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文末,讓我們再次回到文章的開頭。從“蝙蝠之夜”酒吧的那個身穿蝙蝠衫的,叫葛大富一眼看了,就篤定了,視為目标的女人的身上,接着她和葛大富的相遇往下說去……
在夜迷離的九姐低下頭之後,葛大富便經歷了一場□□的夢境。他感覺自己一會兒上了雲端,一會兒下了油鍋。雲端裏,他生出羽翼,以超越老鷹禿鹫的速度淩空展翅,遨游不息,所有的麻雀鴿子對他望塵莫及。軟綿綿的一縷雲朵飄浮到嘴邊,他舔了舔舌頭,一嘗,怪叫,他媽的,摻了糖精!油鍋裏,金黃色的滾油在他周圍冒泡。他的身體竟然還沒被炸成馓子,依舊完好,但渾身發燙,咽幹舌燥,胸膛裏好似塞了哪吒的那對風火輪,五髒六腑被熾熱碾壓地好似烤熟了的羊雜碎。這兩種完全不同的體驗來回折磨着他,頻率越來越快,間歇越來越短。他舒暢他焦躁他歡樂他痛苦他自在他恐懼,所有矛盾的滋味千般萬般如一簇簇亂箭,準準地朝他這個靶子齊射,躲得過這一只,躲不過下一只,以及餘下的千千萬萬只羽箭。
他不得不滞留在這歡愉與痛苦的夢境中。在其中沉淪,在其中掙紮。突然,一個女人的尖叫從天空頂端的雲彩,從腳下油鍋的沸油的縫隙中傳來。他的痛苦立即得到釋放。他的歡愉膨脹。他的興奮到達到極點。老天,我這是怎麽了?葛大富張開手掌,為忽然撫摸到的一片溫香軟玉而心驚。春夢嗎?我究竟在做些什麽?他已無力再思考下去。掌下的溫香軟玉的叫聲已吸引掉他全部的注意力。從來沒有任何人,準确地說,應該是地球上從沒有任何雌性動物的叫聲,如此刻,他懷中的這個女人的叫聲般,讓他深深地着迷;十年了,他還是抵擋不住她溫柔的召喚。
這番痛快的折磨過後,是疲憊,是沉睡。他趴在一張柔軟地好似墊滿了羽毛的暖和的大床上,發出又規律的鼻鼾。這一覺睡得極沉,以致沉到絲毫沒有察覺周圍的動靜。
等到他睜開眼睛,曾經那股力,聚集了許多細小粒子——那些屬于十年前他曾在海上大船上的那次縱情嘶叫卻跌落海裏的粒子——的力,便重新在他體內回歸,奇跡般地,因為一個殘忍的現實而回歸。這個現實就是——朱九麗死了。就在他身邊!
大叫一聲,葛大富從床上爬起,跪坐着,去摸她的臉——冰冷、潮濕卻又柔軟!瞬間,兒時右邊半邊殘耳的記憶排山倒海般的襲來!絕望的浪潮鋪天蓋地!他情不自禁想起海邊的那些灰白色的懸崖以及藏在這些懸崖岩石的空隙裏的那些同樣冰冷、潮濕卻又柔軟的東西!
“啊——”他的嘴仍張着,大叫着,沒有停歇。
兩瓶擰開了蓋、瓶裏邊完全倒空了的白色小塑料瓶掉落在床邊。塑料瓶上方是她的一只探出床沿的微微張開往外懸着的手。從她纖細的手指的動作依然能判斷得出,死前,這兩個小塑料瓶,曾經在她柔軟的掌心停駐過。相比較而言,她的另一只手緊握,用力地握成一個拳頭抵在腰間,腰間的那抹唯一的鮮豔旁。注視着腰間的這抹鮮豔,注視着她臨死前特意穿上的這條在他記憶力早該丢進垃圾桶的雪白的香奈兒的連衣裙,葛大富的自然記起了曾經讓這條連衣裙的腰間染上那抹鮮豔的她的那次差點成真的死亡。她的确做到了,做到了答應過他的話,不再讓她自己受傷流血,然而——卻是以這樣決絕的方式與他相見!為什麽?她為什麽不肯給他,也不肯給她自己一個機會?為什麽?誰來告訴他,這是為了什麽?
“啊——”
他無休止的怒吼終于中斷,聽到他大叫聲音的推門而入的小耗子被牢牢地抓住。
葛大富止住叫,扣住眼前這個服務生的手腕,死死地咬住牙問,
“他……他……是誰?”
“誰是誰?”
“‘蝙蝠之夜’的主人!你們的大老板!”
“老板就是老板……我怎麽知道是誰……”
小耗子露出只屬于小耗子般的可憐巴巴的神情,他的半邊臉扭曲,眯起了眼睛,葛大富的拳頭揍中了他。小耗子疼得哇哇大叫,說,
“我要去找老板,去找老板!我要告訴他,你不僅害死了九姐,還……還亂打人!”
“你們老板在哪兒?”
葛大富收回拳頭,松開小耗子,倒退一步,回頭瞥了眼身後躺在床上的朱九麗,忽然,眼淚,就這樣,不可抑制地往外湧了出來。他走過去,蹲下身,靠在朱九麗躺着的床邊,緊緊地,把已完全冰涼了的人擁入懷中,用力地摟緊,垂下脖子,他把腦袋埋進了她的依然蓬松柔然芬芳的發絲中間,無聲地抽動起了肩膀。
小耗子被眼前的一幕所驚呆,傻乎乎地站在那兒,過了好久,才想起來要回答這個入侵者的問題。
“老板在哪兒,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這時,他稚嫩的臉上才露出害怕的表情。他朝葛大富擺着手,搖着頭,緊繃着臉,看樣子是想從門邊逃開。
然而,就在這時——葛大富掉在地上的手機響起。手機也靠在門邊不遠的位置。葛大富沒有接;他沒有心情。不過湊巧的是,小耗子卻在慌亂中踩中了他葛大富手機接聽的免提鍵。
“喂,葛少,你……現在……在哪兒……哪兒……那個快活哩?嗯……”
電話那頭傳來李巧手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聲音。喝醉酒的聲音。
葛大富仍低着頭,抱着朱九麗的屍體,緊緊地閉着眼睛。對手機的來電沒有搭理。
手機那頭遂提高了嗓門,
“喂,葛少,你怎麽他媽的不說話?啊,啊,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哈哈,你一定是現在不方便啦,嘻嘻,嘻嘻嘻,這個,這個……我……我他媽的自然……明白……男人……男人嘛……誰不是這樣……所以……所以我就……就說你裝嘛……十年來裝的好似只對一個燒成灰燃成燼的女人忠貞不渝……嘿嘿……現在……現在可好,一回到家鄉,可不就……就暴露了吧……哈哈哈……哈哈哈……閑話少說,喂,我知道你在聽,那……那我就說正題……你知道現在,此刻,我酒桌邊上坐着的這位新任的紫霞區區長大人,他,他是誰嗎?聽,他正在發表高論,喂,你聽到他的聲音了嗎,喂,聽到了嗎?乖乖,葛少,你倒是猜猜看,這位區長大人的名字……嘿嘿,話說我李巧手可不是看不起你,不過,我還是要賭,賭你絕對、絕對猜不出此人是誰。哈哈,看來,你我二人是要在紫霞區這塊土地上好好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大幹一場啦!”
深吸一口氣,終于不願在這個悲傷的時刻再被人打擾的男人,輕輕的放下懷中的她,不耐煩地伸出一只胳膊,把仍然靠在小耗子腳邊,令小耗子此時聽得一動不動的手機給夠了過來,直到手機抓在他葛大富手裏,手機裏那個咋咋呼呼的聲音依舊啰嗦個不停,葛大富的手指對準紅色的挂機鍵,就要按下去,誰知,就在這時——
只聽李巧手道,“猜不到吧,來,我還是讓他本人來揭開這個超級大謎底吧!”
跟着,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灌入空氣,“葛兄,還記得小弟我嗎——”
——誰?——他是誰?——誰是誰?
頃刻,這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讓葛大富一下子蒙了。而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面前的小耗子靠在門邊,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老……板……”
這兩個幹巴巴的字像是被用作漁人打漁工具的脖子上被套了一圈鐵絲要從其嗓子眼擠出魚兒來的鸬鹚一般,被從對面男孩兒的脖子裏擠了出來。
“怎麽,想不起來了?十年前,我們倆,還是情敵呢!”
葛大富手機那頭繼續傳來一個混合了輕蔑與輕佻兩種語氣的聲音。
汪發?!這個震驚的認識,襲擊了葛大富的腦袋。手機跌落在地。
随即,一個接踵而來的叫他發指卻又無可奈何的認識卻劃過了他的腦海,那就是——此刻他懷中之人的死必将匆匆過去。不僅報紙上看不到一點兒芝麻大的痕跡,就連紫霞區現任派出所所長伍志堅的電腦信息檔案裏也看不到一點兒殘存的印子,她,朱九麗,就好像一件衣服上的一個皺褶似的,會很快地,很快地,被抹去,被撫平,被遮掩得仿佛看不出她曾經存在過一樣。當然,這一切都得歸功于十年前她早已是個死人的信息——在這點上,已經消失掉的恁憑偵探社怎麽查也查不出結果的“小金蟾”就是一個前例。
回過頭,他眼角帶着淚,凝視着着牆壁上那只肥碩巨大的黑色蝙蝠,心想,難道這一切沉甸甸的力量,就是迫使她對他做出如此決絕決定的理由?按她剛烈的性子分析,用這歸結為她的死因,的确符合邏輯。然而,總覺得似乎還缺點什麽。似乎有些他該注意到的地方他沒有注意。似乎,她還留給了他一些什麽。握着拳頭的指甲陷入肉裏,他把牆壁上的那只黑色大蝙蝠刻入腦海;他右邊的半邊殘耳卻開始不住地抽痛。
“快來看!這是什麽?”
小耗子趴在朱九麗的屍體邊,指着朱九麗那只靠在腰際上握成拳頭狀的手驚呼着。——剛剛在葛大富陷入沉思之際,小耗子已然來到他的這位九姐身旁傷心不已。
三兩步走過去的葛大富的視線就此在朱九麗那只緊挨着腰間的手上黏住!老天!剛才他因為過度悲傷,竟是沒有發現!發現那被緊握在她手心裏的——事物!
撥開眼前的小耗子,他彎下腰,蹲下身,很是費了些力氣,才終于把緊握成拳頭的掌心打開,讓裏面的事物暴露出來——是耳環!
是的,耳環,就是那副——她曾經喜歡他卻說不行、接着和所在店裏的其他金子一同消失掉,而後被李巧手送給“東山漁港”某個會場音效服務員了的,自此和她一般一同消失了十年,讓他至今印象深刻的——那副“老福字”金店裏的翡翠蝙蝠金耳環!至此——
所有的不解,
所有的疑惑,
乃至所有的怨怼。
統統煙消雲散,
悉數土崩瓦解。
——全都化解為愧疚,溶解在空氣中,一股腦兒地注入遍及葛大富周身的毛孔之內。
十年前,腳盆街上,那個挂着半個月亮的夏夜,她和他在談論起關于範蠡西施的故事時說過的話剎那間跳躍到了耳邊。
——“喏,你不是老說,你這輩子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個不理世事,優哉游哉的範蠡的麽?那麽,如果,你是範蠡的話,那麽我就是西施。正好與你般配。”
——“西施多勇敢,多有毅力!她能多年來一聲不吭地委屈自己。這份執着,這份堅守,為的是什麽?又有什麽不吉利?”
——“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我也會像西施對範蠡那樣地對你!”
攥着手裏的耳環,狂風暴雨般不可抑制的酸楚沖入男人的腦海。十年前的別離後,她的那雙曾經好不容易經由獸醫之手醫治好的眼睛是怎樣又再度失去光明的緣由,此刻已經不言而喻。然而除了一雙哭瞎的眼睛外,她,他所要千般憐愛,萬般珍惜的她,又是憑了怎樣的一番心性挺過了這不能用言語描述出的十年?這其中的滋味既非常人之所能想象,又非常人之所能忍受。然而,她卻忍了過來,只為了,只為了——他不能再想下去,眼角有些又酸又辣的東西似乎就要奔湧出來。翡翠蝙蝠耳環的棱角紮進了他的手心;痛,不被他察覺。
接着,他葛大富不知是怎樣離開的“蝙蝠之夜”的大門的,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人走到了
哪裏,直至一片新鮮的雪花飄進他的眼睛。
同一時刻,李巧手正在醉眼惺忪的打量了周圍宴會上的賓客,他看到了男人們、女人的笑臉;看到了筆挺的西服,優雅的長裙;看到了烏黑皮鞋的得意,以及細高跟鞋的嬌媚。明亮又絢麗的水晶燈燈光照在這些人的身上,讓他們一個個優雅高貴,神采奕奕。同樣被照亮的還有位于宴會中間的一張長方形的自助餐餐桌。餐桌上擺放着琳琅滿目的食物,有灑了花椒香蔥生姜的扇貝,有鮮紅可愛切割的好似女人嘴唇般的三文魚,除去一些造型可愛得讓人不忍去吃的小蛋糕小點心外,擺放在餐桌上還有肥厚敦實圓鼓鼓的法式焗蝸牛,以及煎炸地直挺挺地伸着四只爪子僵硬成宛若一條金魚般的牛蛙……看着蝸牛,牛蛙,曾經的“地螟幫”與“天蟾幫”這兩個幫派的久違了的名字便沒有征兆地在這突然之間鑽進了李巧手的腦袋。這時,他在賓客中見到了新任的紫霞區的區長——十年不見,他發福了,腆着肚子,帶着金絲眼鏡,卻更有領導的模樣了。——這時,新區長端起一個碟子,正用叉子叉起一只牛蛙,往嘴裏塞,緊接着,又是一只牛蛙,然後是蝸牛。想吐的感覺湧入李巧手的胃裏。然而,卻是被他忍住;新區長正在抹着嘴朝他點頭示意哩!他立即笑着,迎了過去。在一幢破舊的二層居民小樓的窗戶裏,臺燈下,書桌前,立志沖擊諾貝爾文學獎的姚凱凱依然在奮筆疾書致力于他的大作。此刻,他正抄着詞典裏搜索到的關于“蝙蝠”詞條的部分注釋——“蝙蝠食性廣泛,大多數蝙蝠以昆蟲,甚至青蛙為食。”他如此寫道。
葛大富的夜,還沒有過去。
天低,地厚——中間白茫茫一片——都是雪。行走在天與地之間的人原本該有的合理空間像是被這天地蠻橫地擠壓了似的,變得異常狹窄。仿佛就要被快掉下來的天與快凸起來的地給擠成夾心餅幹一般。但,這種壓抑的感覺,似乎只有他葛大富一人才有。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于來到一片僻靜的天地。仰起頭,看了看紛紛揚揚的,朝人間抛灑着碎紙屑的天空,接着又看了看周圍靜悄悄的巷子,枯樹與破舊的居民區,他依舊在原處站着着,聽到了不遠處一個街區傳來的聲音。那是汽車的喇叭聲和摩托車發動機的轟鳴,以及人們吵雜又抱怨叫嚷與一位夜間仍然執勤的交警的劃破空氣的尖銳的哨子的呼嘯。似乎,那哨子在發脾氣。接着,哨子忽高忽低,來回幾次起伏,對被命令者露出馴獸師教訓野獸時的狡猾的威嚴。在這種狡猾的威嚴下,一切歸就平息。汽車喇叭與發動機的轟鳴緩和下來。再接着,吵雜與抱怨聲也降低了分貝,最後,就連哨子自己也被周圍所處的氛圍感染,最終消失,融化在這種緩和下來的平靜裏。
平靜,平靜,還是平靜。似乎,他葛大富也該如同對待那哨子一般,投降,折服,歸順于這片平靜。然而,他心底的某條被驚醒的毒蛇卻不允許。當掌心逐漸冷卻下來的溫熱不再能把這條毒蛇吸引之後,它在它宿主的心裏又蘇醒了過來。只在它吐着舌尖,打了個哈欠的時候,他就已開始察覺到了劇烈的痛楚。更不要說,它接下來的,用那兩枚好似銀鈎般的細牙死死地、用力地,對他進行着的無休止的撕咬了。他已被它咬得傷痕累累,痛不欲生。然而,他卻過分地認為,他不能把這條鑽進他體內的毒蛇趕走,因為,他認為,這條毒蛇代表着那個至今已經逝去、然而他卻怎麽也不願接受其逝去事實的名字所引來的悲傷。甚至為此,他閉上眼睛,能幻想出心裏這條蛇的模樣——它一定很細,像她的細腰,像她的手指,像她的發絲;它一定很滑,很軟,像他曾經觸摸到過的她的身體;除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它一定是雪白的,因為,這顏色就和她離開他,離開這世界時的顏色一模一樣,一樣的美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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