完全抖落開來呢?這不是自家人揭自家人的短,讓老百姓看笑話麽?我看,‘紫霞三寶’,還有……那個包……包區長的事,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宣告結束。因此,到時,關于傳聞的說你們偷走了那箱金子的事情,就會煙消雲散啦。這個獸醫當時就是這麽告訴我的。”
“嘿嘿,我當時聽了心裏暗笑。接着,用眼角去瞟邱小爪手裏那個巨大的,裏面仿佛塞滿了棉花的,然而卻拎得他不得不勒緊胳膊的大麻包。這一路跑來,除了你,我的好兄弟,我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這個麻包,麻包裏除了邱小爪那些破爛的衣服外,還有什麽,葛少,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對不對?對于那個獸醫的美好的誤會,我當然不會笨到再去追問什麽的地步。
“然而,有的人卻偏偏是實心眼兒。獸醫先生,你怎麽知道我們沒拿那箱金子?邱小爪剛說完這句話,我就恨不得把他的嘴巴用針縫上,再把他那顆圓不溜丢的腦袋給塞回到他的褲裆裏。幸虧,幸虧,這個獸醫純潔得只奉行黑道上都是好人,白道上都是壞人的颠倒黑白的是非觀念。他當時就笑着摟住了和他同樣發出銀鈴般笑聲的傻妞兒的腰,指着邱小爪的鼻子,說你真會開玩笑!那個傻妞兒笑完,更是滿臉嚴肅地走到已被包紮好傷口的靠在我身上的你的身旁,用看神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