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CHAP (1)

2025年5月8日

CHAP 13

從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與李巧手見面。沒有眼淚也沒有血的見面。這次他們兩人的見面,如果非要說有什麽東西的話,那就是污泥,一團、一團又一團,臭烘烘,濕漉漉,又冰涼涼的污泥。

這是一個比棺材還要黑還要暗的世界。仿佛,就是世界的盡頭。這裏,沒有聲音,沒有圖像,沒有手機信號,沒有小草,沒有鮮花,更沒有女人肥碩的屁股。李巧手蠕動在前邊又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屁股,以及這晃動物體不時散發出的某種氣味,着實讓跟在後邊的葛大富感到憤怒。憑什麽愛放屁的人該走前面?這完全侵犯了不放屁人的權力!當然,如果說,李巧手是他的領導,而他偏偏又是公職人員的話,這問題自然又是另當別論。

他們正在地道裏爬行!并且已經像蚯蚓一般地匍匐着爬了半個小時了——一個小時前,李巧手正在防空洞裏,在那盞靠着兩節電池發光的手電筒的照射下,修着一臺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再發出聲音的收音機。他越修越沒耐心,後來停下手,反而對着前些天偶然發現的這條時而震動的地下排污管道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先是用手試探了下裏邊的深淺,接着找來一只手電用鞋帶系了綁在頭頂,往管道裏邊照,再後來,他幹脆決定冒險。在他進去沒多久後,葛大富就到了這裏。他在防空洞裏看到一臺零件快被拆光的收音機以及一個被打開蓋子露出幽暗入口的排污管道的大洞——跟着爬了進去。很不幸的是,葛大富爬入排污管道的時候,不小心帶上了排污管道入口的鐵門。咕咚一聲,鐵門上的自動彈簧鎖與鎖片咬合貼緊。葛大富欲哭無淚。只得向前邊正停下來的,微微的光亮爬去。李巧手正停下來,趴在原地等他。很快,兩人相聚。然而,到了現在,他們仍然沒有爬出這條超大的沾滿了污泥的一頭連接着防空洞一頭不知通往何處的地下排污管道。

“喂,管道的另一頭,通向哪兒?”又爬了一會兒,葛大富忍不住問前方的屁股。

“我怎麽知道?”頭頂用鞋帶綁了那只手電的李巧手回頭,同時,又一陣放鞭炮的聲音從他的臀部傳出,“不好意思,剛剛紅薯吃多了。”

葛大富捏着鼻子,險些沒被熏暈。遂開玩笑地說,“若真是‘地螟幫’的那些人找到這裏,我想,你只要之前吃上十斤八斤紅薯,就能所向披靡了!”

“嘿嘿,”李巧手轉過頭,面對好友此刻勉強為了活躍低迷無望的氣氛而說出的淺薄的笑話,他只是象征性地扯了下嘴。

葛大富喘着氣,一邊爬,一邊看着周圍無邊的污泥,無邊的黑暗,嗅着無止境的臭味,逐漸手腳冰涼。他向他頭頂的腳道歉,

“對不起,我就要把你害死了。都是我!不該把退路給封死。”

“誰說我們要死了?”李巧手的腳趾随着他身體的搖晃抖動了幾下,“難道你沒發現麽,周圍的污泥似乎變得越來越蓬松,越來越柔軟了嗎?所以,我敢跟你打賭,我們非但不會死掉,還會馬上,哦,說不定就是下一分鐘,就能馬上找到出口,出去!”

“是嗎?”葛大富有氣無力地反問了一句,

李巧手不再回答。他頭頂着手電筒,繼續往前爬去。微弱的光束在他眼前鋪展,與他腦袋大小相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移動。污泥沾滿了他以及葛大富的手指,胳膊,前胸,以及後背。他們仍然沒有停下。誰都知道,雞鴨街那個公廁下的防空洞不是個久留之地。雖然此刻管道裏還保持着足夠呼吸的空氣,但是要想活命,盡快找到出口,已成為必須。

他們的胳膊肘頂在黏着污泥的管道表壁的底部,左右胳膊來回輪換,以此移動他們的上半身,配合着如此的節奏,是他們雙腿膝蓋左右支撐在管道表壁的摩擦。盡管剛才李巧手做出了相當樂觀的判斷,但是,事實的情況卻并非像他預計的那樣單一。只過了一小段能夠稍微叫他們後背弓起的寬松的管道內的通路,跟着,情況就急轉直下:吸附在管道表壁上,尤其是他們頭頂的污泥,就變得十分的嚴密與結實了。在經過如此的管道通路的時候,葛大富甚至被卡在了管道與頭頂污泥的縫隙裏。他的身體比起李巧手來,要粗壯結實得更多。聽到腳後跟的動靜,李巧手連忙返回,用胳膊肘撞裂掉頭頂淤積的一塊污泥,才讓縫隙擴大,才把卡着的被困者解救出來。為此,他甚至還喘着氣嘲笑對方,“瞧,愛情把你滋潤得長肥了!”

面對這句嘲弄,葛大富沒有還嘴。的确,比起結實了許多的自己,剛剛解救他的這位,已然是情場失意。趙小翅這三個字,到現在,一次還沒被提及。

李巧手頭頂那盞手電的光逐漸微弱了下去。為了省電,也為了預防突發的情況,兩人決定幹脆關了手電,在黑暗中爬行前進。雖然如此的決定代表着理性,可是恐懼黑暗的人類普遍都有的心理還是差點摧垮了兩人的意志。尤其是葛大富。排污管道裏的那些冰涼又粘膩又濕漉的污泥,在那關掉手電後的時間裏,不禁讓他産生了可怕的聯想。漆黑一片的潮濕中,他想到那些從小就撕咬掉他半個耳朵的,可怕的某種東西。咬着牙,他仍然跟在李巧手後面。一點一點地爬着,變得一言不發。好在,過了會兒,似乎同樣受不了這無邊黑暗壓力的李巧手,和他講起了話。

“喂,葛少,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跟着“大馬猴”和馬小冠去過海邊,有石崖的那個海邊的事情麽?”

“如何不記得?”葛大富苦笑,下意識地扭轉了腦袋,讓殘缺的半個右耳蹭了下頭上垂下的長發。

“是的,我要說的,就是你最怕聽的那兩個字——”停頓了下,李巧手又道,“不過,我要和你說的,卻不是這種愛吃蟾蜍,也愛吃昆蟲的瞎了雙眼卻照樣能在青蛙,蟲豸之間橫行無忌,來去自如的那種動物,而是——”

爬了會兒,兩人都已雙雙大汗淋漓,到了精疲力盡的地步,然而,他們都知道,不能歇;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那些在過雪山時,困得累得只想坐下來歇一歇或睡上幾分鐘的戰士,化作了永久的雪人。于是,此刻,管道裏的兩人不得不靠彼此說着話,來讓自己,也讓對方打起精神。

“是什麽?”葛大富領會到李巧手如此溫暖的用意,自然出聲配合,接着問下去。

“紫霞區的‘蝙蝠’!是的!我說的,是指的這個!”

“紫霞區的‘蝙蝠’?”葛大富重複着疑問道。

“是的。當然,這只是一個代號。就像你們‘天蟾幫’,我們‘地螟幫’,還有‘紫霞三寶’一樣,不過,它代表的卻不是幫派,也不是一個小團體,而是一個、一個人!”

“什麽?”葛大富原本的恐懼被驚疑全部代替,他完全打起了精神。跟在同樣氣喘籲籲的李巧手身後,又爬出一段距離。

接着,他低沉着聲音問,“是什麽樣的人?他……他是誰?”

那頭卻是沉默了。

空出一大段仿佛說書人在講到關鍵時刻突然戛然而止的賣關子似的中斷。葛大富跟在前邊的腳跟後邊,身體搖晃,匍匐着又移動了好一會兒,前邊才傳來那種不太确定卻又分明是在說實話的語調。

“具體,這個人,究竟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确實,确實,是有這麽一個人存在的。因為,在我曾經預備對‘蝸牛王’動手的那個桑拿中心的現場,我就曾親耳聽到過‘蝸牛王’打的手機。他對電話那頭,正是叫出‘蝙蝠’的稱呼,不只這樣,這個‘地螟幫’昔日的老大還對着電話,喊出讓‘蝙蝠’好好管好‘紫霞三寶’的這般的很露骨很直接的話語。本來,我是很想弄到‘蝸牛王’的那個手機,好沿着手機號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找出‘蝙蝠’其人的。然而,很不幸,這部手機得到了和它的主人的命根一般的命運。”

“按照你的意思,這個‘蝙蝠’的能力便不僅僅是淩駕于天蟾、地螟兩幫,而且還淩駕于把你我玩弄與鼓掌之上的‘紫霞三寶’之上!屬于更高,更高的位置上的一個人?”

葛大富說到此處,看着兩眼一抹黑的周圍,真正有了井底之蛙的自卑感。

“正是。”

肯定完葛大少的分析,李巧手在前邊,也沉默了下來。無論是誰,想到自己的命運被別人操控,都會是一種不愉快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同時覆蓋住排污管道中的雞鴨街二少。

“喂,李大少,你難道不想問我,我來這裏找你的原因麽?”

短暫的寂靜被打破,葛大富換了另一個問題,

“我……我是說,你難道就一點都不想知道,紫霞三寶是怎麽拿我老婆的性命,來要挾我,要挾我必須帶領着他們來找到你的嗎?你……你難道……就不怕我真的聽從了那三寶的話,跑進來對你……對你不懷好意麽?”

“你問了個蠢問題,葛少。”

聞言,葛大富心口猛地一熱,仿佛立刻就有一陣熱呼呼的浪潮簇擁到他胸口,讓他想叫,想跳,想笑,又想哭。他的咽喉就此哽咽住。

“喂,葛少,換我問你,你傻乎乎地跟着我爬進來,說不定,我是說假設,萬一——我當然相信我剛剛的判斷力,也相信我們能從這個見鬼的地方走出去——不過總是有萬一,如果這種情況真的發生的話,要你和我一起永遠地呆在這黑漆漆的污泥中的話,臨死前你會不會後悔?”

“當然後悔!”他沖前邊隐約在黑暗中移動的腳跟的方向說得斬釘截鐵,随即低吼,“我後悔沒有在你失去小翅膀的時候,就陪着你!”

黑暗中,他葛大富看不見李巧手的表情。但對方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樣他卻能完全想象的出來。

針一般的靜寂紮入。

李巧手的不吭聲當然又被他葛大富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動情不能自已的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兩條蚯蚓就這樣一前一後地繼續爬着。只是速度比起原先,減緩了許多。唯一讓後面的蚯蚓覺得自己還活着的便是前邊那只移動的腳跟與管道表壁産生摩擦的動靜。

爬着,爬着,葛大富又爬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有多長的距離,突然,頭頂傳來前邊沙啞的聲音——“小翅膀……她……她就是我曾經的朱九麗。”

這是葛大富聽到過的最令他動容的告白。只不過,對方話裏“曾經的”這個詞被他會錯了意。葛大富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個詞是就如今天人分別的悲哀局面所言。而這在說話一方,其實,表達的卻已是完全另外一種含義。

朱九麗,朱九麗,唉,你現在在哪裏?黯然中,葛大富止住思念,用快要斷掉的胳膊肘支撐住黏糊糊的地下,稍稍擡起頭,對着頭頂那片什麽也不看見而只會時不時往下掉污泥的空間,喃喃道,

“剛剛你的話,小翅膀在天之靈,聽見了,一定會高興。”

“嗯。”前邊那頭有些模糊地應了一聲,“喂,你的小阿朱現在怎麽樣?說來聽聽。”

雖然李巧手還在爬,葛大富也跟在他後邊,但實際上兩人的精力已到達了極限,這是此刻,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願意說出口的事實。因此,他們只得用不斷說話的方式,尤其是說讓對方感到振奮的話題的方式,來使得對方不至于很快地倒下,也借此來刺激着自己的神經。幼年長久一起生活的習慣使得這兩人往往能産生不必明言的默契。此刻,這種默契繼續。

“唉,一言難盡。”

葛大富嘆着氣,把三天前去夜迷離赴鴻門宴他如何被蔡小花陷害,如何被趕來的朱九麗誤會,如何被紫霞三寶要挾,如何假意應承,遭受朱九麗鄙視,如何三天來胡亂轉悠,麻痹那幫盯梢的尾巴,又如何與小金蟾接上頭,最終趁着大雪來到此處雞鴨街的防空洞內的全部經過,統統一股腦兒地悉數道盡。

語畢,李巧手停下爬行的動作,用穿了好似三年沒洗過的、不能用一個臭字來形容的穿了一只毛線襪的腳來使勁兒地夠葛大富的腦門兒。臭氣彌漫,直沖葛大富腦門。然而,他卻沒有回避,接受了好友如此方式的安慰。

“別怕,好兄弟,只要我們能出去,這口鳥氣,遲早,我們要那三個寶貨加倍償還!”頓了頓,仿佛突然想起來似的,李巧手又道,“哦,對了,當然,還有那個藏在幕後的‘蝙蝠’!我也一定會把他揪出來的。”

“就憑我們兩個?”

對于葛大富的疑問,李巧手剛張口想答,頭頂前邊懸空的管道,忽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般的震動。同屬一條管道裏的葛、李二人瞬間化作了震蕩海浪中的兩片樹葉,微不足道的樹葉。身體撞擊在管道上的疼痛,污泥覆蓋在臉龐上的粘滑,已不足以形容這個驚心動魄時刻他們內心的主題。無數的污泥掉落下來,掉在他們的頭發上,眉毛上,鼻梁上,嘴唇上。一些污泥甚至掉進了葛大富的鼻孔裏。叫他更加地呼吸不暢。活埋的恐懼壓倒了一切。颠簸起伏中,李巧手頭頂的那只手電筒匆忙打開。然而,眼前着最後的一點兒光明并不足以抵擋撲面而來的巨大的黑暗。

亮光,熄滅。

黑暗,降臨。

“原來,這就是死亡。”葛大富這般告訴自己。漆黑的震蕩中,他被一股巨力推向管道的頂端又跟着墜落,恰巧掉在李巧手的肚子上。兩人同時哼了一聲。那一瞬間,葛大富的後背就像被利斧切斷,由此,他得出對死亡的定義。

“今生遇到你,是我的幸運。”暗中,李巧手抓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其實,我想,現在對我說這話的人,不是你……哎喲——”

葛大富話音未落,兩人就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住。這只手發了狂,彎曲着魔鬼般黝黑幹枯又長着尖細指甲的手指死死捏着他們,使他們兩人的身體在這個狹小的管道內擺出了各種好似天津十八街麻花碎裂掉的各種造型。

又是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葛李二人先後支持不住,暈厥過去。

半個小時後,他們醒來,卻已躺到了“東山漁港”後廚的食材倉庫內。因為是嚴冬,所以倉庫裏的冷氣沒開。葛大富随手用力一抓,一個西紅柿就在他手裏炸開了花。李巧手是捏着一只生豬頭睜開的眼睛。他們兩人剛坐起身,就看見了正在朝他們微笑的故人——邱小爪。此刻,兩碗冒着熱氣的稀飯,就在這位故人手裏捧着。葛、李二話不說,搶過稀飯,就嗖嗖嗖地一邊龇着牙一邊舔着舌頭往喉嚨裏吸。等着兩人把碗舔了個不用再洗的光亮,好耐性的邱小爪這才說起了半小時前,差點沒把他吓死的那一幕。

“剛剛,輪到我和一批疏通管道的師傅疏通我們漁港後廚的排污管道。這管道,自從雞鴨街施工拆遷以來,就老是堵塞。我們漁港為此已經請人疏通了無數次。紫霞區現在的疏通隊,現在對于我們後廚這些打雜的人而言,其熟悉的程度不下于剝辣椒籽,削土豆皮,殺魚刮鱗。大大小小的疏通隊的好壞,于我們,可謂是如數家珍。這其中,一個被我們選中的最有經驗的疏通隊裏的一個最有經驗的老師傅告訴我,說,咱們這兒後廚的一條主幹的管道與你們雞鴨街上的某處排污管道相連,我原本不信。可是,當一次看到疏通的那個好似吸塵器般的機器裏吸出一塊叫我眼熟的鐵皮屋的鐵皮的時候,我就不能不無語了。于是,一個多月以來,每天,疏通管道的師傅都準時準點的和我們幾個後廚打雜一樣,上班下班,有時還要加班。越來越多的,鐵皮,碎玻璃,被吸出來。跟着随後,就是越來越多的粘土,臭哄哄的只有廁所裏才有的一些東西,有一天,居然還吸出了女人的衛生巾。大多數時候,從疏通排污機器裏吸出來的都是能裝半個屋子的粘土,臭土。啧啧啧,真不知道,這條排污管是連到了你們雞鴨街的哪裏?——”

聽到此處,葛大富與李巧手相視瞅着,同時莞爾。

“而後,我們就換了更大馬力,不,簡直是超大馬力的疏通機器。等到了今天我輪值,廚房的下水就堵得更厲害了。結果,大馬力的機器,就……就吸出來……你們這兩個……巨大的土團!我的個乖乖,你們剛出來的那個樣子,可真比骷髅頭還恐怖!遠看是土團,近看,一點兒土掉下,居然露出一個人的手指!我的個媽呀,你說吓不吓人?!今天那個負責疏通加班的師父剛剛就被你們吓出了心髒病,送到醫院搶救去了!乖乖,幸虧我的心髒沒毛病。更是懷着對秦始皇兵馬俑的濃厚興趣來挖掘你們,直至,最後,撿回你們倆的小命!”

對于邱小爪長篇大論般的敘述,葛、李二人只有一句共同的回應,“啰嗦個雞巴!快裝稀飯來!”

那是多麽噴香,爽滑,入口即化,熱到嗓子眼,潤到心坎裏的稀飯啊!葛大富打從夜迷離的鴻門宴那天開始,就已經好幾天,沒有真正地、如此從容地吃過東西了。為了甩脫身後那些盯梢兒的,他基本上是餓極了,才會在路邊對付着将就着吃點。那幾天,與其說他在反跟蹤,在奔波,倒不如說是在逃命。帶着身後這幫盯梢兒的找到李巧手的下場,他閉着眼也能想象出。他還不想這麽快就去見書本上那個畫着毛茸茸胡子的馬克思。更不想帶着朱九麗一起去。因此,那幾天,他即使是夜裏睡覺,也不能安寧,半夜起來還要确定門鎖保險栓的牢固性。在那樣的情況下,可口的食物,不啻于對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種奢侈。這種情況,同樣适用于李巧手。在雞鴨街公廁下的那個防空洞裏,他只能靠臘肉、紅薯、冷饅頭和一些同樣預備好的清水充饑。因此,當兩人以同樣的速度吃到第五碗的時候,三只雞爪,兩個雞頭才先後被葛、李二人恢複了知覺的舌頭察覺出。雞爪、雞頭落地。邱小爪的衣領被抓住。葛、李分別拽着他的左右領。

“操!小爪,你這是什麽意思?”葛大富皺眉。

“就是!想用禽流感的細菌來毒死我們?”李巧手沉下臉,食指摳進喉嚨,由鼻翼擴散到耳後根的一塊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停地抽搐。

“冤枉!”邱小爪大叫,“這稀飯用的這些雞可是幹幹淨淨!而且,這些雞其實還是你們倆帶來的哩!”

聽話二者狐疑。

邱小爪的話匣子再次開啓。

“還記得之前你們大鬧咱這漁港的事麽?”

“啊,你是說這些雞還是那天留下來的存貨!”葛大富打量了眼身處的這個寬敞的冷櫃,瞥見了數只摞得好似碼頭集裝箱般整齊的一堆堆僵硬的雞鴨鵝的屍體。頓時感到反胃。

邱小爪朝他豎起大拇指,“一語中的!”

“正是。那天,你們大鬧之後,相當一大部分的雞鴨鵝被剩餘下來。我們漁港本着開源節流,勤儉節約的初衷,我們漁港後廚的采購主任就讓我們後廚一個個充當了這些扁毛畜生們的劊子手。乖乖,聽說,後來光是這些我們倒出去的亂七八糟的禽類內髒的雜碎,就叫附近幾個做鹵菜的小商販赤身肉搏,你争我搶的鬥了好幾回。我們采購主任為此還特地和漁港的總廚、副總廚他們不分晝夜地開了好幾次會,一致致力于研究出能讓冷凍雞鴨鵝散發出比新鮮之肉更純正、更濃厚香味的調料。為此,采購主任的眉毛皺了一個星期。總廚副總廚的臉又黑一個星期。而後,我偶然的一次發現讓皺眉與黑臉得到改變。那是我從街邊小攤販那裏買來的一串烤肉串所引發出的效果。那串被烤得微微糊掉的肉串,散發出了絕對誘人的香味。整個後廚,哦,不,整個後廚後邊的這條街,包括街角得了老年癡呆不知道吃飯的張老頭兒,包括街頭剛剛得了減肥厭食症十五歲就胖成一個沙發的女泰山,包括只愛吃胡蘿蔔和青菜關在我們待宰籠子裏的小白兔,所有的可能會流出口水的動物,都對着我手裏的這串烤肉留下了口水。小邱,從今天起,我宣布,你曾經被漁港給予的內部警告的處分予以撤出!——唉,李少,你別急!這個警告處分可是新來的這個主任給我的!原先你關照過的那位老主任已經離職啦!——接着聽我往下說。我們的采購主任跟着道,只要,小邱你肯先告訴我,你是從哪兒買來的這串肉串!看着采購主任雪亮雪亮的眼睛和雪白雪白的牙齒。我沒有猶豫。結果,我剛說出答案沒多久,采購主任、總廚,副總廚就以風的速度在我眼前消失了。一天之後,他們幾個各自背了個麻袋回來。瞧!就是那邊那一堆——”

葛大富與李巧手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在衆多儲備食材的最裏邊,最靠牆角的旮旯的地方,堆放着幾個很大很大的麻袋。

邱小爪從食材的縫隙裏鑽進,走到麻袋邊,撕開一個小口,用手指蘸了些裏邊的粉末,又從縫隙裏鑽出來,對葛、李揚起手指——那是些淡褐色的粉末。

“什麽東西?調料麽?”感到莫名其妙的葛、李聞了聞,面面相觑,異口同聲地盯着邱小爪。

“頂尖的調料!”邱小爪冷笑。他聳着肩,拍着手掌,飛快地彈掉了手指上的粉末。他又指着麻袋的方向道,“這幾包東西放在倉庫這兒,就是為了毒老鼠。幾乎每天,每天早上,打開食材倉庫的大門,就能發現一堆吃了這些調料粉末而口吐白沫,氣絕身亡的老鼠。”

“人吃不要緊麽?”

“嘿嘿,反正,我們這兒目前還沒死過人。再說,十道客人的菜,我們放的才那麽一點點兒。人吃金箔還能拉出來,吃這種調料,自然不成問題。當然,這些調料原本是預備給那些冷凍的雞鴨鵝的。而且,我們後廚們給自己做吃的時候,一概不用。繞了這麽一大圈,說宰殺,說冷凍,說調料,其實,都是為了說明為什麽你們在時隔半年後還能吃到當初你們自己從雞鴨街上帶來的那些禽類的美味的原因;同時,也是哀悼我們采購主任這樣具有英明的戰略眼光的人所遭遇到的時代的不幸——禽流感來了!以人們難以預料地,突飛猛進的速度,氣勢洶洶,肆無忌憚地來了!因此,冷凍的雞鴨鵝滞銷。到了今天,也只能放在冷櫃,放在我們後廚用來下酒,煮稀飯的鍋子裏。呼,講了這麽一大堆,我嘴巴都快磨穿了,肚子都快掏空了,喂,葛少,李少,你們怎麽又……喂喂喂……別把鍋裏的稀飯都吃了,好歹給我留點啊 !”

就這樣,那天,葛大富與李巧手像兩只鼹鼠般地從雞鴨街公廁下的防空洞鑽到了“東山漁港”的後廚,他們與故人邱小爪分享了那鍋半年前東山漁港事件遺留下的雞煮的肉粥。一起被分享的,還有邱小爪告訴他們的一個不容被錯過的消息——十天後,“東山漁港”就要舉行一場公開的、別開生面的、群衆上訪的現場會。到時,據說,連上面組織部裏的領導也會出席。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紫霞三寶”,也會在那天來到這裏。而且,那個象征了紫霞區正義與公平,廉潔與奉獻化身的包區長包大拯也會在那天現身。

吃過稀飯,邱小爪先到食材倉庫外望風,跟着,葛、李二人就在他的示意下,接過邱小爪又遞來的一只新手電,一只體積不大卻動力十足的電鋸——東山漁港那個疏通隊留下的工具——重新過起了鼹鼠的生活。一個月以來,東山漁港後廚疏通管道人員的艱苦付出,成就了他們今天這條地道的最終暢通,以及得來的全然不費力。此外,現代馬力強勁的疏通工具也為清除過多的淤泥污穢做了重要的成績。因此,當兩人重新順着排污管道進入,匍匐在地下的時候,充足的空氣,少許的污泥,就讓兩人有了重回伊甸園般的幻覺。這一路,他們迅速地爬着,中途沒有休息。李巧手用嘴咬着手電,仍爬在前邊,好幾次,葛大富想和他說上兩句話,都被他粗重有節奏的呼吸聲給打斷。手電微弱的光照着他若有所思的臉,似乎,他是在想什麽問題。一定是在想小翅膀吧。葛大富推己及人,并且突然感到那樣難過。畢竟,不管怎麽說,當初若不是為了幫助自己搭救朱九麗,參與到大鬧“東山漁港”的這件事裏來的話,趙小翅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在天上,與葛大富分離。也可以這麽說,趙小翅是間接死在他手上的。他葛大富能在後來俘獲朱九麗,并得到美人心的快樂與幸福,是建立在李巧手與趙小翅的痛苦之上的。沒有他們的仗義相助,就不可能有他葛大富的今天。他對不起他們。是他害了他們。一想到這點,葛大富就萬分難過。而這種難過又是與他在賓館等來了情願為自己犧牲的“小金蟾”時的心情一致的。于是,閉上了嘴,他繼續往前爬行。

空氣再次清新;那扇鏽跡斑斑的鎖扣與鎖片死死咬緊的鐵門沒幾下,就在電鋸的威力下安息。葛大富跟着李巧手重新回到了駐地。葛大富坐在防空洞內唯一的一張擺設,一張小鋼絲床上穿鞋。李巧手則是提着褲子,跑到牆角,拉開了褲子的拉鏈,嘩啦啦地開始下雨。拉上拉鏈,李巧手摸着胡子拉碴的嘴,咒罵着走過來,

“他媽的,憋死老子了!邱小爪的稀飯一點也不抵飽。撒泡尿,就又餓了!給!”

一個粗大的,磚紅色的梭形的石頭砸了過來,葛大富伸手接住,望了望,又還給對方,道,

“我吃不下。”

“這紅薯的味道其實不壞!”

沒理會葛大富,李巧手自顧自地連着沾滿灰塵的皮,大口大口地咬了起來。淡黃色的紅薯汁順着他的嘴角流下,這顏色讓葛大富想到剛剛在邱小爪那個食材倉庫裏見到的那些麻袋,于是,不舒服的感覺就又在他胃裏擴大開來。

在往嘴裏丢進最後一小塊紅薯之後,李巧手又扯下了一根臘腸。他又開始嚼了。硬邦邦的臘腸被他鋒利得好比刀片般的牙齒撕咬着,他兩頰瘦削的肌肉,凸出的顴骨,嘴角邊生硬的線條,都會随着他撕咬的動作而微微顫動。十根手指上沾滿了厚厚的肥白的豬油、葛大富坐在床上,一言不發地看着,看得出來,他最好的朋友,正在享受自己的美味。臘腸最後那段用細線捆紮住的束成一個小尖的末端終于在口水中被淹沒了。李巧手取過床頭的一卷帶着黴味的手紙,坐到葛大富身旁,開始擦手抹嘴。

擦抹了一會兒,他忽然開了口,問道,

“你知道為什麽‘地螟幫’、‘天蟾幫’以及那狗娘養的‘紫霞三寶’現在這麽急地要找到我們嗎?”

葛大富用“我又不是弱智”眼神看着眼前這個對自己提出如此奇怪問題的男人,跟着,抿嘴而笑。

李巧手也笑。直到把葛大富笑得莫名其妙。他不由心裏納悶,暗想,難道紅薯與臘腸吃多了會叫人變白癡?

然而,白癡似的問題仍在繼續。

“你知道,我為什麽非得滅了地螟幫的老大,‘七星瓢’還有那個叫‘小螳螂’的嗎?”

葛大富又用剛才的目光看男人。

男人這時的笑聲提高,越笑越大,越笑越狂。笑到最後,簡直是在抽筋發癫。

“別裝了,男人哭,不是罪。來吧。我的肩膀借你哭一下。”

葛大富當然以為好友這是哀傷過度後的反常表現。他攬過李巧手沾滿了污泥的脖子往自己身上靠。本是一番好意的他,卻是被猛地推開。

之前喝了七碗稀飯剛剛又啃了一個紅薯三條香腸的男人笑得打起了嗝。

“不是吧,葛少,你在開玩笑吧。難道,你以為,我會為了……(打嗝)為了一個死掉的女人……(吞口水)而這樣地(又打嗝)……這樣地不顧性命的豁出一切嗎?”

李巧手咬住嘴唇,。

“難道不是?”葛大富驚訝。

“當然不是。”

這一次,李巧手沒再笑。咕嘟咕嘟喝完大半瓶礦泉水壓住打嗝的他用實際行動,道出了一切問題的答案。掀開鋼絲床垂挂下來的半截床單,他從床底下拽出一個不大卻很結實的棕色皮箱,拉開皮箱的拉鏈,打開,手電筒有限的光立即被放大——一屋子的燦爛!耀眼的金光!炫目的金光!——金子!金子!棕色皮箱裏竟然全都是金子!金項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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