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奇怪的聲音。
“咚咚……咚咚……咚咚……”這不是腳步的聲音!是木棍!是木棍敲擊窨井蓋的聲音!頓時,一個激靈,葛大富從床上坐起,雙拳握緊,心髒狂跳。他拉了一把李巧手。後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吃早飯了麽——”
葛大富立即捂住男人的嘴。或許是受到他掌心冰涼冷汗的傳染,李巧手原本熱呼呼的嘴唇瞬間變得冰冷,第一時間,這個好吃好睡的男人變得完全清醒。他依舊躺在床上,身體沒動,只是用那只靠在床沿的手,向外摸索。張開的五指,在空氣中微微顫抖。似乎,是在尋找着什麽。葛大富用眼角瞥了一眼,那臺剛剛修好的恢複了錄音功能的收音機就安靜地卧在李巧手的手邊。
葛大富這時取出沒有信號的手機,看了眼,遂知道此時剛剛淩晨一點。
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夜的平靜。
“各位‘地螟幫’、‘天蟾幫’的好漢,饒命!饒命啊!哎喲!哎喲!”
是一個男人的低音。這個低音,無疑對李巧手是一種刺激。縱使他痛恨這個低音,可仍不得不承認,他身體裏的一半血液來源于這個低音。那是賜給他戶口簿上李小羽姓名的男人,他的父親,李大羽。
“就憑你,也敢提我們幫派的名字?”空氣中,一個陌生又沙啞的聲音響起。
“就是,打!”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附和。
“哎,各位,手下留情!”随即,葛大富耳旁炸開一記悶雷!是汪發!他的舊情敵,他死對頭的聲音。震驚之餘,葛大富舌頭死死地頂着上颚,手腳冰涼,全身發抖。
跟着,汪發問,“是這裏麽?”聽上去,是在問李大羽。
然後,果然,他得到了一聲怯懦又含糊的肯定,“唔。”
“天殺的!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混球,你這是要害死、害死我們的——”
跟着葛大富聽到了李巧手他媽黃翠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哭泣。他斜了眼李巧手,李巧手臉上沒有表情。他的父母都在頭頂,卻是雙雙受制于人。大口大口地粗氣不一會兒從葛大富身旁傳出。葛大富注意到,這一次,他的好友相當有耐心。他依舊原樣躺着。身體沒有移動。只是手裏依然抓到了收音機的把手。
再接着,很快傳來了令兩人久違了的“大馬猴”的叫喊。那是殺豬一般的慘叫。
李巧手聽得眼睛眨都不眨,葛大富卻聽得倒抽冷氣,心中不忍。頭頂上的李大羽更是不忍,很快,這位“大馬猴”的情夫就耐不住了。
“別……別再這樣對她了……我……我不是已經說了嗎,你們要找的……地方……就在……就在這裏!”
聽到這兒,窨井蓋下的葛、李對望一眼,相同的了悟在兩人眼底産生:既然黃翠知道這個防空洞,那麽自然,她的老公,李巧手的老爸,大馬猴的情夫李大羽也不會對這個地方陌生!同樣的邏輯也适用于大馬猴。
“不!不是!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他,李大羽……他……他在撒謊!”
李大羽他媽扯着嗓子,喊出比“大馬猴”更高的分貝,
“這個老混蛋……他……他……哪裏知道什麽雞鴨街的秘密所在!屁,他只知道個屁!他只知道整天跑到這個野女人的床上和她鬼混!雞鴨街上怎麽會有防空洞?開玩笑!這是正常人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出的答案!汪副大隊,要說雞鴨街上的秘密所在,我倒是知道一個,那其實就是一個狗洞,是我曾經打死一只偷咬雞鴨的野狗,把那野狗用木棒——對,就像你手裏現在拿的這只木棒一般——打死後,刨着地下的松土,漸漸跑出來的一個大洞。那個洞裏,盡是野狗的爛肉爛骨頭,怎麽可能藏人?不過,你們如果堅持要去那兒看一看的話,那真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兒了!汪副大隊,你不如先放了他們倆吧,我領着你們去看那個大狗洞,你看怎麽樣?”
“這樣啊,”汪發猶豫,用遲疑又征求意見的聲音問,“叔叔,你看……”
“別聽這死婆子胡謅!帶她下去!”汪忠民竟然也來了?!
“可是,叔叔,防空洞真的有可能在這臭烘烘的廁所下面嗎?我看,這李巧手他媽說的,倒像是實情!”
“實情個鳥!你昏了頭啦,小發!你也不想想,這女人這麽賣力地想把事情攬上身是為了誰?小發啊,女人臨到危險關頭的犧牲自我的想法,可是和咱們男人不同。關于這點,你可要牢記。将來,小心別栽在這類的女人的手裏!”
“是,叔叔。侄兒受教了。”
“好,那叔叔問你,這李大羽的婆娘如此包攬事情,究竟是為了誰?”
“她男人。”
“放屁!”汪忠民此時的心情足以用“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來形容,“你再想想!”
“侄兒……侄兒……想不出。”
“真被你氣死。說你笨吧,你有時聰明。說你伶俐吧,你有時又真的是一團漿糊。這婆娘可不止是李大羽的老婆,她還是李巧手的親娘!”
“啊!”汪發喚出一聲恍然大悟的聲音。
李巧手他媽一聽汪忠民看破了她的心思,頓時啞巴吃黃連,乖乖地呆在一旁閉上了嘴。汪忠民趁機再次啓發晚輩。
“小發,看問題,往往要把握住問題的關鍵和本質。像上次,你說用那幾個被李巧手的毀壞了店面,損失了錢財的小老板的名義來對葛大富、李巧手兩人實行抓捕的提議,那就很好!雖然為了說服其中的兩個小老板,讓我們花費了不少,不過,你的這個辦法畢竟是讓葛、李這兩個臺面下的讨厭鬼上浮到臺面上來的最佳辦法。為這事兒,王叔叔,張大隊,都在我面前認真仔細地誇獎了你,說你是後生可畏,如果加以時日,好生鍛煉,他日必成大器。因此,現在,這件事,叔叔就決定交給你,對,完全地交給你一手辦理。”
“多謝叔叔栽培。”
汪發感激涕零地叫了聲,“喂,你,把這個咋咋呼呼的女人帶下去。”聽聲音,汪發似乎是在對他的同伴發號施令。
李巧手的老媽跟着嚎啕大哭起來,“汪副大隊,汪主任,求求你們,手下留情啊,我……我可就這麽一個兒子,他是我的命根呀!”
“帶下去。”汪忠民低沉卻威嚴的聲音過後,李巧手老媽的哭泣聲遠去。
葛大富聽得正是出神,突然,注意到身旁李巧手手腕抖動的動作,眨了兩下眼,他擡頭望過去,這才發現李巧手那只耷拉在收音機錄音鍵上的手指。收音機的電源鍵閃亮着——那是裝了四節電池帶來的效果——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間裏,紅色的電源燈眨着鬼魅般的撲朔迷離的眼睛,同時,這鬼魅還在呼吸——呼呼的磁帶輕微地轉動,一圈又一圈。葛大富死死咬住了嘴,因為他知道,這時,頭頂上的一切的聲音都正在被記錄,記錄下,做證據。
“叔叔,我打算從李大羽身上入手。這男人,骨頭軟。威逼利誘一番,一定能吐出實情。”
“你又錯了。小發。”
“我又錯了?您不是曾教過我,柿子要撿軟的捏嗎?”
“對。”汪忠民給出如此的肯定,“可是,這能說的,這李大羽都已經說了。難道,你從目前,喏,距離我們一米之外的那個吓得已經尿了褲子的男人身上還能問得出別的什麽嗎?李巧手他媽說的對,這男人,就是個混球。是個孬種。是個只會和女人滾來滾去,豎起兩腿之間玩意兒的不是東西的玩意兒。要想從他嘴裏,再肯定的确切的掏出些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那真是免談啦!”
“那叔叔的意思是……從這“大馬猴”下手?”
“小發,”親愛的叔叔大人又端起了語重心長,平易近人的語調,“首先,你要明白,今夜,我們冒着大雪來到這裏,完成這項任務的艱巨性。那……那筆……”說到此處,汪發壓低了聲音,跟着葛大富頭頂又響起了一串顯得故意那麽小心那麽輕聲的腳步,然後,葛大富又聽到汪忠民的聲音,他說道,
“那筆金子——”
與此同時,葛大富發現李巧手已然滑到了床下,正在全神貫注地扭着調節音量的旋鈕,看樣子,他是預備把錄音的音量調節到最大。
“那筆金子,對于我,對于你王叔叔,對于張大隊來說,至關重要。趁今夜方便,我索性跟你把這件事點明,也好叫你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于是,白道上紫霞三寶涉足此箱金子以及汪、張兩人利用金子折現後給那位老人家送禮的一系列經過,再一次如老牛反刍般地從汪忠民的嘴中吐出。聽着聽着,葛大富頻頻向李巧手行注目禮,他不能開口說話——正在錄音——但他眼裏的意思分明是在說,看來,汪忠民比你了解到的要更多更詳細。收音機的磁帶繼續轉動,李巧手那只一直放在錄音鍵上的手指似乎已被凍僵,仿佛收音機多餘出來的一個零件般已然和收音機連為一體。
很快,極為複雜的經過被汪忠民敘述完畢。聽後,汪發戰戰兢兢。
“叔叔,這……這可是違……違法……的事,我……我怕……不,我……我只是擔心……為……為叔叔你感到擔心……”
“這也是我為什麽非要在今夜就這麽急着告訴你的原因。還有兩天,包大拯就要在東山漁港開會了,時間緊急,任務艱巨。當然,我除了有這麽大的壓力外,還有些不祥的預感……你……你可知道……小發……為什麽今夜……本來和我們約好的張愛民,沒有如約來到這裏?”
“他不是在電話裏說了,他突然身體不舒服了嗎?”
“哼,你信?”汪忠民冷笑。
“可……可他是張大隊呀!”
“傻侄子,今天,叔叔再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混咱們這條道的,除了自己,誰也別信!”
那頭默然。
汪忠民也沉默了會兒。跟着,響起打火機的聲音。——雪夜,頭頂上方,聽起來一切是那樣清晰。——葛大富繼續聽着。
“實話告訴你吧,小發,張愛民沒來的原因——他北京的舅舅出事啦!此刻,他正求爺爺告奶奶的想辦法托人,往那邊疏通呢!”
“而這,也是叔叔你不祥預感的源頭?”
汪忠民不出聲。但葛大富完全能想象得出,此時,這個差點毀了他小阿朱的男人的那半邊臉上的紫色銅錢胎記的猙獰。
“閑話少說,趁着天黑,快辦事吧。”汪忠民出聲催促。“把李大羽先隔離到一旁,趕緊從“大馬猴”入手!”
“可是這個老女人該從何處入手呢?”汪發,發出了正在學習捕食技巧的小狼征詢母狼意見般的疑問。
接下來,一陣竊竊私語,葛大富聽不清。他有些焦急地轉過頭,這時,已然懷抱着收音機的男人與葛大富對面而坐。收音機那個撲閃的電源鍵的光把男人的臉照亮了一部分。閃爍的紅色的光集中在李巧手的額頭,仿佛在那兒覆蓋了一朵随風打顫的快要凋謝的秋天裏的喇叭花。臉上其餘的部位仍然是黑的。只有在男人瞳孔的深處染上兩點血色的米粒——那是電源鍵在眼底的反光。那一瞬間,讓葛大富産生一種錯覺,他忽然覺得,比起汪發與汪忠民,他的朋友也化成了一只狼。
接下來,錄音的一段,讓葛大富心底那因為源于朱九麗而對“大馬猴”愛屋及烏的同情的心緒,廣泛無邊的擴大開來。他為此,差點落淚。然而,這期間,他卻看清了李巧手眼角邊的得意。
汪發與“大馬猴”的對話如下:
“雞鴨街上真的有秘密的所在,是嗎?”
“我不知道。”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可是這條街上的女掌櫃!這條街上的老老少少,誰不肯聽你“大馬猴”的吩咐?”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啦!禽流感來啦!大家都散啦!”
“正是!你正說到點子上來啦!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看,你平常對待這條街上的街坊鄰居,多麽盡心,有門路,有禽類批發商,進貨商,都介紹給大家,把好處,利益,也就是鈔票啦,和大家夥兒平分!可是,現在,現在呢?你老啦,失勢啦,你看,誰又來幫襯你呢?指望……指望那個李大羽?那個膿包般的連自己兒子,都不敢守護的男人,指望着靠這樣的人,度過此生?”
“你……你少挑撥離間……不……不是你說的這樣……”
“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昔日,你“大馬猴”,是何等的風光!現在呢,你“大馬猴”,看看,看看這條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街道吧,這副衰落的面貌,就好比此刻的你!好日子都過去了!剩下來的,你剩下來的餘生,将孤苦無依!”
“哦,不!你胡說——你說的不對,汪副大隊。我們雞鴨街,這批受了禽流感禍害的批發戶,還有政府救濟的補貼,我們雞鴨街拆遷戶,每個人還有拆遷的補償——”
“那這些補貼和補償呢?”男人壞壞地問。
“啊——”“大馬猴”發出恍然又痛不欲生的叫聲,她似乎呆住,過了半晌,才又結結巴巴地道,“補貼和補償我們只拿了一小部分……一大部分說是已發到了街道……到了……到了你們市容管理辦公室的手裏……”
她說不下去,聲音越說越小,
“汪副大隊,我……我請求你,看在我這一把老骨頭的面子上,就當時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太婆,您高擡貴手,就幫我,幫幫我們這些可憐又落魄的雞鴨街的居民吧!我們,我們可都指望着這些錢,來讨生活呢!”
“讨生活?嘿嘿,我現在,才是指望着你,你的指點迷津,來讨生活呢!”
“什麽?”
女人這時的腦子似乎有些遲鈍。
然而,男人立即很清晰的點明。
“只要你說出葛大富與李巧手在這雞鴨街上的藏身所在,那麽,你們的補貼,你們的補償,統統就都不是問題!”
聽到這裏,葛大富這才明白,為什麽“地螟幫”和“天蟾幫”會非要“紫霞三寶”公開出手幹預此事。卻原來,很多黑道用刀子,用鮮血逼迫也不能搞定的問題,在白道上,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解決得一切OK。
“‘大馬猴’,你好好考慮一下。你這可不是在為了你自己一個人的利害得失打算,而是整條街上居民的福利。而為此,你要付出的不過是兩個被法院點名了要追捕的壞蛋。”
“可是……可是……他們兩雖壞,也畢竟是我們雞鴨街上出去的子弟……我……我不能……我……哦……”
聽得出,“大馬猴”已開始動搖。
最後,男人又使出了殺手锏。
“你知道現在全國人口管理的信息,已經整合為一體。也就是說,要想在我們內部,查尋某個失蹤的人,這件在外人看起來仿佛天方夜譚一般的事情,在我們看來,是那麽容易!”
“啊!你……你說的是可真的……沒有騙我?”“大馬猴”的聲音裏全是戰栗。葛大富一聽要糟,不禁有些沉不住氣,從床上站起了身,然而,卻是被一雙有力的手,壓在了肩頭。李巧手板着臉,眼中冒火地不許他亂動。
頭頂的欺騙還在繼續。
“當然,我怎麽會在這件為人民服務的事情上像你們販賣注水雞肉一般的摻上水分呢?你要找什麽人?哦,似乎是那個叫馬小冠的二十歲的男子吧,他是……你的……你的……”
“我兒子!我親生的兒子!”
“大馬猴”激動地大叫起來。
至此,葛大富手拍後腦,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李巧手裂開嘴,臉上不知是笑,是怒。突然,他的雙手劇烈地揮舞起來。從他的手勢裏,葛大富認識到磁帶錄到盡頭的事實。接着,一個凄厲的電流長鳴從收音機裏傳出!
“他媽的!”李巧手咒罵着,急忙取出磁帶,貼身收好,來不及關閉收音機的電源,匆忙拽起葛大富的手,往排污管道——屬于他們的那條地道的入口處走。與此同時,他們頭頂上方的那塊窨井蓋發出了激烈的撞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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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