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2
葛大富擡起頭,在門那邊,看到了“癟三蟾”,以及從“癟三蟾”身旁擠出的一個“天蟾幫”的喽啰,該喽啰臉龐發黃,好像生姜。頭和身體都呈球形,遠看,一個小球垛在一個大球上,就好似一個大葫蘆。剛剛那個聲音便是這大葫蘆喽啰發出的。
葛大富有理由相信,若是手指能發射子彈的話,他一定被這個大葫蘆射殺過一百次了。葫蘆喽啰正用食指戳着他。
後面門口又進來了一撥人!是誰?葛大富沒能看清。突然,眼前一花,他兩邊的肩胛骨像是被一大群馬蜂蜇了似的;兩個天蟾幫的喽啰跑過來,反撇他的左右胳膊,第一時間制住了他。跟着,他兩邊膝蓋內側被踹,劇烈的痛楚迫使他不得不跪倒在地。
“嗚嗚嗚……他……他要強奸我!”
果然!一分鐘前對他媚眼如絲,想使出全身解數勾引他的女人,來了個豬八戒倒打一耙。
蔡小花半坐起,跪在地上,哭得地動山搖、天崩地裂。第一次見識到此女哭功的葛大富,終于領教了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三樣法寶當中的頭一樣。同時,覺得比起面前哭得江海決堤,驚濤駭浪的此女,朱九麗以前的哭,就是細細的雨簾,早春的霧氣,只能滋潤空氣,打濕樹葉而已,兩者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哦,他的小阿朱,他的親親的好老婆,他的小可憐,閉上眼,他深吸一口氣,自我幻想試圖用滿腦的朱九麗的影子來驅散掉周圍豺狼虎豹的陰影。此時此刻,腳盆街家裏的她,一定已經入夢了吧!她今晚睡時必定是腮邊帶淚,她的身上必然是散發出那種好似嬰兒香皂般的清新好聞的氣息。嗯,那是一種不帶塵埃摒除污垢的氣息,好似大雪過後天氣放晴裏才會出現的空氣。又好似山間嘩嘩瀑布,飛流直下,将水珠濺灑在一彎彩虹上的絢麗,那是一種絕然純粹的幹淨,純潔的絢麗……
嗅着鼻子,再嗅着鼻子,突然間,葛大富竟似乎聞到了這股嬰兒香皂的氣息。嗯,一定是他太思念她所致,以致産生的錯覺。然而,接下來,雪天放晴後的空氣卻十分準确地向他靠近。黑暗的簾布拉開。睜開眼,瀑布旁的純粹又絢麗的彩虹卻是赫然矗立在眼前,對着他流淚!——老天!不是錯覺!是真的!他倒吸一口冷氣,失聲驚叫,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在問面前的朱九麗。這個葛大富今夜最不希望在此看到的女人的手腕和腳踝上還留有淤青和紅腫的痕跡。再擡頭,葛大富望見了距離她不遠的女人——便是那個說要在明早給他家送阿膠過去的“黃橋燒餅”。
原來,最不像奸細的人,才是奸細。更原來,他錯怪了“小金蟾”。
朱九麗顫抖着嘴唇剛要對葛大富開口,就被披頭散發,從“癟三蟾”那邊如惡虎下山般撲過來的蔡小花打斷。蔡小花如同一只得了狂犬病的母狗般,對着葛大富拳打腳踢。
“你毀了我!毀了我!我恨你!我恨你!”
聞言,朱九麗呆若木雞。蔡小花這句臺詞仿佛是在為她量身定做。除了那抽搐得那樣細微抖動的嘴角,其他所有她身上的部位都似乎被定格。她整個人傻愣愣地,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似的,站在葛大富面前,眼珠連“間或一輪”也沒有。她必定是比祥林嫂更灰心,更喪氣的了!冰錐子刺進心窩般的痛楚就這樣放大開來,在葛大富的胸腔裏。心雖然還在跳,但葛大富覺得,它已不屬于自己。
“老婆,你聽我解釋……”
她盯着地面。
“好老婆,你聽我解釋……”
她依然沒動。似乎已失去對他聲音的感應能力。
旁邊這時的“癟三蟾”已讓人拉開蔡小花,和這位“智勇雙全”的夫人,坐在長長的沙發上,竊竊私語。一同入座的還有王公正,張愛民,汪忠民。王公正身後的一個年輕的警員沒坐。葛大富聽到王公正喊此人為小伍。現在,這些白天裏擺着冷漠姿态的大爺們,正眨着眼睛,朝他,朝他身旁這個渾身發抖,臉色蒼白的女人注入全部的笑意。那是圍觀看猴戲時作為觀衆的人群眼裏才會散發出的笑意。那是高高在上,優人一等的笑意。但,他媽的,這些旁枝末節,皮裏陽秋,他葛大富現在都沒有興趣。
“親親好老婆……”
他又喊了一聲,得到的卻是一個耳光。朱九麗顫抖着手,臉色難看至極。她打了他。
“住口!再不許、再不許,你這樣叫我!”
她低下頭,捂着臉,出口是他那早已久違了的冷冰。
“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他急了,漲紅着臉,雙拳握緊,沖她吼。不顧在場的衆人。去他媽的,這些人的死活和他沒有關系!這世上,除了李巧手,他最在乎的,就只有她而已!她不能不信他。
奈何,她偏偏就是願意做事實真相的蒙蔽者。
“比起你的狡辯,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可你看到的不是事實……”
“那什麽才是?!”
她的诘問讓他無語。她後退一步,臉色蒼白,看起來失望至極。
“你、不、信、我?!”
他憤怒,他狂躁,他暴跳如雷。在如火山爆發般的洶湧情緒中,他甩脫掉背後兩個喽啰的鉗制,從地上跳起,一個箭步沖到她跟前,捉住她的手,拉得死緊。
“你要我怎麽相信?”
她任憑他扯住了手,冰涼的指尖傳遞來她的絕望。
“愛,老虎,油……”
他支吾着,低垂下眼睛,吐出這句。滿臉通紅。
“啊……你……”
她倒吸一口冷氣。臉蛋同樣漲紅。這句她曾經纏着他要他對她說,他卻抵死也不肯說的告白,卻在此刻,彈出空氣。瞬間,兩人四目相對。她看到了他眼底水霧的痕跡。他不像在撒謊!況且,今天,他又是喝了這麽酒,或許,他真的只是一時地意亂情迷,酒後失性……
專挑時機、見縫插針的人又插了進來。蔡小花朝身邊諸多喽啰使了個眼色,頓時,葛大富成了衆矢之的。他又被揍了。他們專挑他的嘴打,專挑他的腳踩。在朱九麗的尖叫和大聲說“不要”的哀求下,在“紫霞三寶”噴吐出的濃濃的煙霧中,在王公正與“癟三蟾”不動聲色卻在空氣中交彙的眼神中,被揍的沙包才又得到了喘息的間隙。
“小阿朱,不是嫂子挑撥離間,而是嫂子……嫂子……忍不下去哇!”
說着,此女拔下了手腕上那個金镯,遞到朱九麗手裏,扯開了哭腔,
“這個小葛,他……他早就對我……心懷不軌啦……這……這镯子就是他送我,要我答應他遂了他心意的證據!”
“這個……”
王公正突然開口,然而,只說了兩個字,就打住。緊挨着他坐着的,今天穿一身休閑服的汪忠民,立即把話接了過去,這個年過五旬,頭發稀疏,牙齒掉了一顆,臉上長了一個紫色銅錢胎記的男人,瞟了眼臉上的妝被哭掉露出滿臉雀斑的蔡小花,跟着就死死盯住眼前這只曾經幾乎快掉到他嘴裏卻被人撿去了的“肥肉”,滿臉恨意。
“花姐,你這個理由,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吧!這個小阿朱,似乎長得……長得……要比你更加地……更加地——”
後面他咕哝了一句,極響的嗅口水的聲音掩蓋住後面的聲音。雖然包括葛大富在內的在場大多數人都沒聽清汪忠民最後的詞,但,他話裏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白,朱九麗年輕貌美,蔡小花人老珠黃,葛大富舍西瓜撿芝麻,于情理不合。
“嗚嗚嗚,我怎麽知道這個小混蛋是怎麽想的?這中間的內情,怕只有他那個整日厮混在一起的‘小金蟾’才知道!”
蔡小花話音未落,“癟三蟾”就接口大喊,“帶‘小金蟾’!”
片刻,五花大綁的證人上場。“小金蟾”此刻的模樣比葛大富更慘。以至于剛被人帶上來的時候,葛大富都沒把他認出來。——那是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一張腫脹的饅頭臉以及紅綠絲般縱橫交錯的皮開肉綻的臉龐。葛大富還是從他身上穿的衣服,才最終認出了他。那一頭閃耀着金色光澤的頭發,竟是已被這班人給剃光了!
“老大,這是小金蟾的供詞!”
一個喽啰捏着一張沾了星星點點血跡的紙走上來。
“念。”
“是,”
吞咽了口口水,該喽啰吞吐着念道,
“我,‘小金蟾’,特在此對幫內叛徒葛大富的惡行做出如下供認。
第一,葛大富偷用公家的安全套,以權謀私;
第二,葛大富詐死,蒙騙領導,糊弄群衆,欺上瞞下;
第三,葛大富試圖通過占有花姐,來達到竊取幫內高位的圖謀,背叛幫主,狼子野心。”
癟三蟾聽完,點着頭,斜睨面前的光頭,
“第三條裏的那些話,都是葛大富親口對你說的嗎?”
“小金蟾”被打得已有些放大的瞳孔,似乎立即縮小了些。看得出,他似乎很想立馬張口說話。然而,腫脹的臉頰立即挨了一腳,跟着,他被人抓住了後頸,他的腦袋被人推着,往前,點了點。
“嗯,證人承認了,”
王公正吐出一口煙霧,換了腿,繼續翹二郎腿,
“既然如此,那還等什麽?快叫他簽字,畫押!”
“哈哈哈……”
一陣狂笑從一旁的葛大富嘴裏溢出,他繼續笑。
“哈哈哈……”
現在,他知道紫霞區派出所的破案率為什麽總是保持在全市第一了!哈哈哈!
王公正瞥了眼匍匐在地上的葛大富,沉下臉。
沙發另一頭坐着的張愛民撅起嘴巴,滿臉鄙夷,
“死到臨頭,還笑得出?阿Q般的愚民!愚昧!愚昧啊!”
“呸!你他媽的祖宗才愚昧!”
葛大富朝張愛民的方向用力吐了口濃痰,後者閃避不及,痰落在其熨燙的筆直的西褲褲腳上。
“我的阿曼尼!”張愛民大怒,回過頭沖王公正發怒,“老王,斃了他!”
王公正不語。正在專心掐着手裏的煙頭。他拇指食指捏着煙屁股往伍志堅捧着的一個水晶的煙缸裏按,他手背暴突起一根根聳立的青筋,手腕用力抖動,仿佛,手裏的煙頭和他有着殺父般的血海深仇似的。他葛大富和李巧手就是殺害他岳父的兩根煙頭吧。早在從“小金蟾”嘴裏得知“紫霞三寶”會在今夜在天蟾幫這個地盤上出現的時候,葛大富就很自然地把天蟾幫與紫霞區這三寶的關系聯系到了一起。自古,官匪一家,始終做魚肉的,就只有老百姓。能把這種黑道白道勢力結合在一起的力量,除了利益,葛大富不做第二之想。也只有在《黑貓警長》的動畫片裏,貓與老鼠才是死敵。那是騙小孩子的玩意兒!
這世界根本就不是一個二元的世界,不是只有對與錯,好與壞,善與惡的世界。區分一切對錯好壞善惡的标準,已發生了實質性的轉變。利益,權力主導了一切。擁有這兩樣,你便掌握了評判的标準,便有了護身符,便能莊嚴寶相凜然生氣地至于一切之上,陶陶然地,坦然接受衆生對你的膜拜。沒有這兩樣法寶,對不起,那麽即便你是一條龍,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你化成一條蟲淹沒,然後幾只阿曼尼西褲的褲腳輕擡,就能把你當做一條蚯蚓般地踩得稀爛,漿汁四濺。
我現在就是這樣的一條蚯蚓。一條充作魚餌的蚯蚓。想到這兒,葛大富做出對目前情勢客觀的判斷。李巧手這個名字,至今,還沒被提及。也就是說,還沒到最後的程序。也就是說,他葛大富要想活命,或許,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機會。
此時,他偷看了眼朱九麗,他的親親好老婆已被蔡小花叫人捏住了手腕,蒼白着臉,暗自垂淚。葛大富的心,咕咚一聲——如同一只裝滿了石頭被扔進河裏的麻袋——沉入水底。
一個小時後,他葛大富獨自一人,走出了那間把朱九麗留下的夜迷離KTV。
整整三天,他沒有直接去他的目的地。顯然,他是在和那些自以為演技高超、技術一流的“天蟾幫”的跟屁蟲繞圈圈。雖然,他最終仍會去那裏,可是,他畢竟不想這麽快,暴露出自己唯一足夠與那幫人談判的資本——李巧手的藏身地。于是,他蹤跡變化得迅速又游走不定,忽而去A忽而去B忽而去C忽而又去D,等到那些他的尾巴們忙活了一整天,往往才會察覺到又回到起點,用物理學的術語來表達,即為——作用在物體上的距離為零,所做的功自然也就為零。
三天的時間,那些跟屁蟲,尾巴們把葛大富的媽媽、奶奶、以及他的祖宗全都問候了幾千幾萬遍。第四天夜裏,葛大富在所住的賓館房間外,聽到了如下的對話。那是三個人的牢騷。
第一個說,“逮到大魚後,可要把這葛大富和那條大魚挫骨揚灰。”
“那不還享受着比八寶山更美的待遇?放屁!做他媽的春秋大夢!老子要把這兩個小兔崽子活埋!叫他們在黑乎乎的透不過氣的泥土裏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
另一個人如此反對。
“啧啧啧,弟兄們,你們這是違法,你們這是犯罪!社會在進步,人類在文明,幫派更在與時俱進!所以,我們更要講法制!依法辦事,才是真理嘛!”
第三個人細着嗓子說。
“不知君下以為何如?”第一個人拽起文。“天蟾幫”裏的人拽文,葛大富早已見怪不怪。
“願聞其詳。”
第二個人附和。——此文绉绉的方式自然又是受了“癟三蟾”文學範兒的熏陶所致。——第三個人後來的聲音聽不清。但跟着,恍然又得意的聲音傳出。
那是另外兩個人在笑。
“兄臺真乃諸葛在世,孔明複生。”一人稱贊。
“兄臺……兄臺真乃……你他媽的幹嘛搶我的臺詞?皮癢了是不是?”
另一人因為憋屈不出古文贊語頗為着惱。
“誰叫你幫內文學摸底考試考了個倒數第一,是你自己學藝不精!”
“你……你找打!”第二個人急了。
那第三個人連忙打起圓場,“哎,都是自家兄弟,相煎何太急?”
葛大富貼着門板聽到這裏,差點失聲而笑,幸而,想了半天此刻朱九麗可能遭受到的比死更痛苦的折磨,便又立時笑不出了。
門外的第三人繼續道,
“這條妙計,鄙人可不敢僭越。那是……嘿嘿……我不說,你們也明白啦!誰叫咱們都是給人當差的命?”
另外兩人聽後半天不語。過了片刻,先前那個參加天蟾幫文化試題考試倒數第一的人的聲音忽而問道,
“喂,你們說,咱們幫了老王(葛大富自然明白此老王指的是紫霞三寶裏的那一位。)這樣大的一個大忙,他會用怎麽樣的謝禮答謝……咱們上頭?”
聽到此,葛大富全身的汗毛倒豎,呼吸暫停,腦部仿佛遭受了一記重擊。瞬間,角色變換。白天裏愚弄別人的人,成了被愚弄者。狩獵的人反而被瞄準在遠程精準射擊的十字叉叉之間。
“噓……”
雖然看不到,但葛大富完全能想象出兩個喽啰朝另一個喽啰豎起食指,讓這人噤聲的模樣。
“小聲點。”
“別讓裏面那厮聽見。”
“怎麽會?裏面早已睡成死豬。喂,你們說說,咱們老大這次能得什麽樣兒的紅利?”
“上面的事,我可不敢亂說。” 第三個人壓低了嗓子,“不過,聽說‘地螟幫’的那個‘蝸牛二王’,這次,倒是借了這個契機上了位!如今,坐在他那張德國進口的自動輪椅上,在‘地螟幫’上下,忙來忙去,俨然事事以幫主老大自居!據傳,這個‘蝸牛二王’,早與不肯傳位給他的他那個哥哥‘蝸牛王’,也就是這次被李巧手炸成太監的這位,暗地裏不合。還有人——”
說到這兒,他聲音更小,“——還有人親眼看見,在李巧手搗騰的這次爆炸案之前,‘蝸牛二王’就與老王來往密切呢!所以,啧啧,有些事,還真他媽的,不是咱們兄弟幾個這般熊樣的,能說得清的!”
“就是,我說咧,怎麽這麽奇怪。‘地螟幫’那些人雖說整體的正面攻擊能力弱于我們幫,可是,幫內各項事務的處理,向來井井有條,不出差錯。李巧手這事的事發後,我和幾個兄弟就一直納悶,暗地裏想,‘地螟幫’這些走江湖的老手,怎麽突然一下子會變得如此麻痹大意,讓一個後輩小子,給攪得天下大亂,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雞犬不寧,雞飛蛋打,魂飛魄散了呢?”
“閉上你的臭嘴,就你會用成語是不?你又是在譏諷我摸底測試的倒數第一麽?”
顯然,後來發言的是先前那個被同伴痛揭傷疤之人。
随後又是一番争吵。然而,門外的三人又說了些什麽,葛大富已聽不清。
此時,他的腦袋已經亂成了一片。似乎,他所有的腦神經都被一下子浸泡在了北極冰層下只有北極熊才能潛伏得下去的冰水裏,腦海裏,到處都是濕噠噠,冷冰冰的一片。這頗有點像他第一次射精後的感覺。奇怪,這時,他怎麽還能想到性?然而,弗洛伊德的理論,畢竟占據了大部分的真理。跟着,他又聯想到無數次和朱九麗做愛之後,兩人靠在一起,感覺着彼此熱汗變冷,繼而被彼此皮膚吸收後的剩下的微微涼意。最後,他又想到了三歲時,他被母親遺棄在雞鴨街那個公廁邊的一些模糊的記憶。那時,恰巧是數九寒天。地上積着厚厚的雪。他穿着一件母親剛給他買的新棉襖,興致勃勃地蹲在公廁旁堆雪人。那時,他的手小,力氣也小,花了很長時常,才弄出了一個好似小墳堆樣兒的雪堆。太好啦,就剩下一個頭啦!媽媽,我要照着你的樣子堆!他回過頭,用微笑的臉想去尋找這些天來愁眉不展的母親的臉,好讓這抹快樂傳染給母親,然而——背後的雪地裏,卻只剩下一排腳印。媽媽一定是去上廁所了!他開始跑到女廁所門口等,一分鐘,兩分鐘,半個小時後,他沖了進去,沒找到他媽,卻撞見了正在用一把從口袋裏掏出的雞毛擦屁股的李巧手的媽黃翠——她忘了帶手紙,前一會兒正在翻口袋找東西應急。你媽媽叫什麽?你家在哪兒?你爸爸呢?你叫什麽名字?李巧手他媽的這些問題,三歲的他只能答出最後一個問題。他大哭着要找媽媽。李巧手他媽扔掉擦過的雞毛,系好褲子,朝哭得嗓子沙啞的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接着,她那口袋裏殘餘的雞毛的刺鼻的氣味鑽進了葛大富的鼻子,黃翠顯然一物多用,除了擦屁股之外,在她看來,雞毛顯然還能擦眼睛。就這樣,從那天起,雞鴨街成了葛大富那小小心靈的全部世界,大大眼睛的全部天地。現在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再分析他為何如此鐘愛雞鴨街的女廁所,就又可得出一番戀母情結的恰當推理。
呼呼的風捶打着玻璃,門外已經一片安靜。那三個人還在嗎?這已不是此刻葛大富心底最在意的問題。冬日的寒氣從窗戶的縫隙裏鑽入,帶來夜間專屬的鬼魅又神秘的氣息。排除掉所雜念的葛大富終于弄清了自己現有的處境。那就是——沒有比借拿捏住他葛大富來要挾李巧手,進而最終借地螟幫這只箭,對他和李巧手,來個一箭雙雕,更能讓那些雜碎正中下懷的事情了。或許,當初有些掉面子的,放他和李巧手從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掉,就是某些人蓄謀已久,謀定而後動的一個圈套。他葛大富與李巧手,最終也沒能逃脫掉早已為他們張開的一張大網。如今,也不得不,朝着原本被既定好的目的,一點一點地被催促着前進。
男子漢死則死矣,沒什麽可怕。可是,無謂的犧牲,只能是讓親者痛而仇者快的愚蠢之舉。他不想就這麽白白的死去。他更不能再忍受讓心愛的小阿朱繼續呆在險境。雖然,“癟三蟾”曾向他擔保,說在找到李巧手之前,會絕對保證朱九麗的安全。可是,這話,誰都知道,是個屁!曾經,他“癟三蟾”在他葛大富入幫派的時候,也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從今開始,你就是有組織的人了!組織會保護你!你放心!——放心?他放心個屁!想到朱九麗,他剛剛堅定好的決心立即又動搖了。難道,他真的應該重色輕友,把“天蟾幫”的這批人,領到李巧手那裏去?不!他要是真這麽做了,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傻B!
他雖沒進過大學,不會講GOOD MORNINIG,THANK YOU之類的禮貌用語,對于I LOVE YOU這句女孩最愛聽的表白也發音不清,可是,卻愛看史書。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道理,便是他在看春秋吳越争霸那段歷史故事期間得到的第二個深刻認識。第一個認識自然是“卧薪嘗膽”。不過,對于卧薪嘗膽,他向來沒什麽耐心。除了對他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外,他對所有人,所有物,似乎,都沒什麽持續的耐心。——這點,恰好與李巧手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不能持久的能力,曾在青春期裏,與李巧手探讨過無數次。那時,男孩兒生理上的變化是兩個兄弟每天都要探讨的話題。那時,他還住在李巧手家裏。和李巧手睡上下鋪,常常晚上睡前,鋼絲床上下左右都會發出一陣顫動。跟着是喘氣,是抑制在咽喉中的呻吟。最後是釋放,是精疲力盡。再接着,兩人各自在睡眼朦胧之前,報出自己堅持的時間。白天,兩人又拿起各自床單,比誰劃出的地圖大,地圖美。離開學校,離開曾經那個同齡人聚集的集體,手淫成了兩人釋放自己的不二途徑。那段時間,對于自己怎麽也學不明白的數理化,他葛大富彷徨,迷茫,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有個人,不,有個神仙來告訴他答案,究竟是他是呆瓜,還是編書的人腦袋有問題。而李巧手的狀況正好與他相反,偏偏是個文科盲。數學物理一般,化學奇精,弄得退學後,教他們的初中化學老師對着李巧手掩面長嘆,中國又失去了一個諾貝爾!盡管如此,他們倆還是被退了學。自從退學後,“大馬猴”看他們的餘光似乎都帶着冷意,“哼,原以為咱們雞鴨街還能出兩個大學生,誰曾想,唉,還是将來給咱們接班的命!呸!不争氣的東西!”如此不止一次的輕蔑與侮辱,伴随着吃完鹹魚不漱口的臭氣,伴随着四濺的口水,從“大馬猴”的嘴裏蹦出,跳到李巧手他媽的臉頰上。後者老老實實地挨訓,不敢動彈分毫;這種狀況演變到最後,竟成了“大馬猴”朝黃翠打招呼的問候語。比如早上見面,她會說,喂,你們家那兩個不争氣上不了大學的小膿包起來了嗎?什麽?五點了,還在床上挺屍?作死啊!到了晚上,她又會說,我早就知道,這兩個小畜生不是上大學的料!我當初就勸你,別白花這個冤枉錢!你家親兒子就不說了,尤其還又有個外人,啧啧啧,妹子,你的腦袋咋還不如一塊臭豆腐呢?對此,他只有和李巧手繼續手淫。沉默着手淫。鋼絲上下鋪的床晃動的次數與頻率讓李巧手他媽對家中鼠患的憂慮與日倍增。而後,弄來一只母貓。冬季之後,母貓發情,經常趴在鐵皮屋的房頂,喵嗚喵嗚地把諸多附近的公貓給引誘了來。那種掙紮着的痛苦又歡樂的聲音令李巧手他媽頭痛,卻讓葛大富與李巧手驚喜。他們的呻吟終于能扯出喉嚨了,被禁忌的聲音被貓叫掩蓋。一次比賽中,不期然,當初三歲乍遇在公廁光着半個白屁股的女人的影像混合着誘惑力的叫喊鑽進了葛大富的腦海,那一次,他奇跡般地首次在時間上戰勝了李巧手。然而,也就是在這次勝利的第二天,他葛大富搬出了養母的家。住到了黃老爹那裏。
持續手淫的結果,造成了兩個青少年事業殊途的分歧。癡迷于手淫之前各種細節想象的李巧手酷愛上了三級片;而他葛大富的興趣則轉向藥店兜售的偉哥。兩人各自經營,獨立自主,自負盈虧。李巧手在搗鼓一臺錄像機——那時電腦網絡還不發達——的時候,發現了自己在化學實驗之外各項動手活動中的靈活性。于是,再也不花費二十五塊找人修理錄像機,于是,這種動手的靈活性演變到摩托機車,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以及後來用不知名的白色粉末仿造微型小炸藥幫販賣毒不死滅鼠的老鼠藥的葛大富把老鼠炸爛。直至之後,刻錄各種不知從什麽渠道弄來的色情光碟。相比較于越來越易在自己動手過程中獲得滿足感的李巧手,他葛大富的興趣卻不能被一時感興趣的偉哥所吸引。那批水貨的偉哥是他唯一一次進過來的西藥玩意兒,也是最後一次。那時,他剛剛來到黃老爹的中藥店裏。對于這些水貨,他自己當然不敢試用。也不敢将之告訴向來視西藥為洪水猛獸的黃老爹。于是,進貨的第二天,他捉了一只公貓,偷放到養了一只母貓、一窩小母貓的李巧手的家裏。結果,當天晚上,藥效發揮,整條雞鴨街那夜無人入睡。再次日,衆人齊聚李巧手家門口,卻只見到一排貓兒的屍體。那只公貓的死相最為難看。死時,公貓身上的某個部位還如一杆水泥杆子,屹立不屈。對于這批劣質的偉哥,葛大富本想連帶包裝統統丢掉了事。然而,李巧手卻讓他再進行一番廢物利用。用李巧手的理論說,就是,世上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世上沒有藥,賣的人多了,人們也就當了真。因此,他建議葛大富把偉哥換成了糖丸,依舊放在原有的包裝裏。至少,面粉加白糖的丸子吃不死人。比起那些用砒霜浸泡中藥,用致癌橡膠塑料做膠囊腸衣的藥廠,這種做法簡直就是對那些雞巴沒病,心理有病的男性同胞做出的最偉大的心理暗示。百分百的物美價廉。完全的對得起廣大群衆!本來,這種事,葛大富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可是,面對黃老爹中草藥店一個月也賣不出李巧手一天碟片量的銷售數字,他不由不低下了高貴的頭。在生存面前,衆生平等。沒人能變得更高貴!盡管當時李巧手的這句勸慰讓他葛大富将糖丸換偉哥的建議付諸了行動,但骨子裏,他卻希望能早點憑借中草藥的販賣,維持生計。可惜,他真誠的願望,始終不能完全實現。糖丸換偉哥的地下生意,他一做,就做了好多年。甚至後來他初始偷拍朱九麗背影照片的那個手機,就是通過這些糖丸偉哥換來的。然而,糖丸偉哥的愛心再加工,就像三級片也需要制作一樣,需要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點。這兩項構成做愛動力的物質與精神的保障,要在他們兩人各自的那個臨街的人來人往的鐵皮屋裏進行那肯定是不行。因此,兩人只得将各自的事業轉到了雞鴨街那個公廁女廁所下的防空洞。那當然是在一次巧合之下,他葛大富與李巧手共同發現的老天爺賜給他們的禮物。而那,那個防空洞,也必然就是——現在李巧手唯一可能的藏身地點!
雞鴨街雖然正在施工,但是,公廁仍在。保留公廁的道理很簡單,那些施工的人員也有需要嘛。這就和腳盆街以及街上的女居民為何能存在一樣,用凱恩斯的需求決定一切的理論來解釋,那就是,滿足需要的存在之存在即代表着合理。
想了那麽多他自小到大的這許多并不能讓他感到愉快的事情,葛大富躺在賓館狹小又硬繃的床上,已完全擺脫睡意。那麽,讓他感到愉快的東西又是哪些呢?立即,朱九麗出水芙蓉般的臉龐擠過了李巧手劍眉朗目的臉,率先在他腦海裏映現。心劇烈地一痛,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掉了許多石灰的頭頂上方的天花板,努力讓自己集中去想感興趣的那些史書,那些中草藥知識摘要方面的報紙雜志。然而,此刻,他、他他媽的卻偏偏想手淫。手腕狠狠地抽動了一下,他克制住了手腕間的蠢蠢欲動。掏出手機,看了眼上面的時間,深吸一口氣,門外如雷的鼾聲随着清晰地傳來。就這樣,那些歷史塵埃中的記憶不得不像牙膏管子裏最後的一丁點兒牙膏似的,煞是費力地被葛大富從他的大腦中擠出;等人的人如何能睡?他必須保持清醒。于是,他在春秋戰國的合縱縱橫中穿越,在開元盛世的繁華裏留戀;他想到了蘇東坡,又想到了辛棄疾;想到了自己是否該趁機撬開三樓的氣窗,來個“小舟從此逝”,又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