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CHAP (2)

2025年5月8日

自己還有一個“紅巾翠袖,能挽英雄淚”的倩影以及一個處世風格迥異,卻同樣能“笑富貴,千鈞如發”的鐵杆知己;體會到此彷徨,他又記起魯迅的那首同名小詩,寂寞新文苑,古來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負戟獨彷徨。彷徨?他是有一些,但不是全部。我是在等待,等待一個女孩兒,還是在等待沉淪苦海……哦,不,他等的是男孩兒,一個能給他帶來讓他安心信息,一個能讓他金蟬脫殼的男孩兒。四天前,他被打成那樣,今天,還能如約前來嗎?兩天前,他用一個公用電話聯系了該男孩兒,迫于後邊緊跟上來的盯梢兒的壓力,他只報了今夜相見的時間與地點。并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更沒有為曾經誤會男孩兒是奸細的事而道歉,這樣匆忙而又沒能體諒對方心境的做法,是否能換來回應?葛大富問了自己這樣一個他自己也不能肯定答案的問題。跳躍的思想已馳騁到近代的大清朝。他想到了滿人。這個從中國雄雞版圖的東北角,據說僅憑努爾哈赤的一本《三國演義》就奪走了大明朝天下的少數民族。當康乾盛世不再,清末被西方列強打開國門的時候,國家逐漸衰敗的時候,歷史學家總會責罵清朝統治的腐朽無力。然而,後來還不是有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派嗎?不是還有書生造反,集體或落難或逃亡的戊戌六君子嗎?大清朝依然以衰敗而沉痛的結局告終。誰也救不了病入膏肓的重患。再後來,是些近代史,他不感興趣。但是,一連串的想象,讓他察覺到歷史浩瀚的無邊無際。好似,整個宇宙突然間擺放到他的眼前。他躁動的心情得以平靜。似乎,他已化作銀河系裏的一顆不起眼的小星,在空汗漫的視野裏安靜地栖息、呼吸,沉睡……

一個激靈,他突然驚醒。一連串輕微卻急促的敲擊聲已在他所住的三樓的玻璃氣窗外響起!扔了被子,墊在地下,葛大富匆忙跑過去,拉開窗——“小金蟾”光禿禿腦袋上蒙着的一層油光反射進他的眼底。

“操!你他媽的真的來了?!”

拉進“小金蟾”,葛大富又警覺地把頭伸向了讓“小金蟾”沿着一路爬上來的排污水管的底端,底端那兒正淤積着一層被凍成冰的污穢。窗外正飄着小雪,只有一點兒路燈的弱光照亮葛大富的視野,然而,他依然看清,排污水管下沒有盯梢的情景。

“傻B啊你,沒事三更半夜你跑來就是送死,你知不知道哇?”

葛大富把嘴巴湊到來人耳邊,壓低了嗓門,狠狠地皺眉。

“可是是你打電話來給我的,讓我……”來者不知所措。

“豬啊你,我讓你來就來!我讓你吃屎你吃不吃?”

雖然葛大富的樣子窮兇極惡,可是,“小金蟾”卻在這位大哥的眼眶裏見到了淚。

“葛老大,打從你上次和嫂子救了被蔡小花塞下兩盒更年期口服液的我,我‘小金蟾’就算是欠了你們一條命——”

激動之餘的男孩兒嗓門逐漸得提高。

“噓!小聲點!”葛大富急忙手指戳了下門外。

“總之,我這條命,就是大哥你的。任憑你決定。”

漆黑的房間被外邊淡淡的路燈光照亮。光亮中,葛大富又盯了眼面前男孩兒光掉的腦門,以及腦門下那張依舊斑痕交錯的臉。

“葛老大,你快吩咐吧,要我怎麽做?”

男孩兒冰涼的手抓住了葛大富的胳膊,他猛地縮回胳膊,轉過身,拼命地揉眼睛。這時,他的那股“不感興趣”又來了。沒來由的厭倦在他心頭仿佛夏日的烏雲般突然聚集。瞬間,葛大富讨厭、憎恨這樣的自己。他這是在做什麽?在利用別人做他的犧牲品麽?難道一次富有同情心的不能不見死不救的憐憫,就能讓他獲得主宰別人生死的把自己幸福建立在別人犧牲之上的至高無上的權利麽?不!不!不!不行!老天!他在做什麽?做什麽呀!

眼中的液體越抹越多。他幾乎不能控制自己。身體劇烈地抖動,好似一片快要脫離樹枝,在寒風中瑟瑟哆嗦着的枯葉。

“好大哥,你快說吧!”背後又在催促。

“什麽,你叫我什麽?”他回過頭,震撼。

蠕動着嘴唇,男孩兒低下頭,有些羞怯,“其實,我心裏,早把你當做我的哥哥了。只是怕你不肯收我這樣愚鈍的小弟……”

“傻B,你真是個大傻B!”葛大富動容。

兩雙過早嘗盡人間冷暖,也過早見識了人間黑暗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手背上,沾着兩人混合了的淚。

就這樣,“小金蟾”成了他金蟬脫殼的殼。那天,一直到最後,傻妞兒這個稱謂也一直沒從“小金蟾”的嘴裏被吐出。——事後多年,葛大富在回憶此段時不由主觀地給出猜測,他猜測“小金蟾”當時一半是為了與自己的義氣,另一半卻是緣于自暴自棄。在這個當時年紀或許仍然不滿十八歲的少年看來,或許被剃掉一頭飄逸的黃色秀發,讓光禿禿的腦袋暴露在心愛的意中人之前,這本身就是一件比死更難以叫人忍受的事情。——那天,礙于光頭極易被破門而入者發現的考慮,他的殼後來還在房間裏找到一盒陳年的黑鞋油,塗滿了整個的腦袋。此舉,顯然是畫蛇添足,脫褲子放屁。第二天,外邊的盯梢兒還沒發現,塗鞋油者就先被換床單被套的服務員罵了個狗血淋頭。跟着,事情就這樣暴露。服務員的叫罵找來了門外盯梢的好奇,”小金蟾”被抓。就這樣,葛大富與李巧手成了“天蟾幫”、“地螟幫”,乃至整個紫霞區所有白道上人員人人欲打的過街老鼠,奇怪的、好似從地縫間消失了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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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漆漆,寒風瑟瑟。一盞孤燈閃爍在一幢破舊的二層樓房的樓上的窗戶前。窗戶的框架用的是老式的木條,木條上曾經鮮亮的绛紅色的油漆如今也已剝落,變得顏色斑駁。窗戶背後擺放着一張年代與窗戶的木條相仿卻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寫字桌。此刻,一個滿臉胡子頭大身細長得好似豆芽般的男人正趴在寫字桌的臺燈下,握筆伏案。他正在寫着什麽。一件沾滿油污的軍大衣包裹着他,一直蔓延過他的膝蓋。膝蓋下,縮在寫字桌貼牆底端的是套着兩只不同款式的卻都露出了棉絮的正在哆嗦的老棉鞋。比起我們文章開頭的男主角葛大富,眼前的這個男人混得似乎并不能算做好。然而,十年前,情況卻正好相反。那時,葛大富還在給這個男人端菜,李巧手還吃過這個男人的醋,趙小翅還譏諷過這個男人、說他要是高考文科第五名的話那麽她趙小翅就是他娘的美國總統夫人。是的,這個男人就是姚凱凱,王公正的女婿。十年前因為岳父之事被牽連後,他從《街頭巷尾》副主編的職位上被辭退,與老婆王愛愛離婚後,便咬牙立志要往文學界向來最具名聲的諾貝爾文學獎沖擊。這位十年前在“東山漁港”的婚宴上被錢愛國稱為“緊缺人才”的男人,近來正在着手一部長篇反腐紀實傳記,傳記的題目就叫《我的岳父大人》,主要以十年前王公正等人被去除公職的事件為素材,就姚凱凱他本身所能了解到的一系列來龍去脈為基礎,而進行姚所謂的“嘔心瀝血”的藝術加工。為了省略起見,也為了配合葛大富對十年前往事的回憶,以使本文的情節愈加完整,我們只摘抄姚大作家傳記大作中的一部分,現摘錄如下:

“呸,難道他們還能飛天遁地?”

一聽到天蟾幫傳過來的消息,汪忠民便第一個趕到了王公正的辦公室,跟着而來的自然是張愛民。最後,是伍志堅和汪發。如今,這五人經常聚集在一起搓麻将,談主意。固定上陣的自然是紫霞三寶,剩下的一個位子則要視伍志堅與汪發錢包鼓癟的程度而定。一般的情況通常都是誰帶的錢多,誰上。和領導打麻将,那是給你機會。這個道理,兩個年輕後輩可是很能仔細的體會、認真的把握的。

“揪住那個‘小金蟾’,老王!”

張愛民那上級對下級說話的口氣令王公正暗暗地皺緊眉,他朝伍志堅努了下嘴,後者會意,遞來煙,火機點燃。

“小伍啊,這件事,你怎麽看?”

已經五十歲的王公正,近來處處帶着小伍。他的意思,張、汪自然是心知肚明。尤其是汪忠民,更是了解。因為,這種美其名曰提攜後輩,實則是為自己将來退下來之後,繼續找個內部可培植、可利用的人脈而及早出手的做法,在汪忠民看來,此舉則顯得更加自然和諧。畢竟,伍志堅不是他王公正的親侄子嘛。自己在這方面,顯然比他老王更占優勢。王、汪兩人逐漸增長的年紀也是張愛民越來越對他們說話放肆的理由之一——在剩下的理由裏,他那個北京的舅舅顯然占據了更多的分量。

伍志堅拉長着職業盤問時的臉孔,搖起了頭,

“這不能由我們所這邊來出面!畢竟,張隊,這是他們‘天蟾幫’,還有現在把這件事完全交給‘天蟾幫’的那個‘地螟幫’的家務事!是所謂江湖幫派內部的私事!不好由我們公職人員直接插手!”

伍志堅的這句潛臺詞在場之人皆能理會,那就是——憑借他們五人和“天蟾幫”、“地螟幫”的關系,他們是必定不能把這些早已與他們連成一氣的宵小給三下五除二通通端掉的。也就是說,打黑,這個官方的名義,在他們的立場上,是壓根不能作為師出有名的名了。那麽,他們的這個“名”,要對這些宵小中,不乖乖聽話,胡亂搗蛋的兩顆老鼠屎大動幹戈的名,又從何而來呢?這的确是個惱人的問題。

“那該怎麽辦?難道又讓葛大富這小混蛋從我們的眼皮底下溜走不成?”

汪忠民推開伍志堅遞過來的熱茶,背負雙手,繞着王公正轉起了圈,

“老王啊老王,當初我是怎麽勸你的,讓你随便編織個名義,趁着東山漁港的事,直接讓兩人關進了局子好了事!可你偏偏不肯。你當初要是聽我的,怎麽還會有現如今這麽多鳥事?”

“關進局子?”

王公正猛吸一口煙,噴出,捏着煙冷笑,

“嘿嘿,老汪,你氣糊塗了?我那邊的拘留所能關他們一輩子?!區區四十八小時的令牌,難道你還要我接連不斷地重複地使了又使?”

眼見王、汪二人頂針,張愛民又賣弄着似乎高人一等的地位來做和事老,他臉上笑容擠出的弧度,也是和他那內心巴不得兩人吵得面紅耳赤的稍稍歪曲的想法的弧度一致的。兩個老人精自然一眼就識破了張愛民假裝和事老暗地裏偷笑的心态,只有小一輩的站在那裏半天沒吭聲的汪發附和了這位拿舅舅當上帝的市容大隊長的以和為貴的建議。

“幾位領導、叔叔,其實,小侄晚輩我,倒是有個想法……”

衆人眼光往汪發臉上齊聚。

“葛、李二人目前的糾紛雖然只屬于江湖幫派,我們插不上手。可是,我們并非完全地無所作為啊……尤其是那個李巧手,要知道,他禍害出的不僅僅是‘地螟幫’的那些受了傷的人,還有……”

“治安?”伍志堅猛地擡眼盯住汪發,臉上驚喜。

汪發瞥了這個年輕的警員一眼,可不想自己的功勞被他搶了去,于是,立即搖頭。

“伍兄只說對了一半,關鍵還不在這裏。因為李巧手造成的混亂畢竟只是局部,充其量,也只是把‘蝸牛王’洗桑拿的那個桑拿中心的泡澡的大池子弄出了一個大洞,也只是把‘七星瓢’和‘小螳螂’受傷當時附近的兩個小賣店一個糧油店以及一個五金店的玻璃櫃臺震碎,讓桑拿中心與這幾家小店蒙受了不同程度的財産損失罷了。大的擾亂治安的似乎還夠不上。”

“的确,比起‘東山漁港’那次,算不上。”

伍志堅同意地點頭,再看汪發時,眼裏多出了一絲敬佩。

“但,這些財産損失,恰恰是我們要緊緊抓在手裏的關鍵!”

汪發越說越有勁兒,他原本懸垂在體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擡到了胸前,此刻,正随着他那興奮而來的思緒,而做着微微的動作。對此,汪忠民看了,喜在眼底。跟着,他立即得意地斜睨了王公正一眼,驕傲地抖了下下巴。那意思,分明是在說,看到了麽,這才叫真正的後繼有人!這小子還是我的親侄子哩!王公正當然讀懂了汪忠民的注目禮,然而,卻是板着臉,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在紫霞區派出所所長的位子坐了二十年,他要是還學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這些年的日子他可真算是白混了!

“因此,”

汪發剛剛一大段滔滔不絕的歌功頌德般的大道理被王公正忽略——開會開了他工作年限将近二分之一的所長大人顯然有能力判斷廢話與有用的話之間的區別,微眯着眼,王公正想了會兒老婆陳相憐近來越發水靈的臉蛋和柔軟的身體,不由一陣心神蕩漾,有些女人,似乎生來就是為了毀男人的,有這樣的老婆,他不得不多多進補才行,對了,一會兒讓小伍再去問癟三蟾要點巴西進口的海狗油回來,那玩意兒用的還真行。

“對地螟幫事務,我們不能從正面入手,而只能側面出擊——讓這些損失了財産的桑拿老板,小賣部五金店糧油店的商販去法院就民事賠償提起訴訟,經由市局,分局,一步步,最終光明正大的移交到我們紫霞區派出所的手裏!”

說到最後,他一只胳膊背後;一只胳膊彎曲,手指張開又霍然收攏,做了個瞬間緊握的動作。——聽到此,衆人遂都會意。

汪忠民更是用老一輩看成長起來的小一輩的人才的欣喜的目光來看這個賢侄的,他興奮地拍着汪發的肩膀,眉頭完全舒展開來。

“好哇,好哇,不枉我供你去國外讀法律系!果真是學以致用,學以致用哇!叔叔沒白疼你!”

“嗯,不愧是大學生!國家的棟梁!”

張愛民走過來,也跟着對眼前這位現在的紫霞區市容管理大隊副大隊長豎起了大拇指。

哼,真是有什麽樣的叔叔,就有什麽樣的侄子。一家子都一肚子的壞水!王公正夾着煙,盯了眼汪發,低頭不語。剛加入他們這個集團的伍志堅則已是高興地拍起了手,有些忘乎所以地跑到了汪發身邊,親熱地說道,

“汪兄,虧你能想得出!這個辦法,真是絕了!”

看着面前四個歡樂得好似不倒翁般的身體搖擺的人影,王公正低沉下聲音,

“看來,剩下我們該做的,就是派人去說服那些損失了財産又膽小怕事、生性貪婪,愛占小便宜的那些個體小老板了。”

伍志堅乍聽此話,剛要出聲,就被王公正用眼神制止。所有人安靜。對于這個将來有可能會被牽扯出來的高危險性的任務,誰應該去呢?目光再次在汪發的臉上凝集。畢竟,他是這個絕妙點子的發起人。

此時,再次對汪發投以敬佩眼神的伍志堅,再沒有注意到王公正、汪忠民以及張愛民這三雙相遇在一起的眼神。那是三雙泛着綠光的彼此虎視眈眈的眼睛。

深夜,紫霞區街道負責派出所門口清掃工作的保潔員張大媽被從暖被窩喊了出來。跟她一起被喊出的還有她的同事,幾個穿着厚棉襖,腰圍臃腫得好似揣了個水桶般的中年婦人。叮叮梆梆,她們拿着鏟子鐵鍬,正在鏟除派出所辦公樓大門口淤積在路面上的冰層。冰,已經結得那樣厚了。瞅着鏟子下的雪,張大媽想到了蛋糕店櫥窗裏的一款冰激淩蛋糕。那是小孫女整整想了一年、自己卻一直沒給她買過的禮物。一百多塊夠她和老伴半個多月的夥食費了。叮叮梆梆……蛋糕可真硬啊!要是咬上一口這樣的鏟子下的蛋糕,小孫女就再也不會說奶奶小氣了吧。想着想着,張大媽被凍成胡蘿蔔般的手指離開了鏟子,在空氣中張開又緊握了數個來回,她是多麽地幸福啊!能一邊拿着加班工資,還一邊想着自己的小孫女!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擡起頭,她看見了滿眼的白,以及派出所辦公樓頂樓上一直亮着的燈。

“瞧,那是所長辦公室!”

張大媽這樣告訴同伴。——對于自己曾經不止一次清潔過的地方,她有着清晰的記憶。那是一個可以當做她兩個家的地方,一個屬于真正的領導的地方。——她又看了看那辦公室裏的一直亮着的燈,一陣心滿意足的幸福頓時湧入了她體內。——原來,所長大人,也和她一樣,正在加班辦公哩!

鵝毛紛紛揚揚地飄落,越來越密集。漆黑的夜裏,只有路燈投射下的光照亮了覆蓋了冰層的大地。一切都靜悄悄的。是那樣的安靜。小孫女一定已經在做美夢了吧!張大媽微笑着,又擡起頭看了看頭頂的那個燈光下的辦公室,伸手拭去了那凝結在她眉梢上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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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葛大富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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