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留我?您不怕把安國公招來了?
被探春這樣調侃,賈寶玉很是不好意思笑了笑,小聲分辨道:“畢竟是縣君了,原該恭敬些的。”
但他心裏不是這麽想的,他只是許久沒見帶來的膽怯跟生疏罷了。
不過這話聽在賈家三位姑娘耳朵裏,倒像是個提醒一樣,往日一起玩鬧打趣的姐妹,如今越發的高不可攀了。
三人不免都收了收臉上笑意,探春看着排行更長的迎春,恭敬詢問道:“咱們去看看她吧?”
平日裏也沒見她這樣把自己當姐姐的,迎春躲閃開她視線,分辨道:“你帶着我們走到這兒,原就是想去看她的吧?”
探春是個長挑身材,方才從王夫人院子裏出來,其實是被老太太的人催出來的。
探春走在最前頭,一路趕得急,加上天氣熱,年紀最小身高最低腿也最短的惜春還跑了兩步,都熱出汗了,她不耐煩看着寶玉,道:“她們兩個商量,咱們兩個先進去。”
這幾人就在林黛玉窗下說話,裏頭如何聽不見?
惜春正往上邁了兩步,簾子就掀開了,林黛玉打林家帶來的丫鬟笑道:“幾位請。”
這幾位姑娘平日裏做客,無非就是東府跟王家,這見了林黛玉連丫鬟都要自己帶,雖不是第一次見,但不免也要嘀咕兩句,好大的排場。
不過這廂房她們是常來的,自打林黛玉跟賈寶玉都搬出去,這地兒就變成了她們幾個女孩子的休息間,尤其是賈母病了之後,除了她們,邢夫人王夫人,包括東府的尤氏跟胡氏,有時候也在這屋裏休息的。
所以雖然林黛玉沒以前熟悉了,但熟悉的場所還是叫她們心安了不少。
惜春先撿了靠牆的羅漢床坐下,笑道:“外頭熱,靠着裏頭太陽曬不到,還能涼快些。”
賈寶玉猛地反應過來,忙道:“林妹妹也別坐窗戶底下了,午後太陽正烈,別給你曬壞了。”
“哪裏就弱成那個樣子了?”林黛玉反駁道。
她正背對着窗戶坐下,午後的太陽已經開始向西了,從窗框照進來,正好照在她手背上,一半有窗框擋着,另一半照了個明亮。
指甲圓潤,粉紅上透着珍珠般的光澤,以前住在賈家的時候不一樣,那會兒她坐在這曬太陽,指甲是白的,手背上還隐隐的都是青色。
林黛玉不免想起顧慶之勸她曬太陽的話來。
……雖要多曬些太陽,也別總緊着一邊曬,繞着抄手游廊走的時候,順着一圈再逆着一圈,別左右曬得不一樣黑……
你才左右不一樣黑呢。
林黛玉嘴角一翹,把手縮了回來。
她這一晃神,叫探春瞧在眼裏,她不免就給賈寶玉使了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又做了個口型:你林妹妹也想着你呢。
賈寶玉一瞬間就又精神抖擻了,那點距離跟長久不見帶來的生疏消失的無影無蹤。
“妹妹過得可好?”賈寶玉問得很是親切。
方才想的那些事兒的确挺叫人羞澀的,林黛玉頭一偏,“我有什麽不好?我好極了。”
迎春話不多,無非就是“那就太好了”這個意思,換幾種不同的說法來來回回的說,惜春索性換了個話題,她指着林黛玉背後的窗紗,“這還是老太太專門吩咐換的,叫什麽羅?還是什麽紗來着?”
探春接了上來,“軟煙羅,一共就四樣顏色,說是比內造上用的紗還要好,老太太存了幾十年的好東西。可見老太太疼你,這樣的好東西也只給你住過的屋子用。”
說完探春就有點後悔,後頭那句話倒不如不加,平白有點像是嫉妒的意思。
林黛玉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也沒多說什麽。原先她在的時候,賈母也常說這話,家裏用的東西是什麽來歷,比上進的好,比內造的強。
原先她覺得不妥,但是她也不能說,如今再看,卻是硬撐門面。
賈家用的東西比皇帝用的好?
賈寶玉笑道:“聽他們說妹妹也進了幾次宮,宮裏是什麽樣兒的?也有這樣好的窗紗嗎?”
林黛玉不免嘆氣,打聽宮裏也是忌諱,不過賈家上下都是這風氣,況且賈寶玉——不是她看不起他,他的确是沒這個上進心。
林黛玉認真地跟他道:“宮裏不少地方都換了玻璃的窗戶,不透風,還透亮——”
“這個我們家裏也有,沒什麽稀奇。”探春打斷了她,又覺得自己太過急切了,便笑道:“你說你的,我就是随口來兩句。”
“還有些地方是用的貝殼磨成的薄片,窗戶紙的地方也有,不過宮裏的窗戶紙跟外頭的不太一樣,更結實,也更透光,至于窗紗。”
林黛玉又回頭看了一眼,“我倒是沒見過這麽薄的,宮裏窗紗都好幾層,每層都夾着各種圖案的金箔,合在一起薄薄一層,但是陽光照下來,還挺有層次感的。”
說是什麽漆紗工藝,顧慶之的書房裏也有兩扇窗戶用的是這個窗紗,據說整整九層,也不知道怎麽做的。
而且這窗紗能做得極大,自己就能撐起來,不用加許多條框,整整一面大窗戶,視野特別寬闊。
林黛玉不免又動了去百工坊看看的念頭。
前幾日她就想去來着,只是說出來顧慶之還沒怎麽,就先被爹爹說了,“他正要科舉。”
不過後來顧慶之想了想,說等天氣涼快了再帶她去,說百工坊都是些男工,又是力氣活兒,天氣熱了不免衣衫不整,要冒犯她的。
“——這個好,咱們叫琏二哥也置辦些來,興許老太太見了高興,病就好了呢。”
賈寶玉的話又把她拉了回來。
見他這個興高采烈的樣子,林黛玉不免又是一聲嘆氣,他怎麽——他都多大了?
“你也該讀些書了。”林黛玉下意識便道,“也該出去多見些人。”
賈寶玉臉上的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恢複了過來,直接把這話題閃過去,“我上回去北靜王府,還看見琪官兒了,不愧是全京城最好的角兒,我還送了他一盒我自己制的胭脂。”
林黛玉越發覺得不适了,“你怎麽還記着琪官兒?”
探春努力不太矚目,卻又能引人注意的咳嗽了兩聲提醒賈寶玉,可惜賈寶玉完全沒明白她什麽意思。
他甚至有點茫然,他知道他林妹妹跟以前不一樣了,封了縣君,地位要比他們都高了,老太太也說,以後跟林妹妹相處不能跟以前那樣似的。
但是他……他也努力回想了原先大姐姐在家是個什麽樣子,平日裏怎麽消遣,比照着那個想着林黛玉的生活,跟她說話。
“就是聽聽戲……你平日裏不聽戲的嗎?我聽說你還請宮裏的戲法班子回來變戲法。制胭脂……你平日裏不制胭脂打發時間的嗎?”
賈寶玉惘然四顧,他家裏的姐妹連聽戲都不常聽的,原先 林妹妹在的時候,都是一起閑話讀書做針線,可林妹妹有不喜歡做針線,若不是有他陪着解悶,日子不知道過得多無聊。
如今林妹妹搬走了,家裏一個姐妹也無,雖然有父親陪着,可賈寶玉想想自己爹——立即打了個寒顫。
還有上次,她請了三個戲班子,裏頭就有琪官兒,他明明是順着她的意思說的,怎麽還不對嗎?
林妹妹整日都是一個人在家,日子不知道多無聊,他還想聊開了之後,恢複了往日的親近,就能請林妹妹多來坐坐了。有他陪着,日子必定是好打發的。
連迎春都看不下去了,她拉着賈寶玉的袖子給人拉了下來,“要做針線的。你忘了你湘雲妹妹了?前頭也是叫她嬸嬸壓着好生學了怎麽做針線。”
林黛玉也不好說自己如今是個什麽心情。
“我不打發時間的……我很久沒有無聊過了。”
當然休息還是要休息的,比方給人講怎麽作詩的第二天,她肯定是窩在她的大躺椅上,對着魚缸裏的小金魚看一天,什麽都不想。
旁邊還要放着一桌加了許多糖的點心,這也是顧慶之說的,說多吃些甜的對腦子好。
林黛玉一開始不相信的,不過從教詩日開始就吃不少甜的,第二天确實沒那種不想思考的感覺了。
她似乎很久沒有生出日子不好過的念頭了。
“……我還沒學會騎馬射箭呢。”林黛玉也有點無措,“我能自己上馬了,就是不太熟練,我能用兩力的弓,就是準頭不大好,還得再練練力氣。”
這話題賈寶玉又能跟上了,“我也會騎馬射箭,我平日裏常去東府,珍大哥哥請了不少人,大家一起比武,也很有意思。”
這次是惜春聽不下去了,她東府出身,“珍大哥哥”辦的什麽騎馬射箭?人家那是有彩頭的,不等天黑他“珍大哥哥”就把他打發走了,這位寶二爺要是真留到太陽下山以後,才知道他們的騎馬射箭是為了什麽!
“老太太該是醒了,我瞧老太太去。”惜春第一個站起身來,轉身走了。
迎春左右看看,也站起身來,老太太屋裏人多,她話都輪不到一句的,正好坐在角落裏,一下午就能這麽平平靜靜的過去。
三春裏的二春都站了起來,探春也不好多留,她跟着站了起來,“那我也去看看老太太吧。”
林黛玉也跟着站了起來,雖然去看賈母也不是多麽讓人愉快的活動,但是跟賈寶玉一個屋裏待着說話,就更不讓人舒服了。
不過臨走前,她還是停住了腳步,看着又呆住的賈寶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年紀也不小了,平日裏又喜歡跟這些姐姐妹妹相處,還有你屋裏那些丫鬟……你也不想都留不住吧?”
賈寶玉知道她說的是晴雯,他也恨晴雯無情無義,舍了他去的。
只是林黛玉這話是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開始的,這句話又出自大學,雖然如今賈政又不管他了,老太太病着他越發“無心”讀書,可這話真是他苦難生活的開始。
“妹妹也不必說這些,你認得我的時候,我便不耐煩讀這些書的,我沒變,倒是妹妹變了。”賈寶玉立直了身子,倒像是林黛玉對不起他一般。
“你既然不肯讀書,也該出去會會客人,學學應酬俗物,也算有個出路。”
賈寶玉冷笑一聲,委屈茫然中又有氣憤,“妹妹原先覺得寶姐姐總愛勸人這個勸人那個的,怎麽如今卻跟寶姐姐一樣愛多管閑事了?”
可林黛玉勸他也不全是為了他好,況且她要的是問心無愧,她既然看明白了,肯定是要說的。
“你不願讀書,也不願學應酬,将來又如何立身?”
“有老太太在,有榮國府在,我何苦想那許多苦悶事?橫豎少不了我的。”賈寶玉冷着臉道:“姑娘還是去看老太太吧,省得我這人髒了你的前程似錦。”
林黛玉想起原先顧慶之跟她說的,提醒過賈寶玉,雖然他當時并未醒悟,但只要說了,賈家敗落途中說不定他就能醒悟過來。
倒不是為了賈寶玉,而是為了那些無辜的姑娘們。
可如今他丫鬟已經走了一個,還是他喜歡的晴雯,他卻覺得是人家無情無義。
人人都能看出來賈家在走下坡路,他卻還跟住在雲裏一樣,飄在天上。
“寶二爺保重。”林黛玉轉身出了屋子。
賈母已經睡醒了,鴛鴦正坐在床邊喂她吃粥,又小心一條條講着家裏的事情。
賈母隐晦地看了林黛玉一眼,道:“別的倒也罷了,如今削減下人是第一的,趕緊拟個章程出來,放些人出去,我想想——怎麽也得壓到八百多人,絕對不能超過九百。”
林黛玉原先就知道賈家下人多,可多到如此地步,她也是沒想到的。
壓到八百多人,她林家跟顧家加起來也沒這麽多人。
屋裏沒人說話,賈母點了王夫人的名字,“趕緊拟單子。”
王夫人皺着眉頭,“咱們家裏一千四百多下人,那要去掉快一半了……”她左右看看,紅了眼圈,“不如先從我開始削減吧。老太太跟風姐兒都病着,要人手,幾個姑娘原本就沒幾個人,怎麽好再削減?寶玉身邊自然也離不得人,只我身邊那些人沒什麽用,不如都削了吧。”
王夫人說着說着就開始掉眼淚了,這事兒不能沾,誰沾誰倒黴,而且削減下人,不說別人,光說姻親關系,賴家加上賈府的四大奶媽,這五家就能網羅出來一個五六百人的大圈子。
更別提還有各種管事了。
從賈府建府到現在上百年,家生子都有四五代了,真扯關系,所有下人都能扯出點親戚來。
賈母冷哼一聲,“我有三個主意,你們看着辦。”
“第一,有些人放了身份,只說是親戚,過來幫工的。給他們改了姓,說是賈家宗族,算是擡身份了,不怕他們不願意。”
“第二,另有些人放成佃戶,關系放在田地裏,也說是來幫工的。”
“最後,家裏人口多的,一家出一兩個,轉成短工或者長工,這樣也不算在主家交人頭稅的奴婢裏。”
賈母環視一圈,“就這麽辦,趕緊去辦!”
王夫人瞧見對面邢夫人躍躍欲試的眼神,這事兒真要落在她手裏,那她的人手非得一個不剩全給趕出去,王夫人忙點了李纨的名字,“鳳姐兒病着,這事兒你來辦吧。”
李纨眉頭一皺,守寡歸守寡,再說心如枯木,那也是必須裝出來有個交待的,她知道這是得罪人的事兒,可……她娘家信奉的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跟蘭兒的身家性命都在人手裏捏着……
“是。”李纨先答應下來,又道:“只是我嫁進來年份尚淺,也不曾管家,有些人我還不認得。”
“有老太太的話,你只管辦便是,誰能怎麽你不成?”
李纨心中越發愁苦,又道:“那……鴛鴦姑娘先列個單子吧,老太太院子裏我也不認得幾個人,我也不知道誰能放出去,誰不能放出去。”
這事兒鴛鴦能幹嗎?
她也不能啊,況且她如今跟賈琏有了默契,還等着将來生了兒子繼承榮國府呢,怎能做這等自毀長城的事情?
“這……畢竟都是榮國府的老人了,不如先叫他們自己選,是想放出去,還是想轉成賈家宗親,也給他們些體面。”
真要這麽搞,李纨那三間小屋連地磚都能給磨光了,眼見李纨又要說話,賈母不耐煩道:“先這樣吧,玉兒好容易來看我一次,你們竟說這些有的沒的。趕緊去歇着,我還有話跟她說。”
一屋子人又被賈母攆了出去,賈母又微笑招手,“來坐我邊上,咱們好好說話,看你這個模樣,我就想起你母親來,當年她也是這樣害羞,可惜我老了……”
林黛玉卻沒如她的願,“坐了一天了,腰也酸,老太太疼疼我,我得坐個有靠背的椅子。”
賈母一邊想她身子骨是真柔弱,一邊又生出幾分慶幸來,這樣的腰板,還想生孩子?
林黛玉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心想差不多也該走了。
中午飯就沒吃好,連顧慶之都說過,“人長嘴是為了什麽?除了說話就是吃飯。”
雖然事後被爹爹嘲笑,“別人不知道,你長嘴只為了忽悠人。”
可林黛玉覺得他說得挺對,她也吃不了多少東西,每一口都得是自己愛吃的,何必要委屈自己呢?
她掃了一眼牆角的西洋鐘,這個點回去,還能點兩個自己喜歡吃的菜。
“……叫你看見這個,平白生了笑話。”賈母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她覺得這外孫女兒一點都不像是她女兒的血脈,見她這樣難了,也不知道分憂。
“不過也叫你長長見識,家裏下人多了是這樣的,後頭你當了主母,也算有了經驗。不過這是得罪人的事兒,你看你舅母不願意沾手,鴛鴦也不願意列單子出來,全都丢給你珠大嫂子。”
林黛玉便想起顧慶之說的,每十五到二十年就放一批人出去。這其實也算是在賈家得的先見之明吧。
她不由得翹了嘴角,不過她林家跟顧家下人都不多,是絕對不會出這等麻煩的。
怪不得人家常說以史為鑒呢,她外祖母就姓史。
……完了,這是現編笑話啊,她跟顧慶之學壞了!
林黛玉臉上表情變來變去的,賈母卻覺得這是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她便又小心翼翼試探一句,“你也得有這麽個人,得罪人的事兒叫她去做。”
罷了,橫豎都這樣了,林黛玉微笑問。
“都是些下人,身契還在您手裏捏着。您得罪宮裏不怕,得罪安國公也不怕,得罪我父親更是家常便飯,怎麽幾個下人都要這樣慎重?況且又不是叫他們去死,不過是放身份而已。若是當日能像對待府上下人一樣對待安國公,如何能跟安國公結仇?”
賈母瞪圓了眼睛,被林黛玉的直白吓到了,“這是怎麽話說的?誰跟你嚼舌根了?我如何——”
林黛玉站起身來,“外祖母,天也不早了,我該告辭了。”
“留下吃了晚飯再走吧。”賈母自己就坐了起來,“我知道午飯你吃的不順心,你想吃什麽只管說,她們都能做出來。”
“別了。”林黛玉挂了一臉顧慶之很喜歡的禮節性微笑,道:“您留我,萬一給安國公招來了呢?他回去若是不見我,肯定是要尋來的。”
賈母下意識就道:“他……還在考場裏呢。”
這次的笑就很真心了,畢竟說到了顧慶之。
“您知道最後一場考兩天,也該知道最後一場考的是策論,安國公平日裏伴駕的,策論又哪裏能叫他答兩天?況且還是府試的策論,我估摸着他這會兒已經交了卷子——他考試前還說要我等他吃晚飯呢。”
賈母覺得她這笑容刺眼極了,但是一想把安國公招來……她也是不敢的。
“唉……”賈母嘆了口氣,自己給自己挽尊,“我如今是病着,的确不好叫你多留,免得給你過了病氣,等我好了再請你來吧。”
林黛玉聲音都歡欣雀躍了,“那我就告辭了。外祖母多保重身體。”
出了賈母屋子,她站在廊下吩咐道:“叫人去套車,咱們這就走了。”
這會兒是快吃晚飯的時間,但是又沒那麽快,三春回去洗漱準備吃飯,元春也跟王夫人在一起說話。
探春一邊洗手,一邊道:“林姐姐……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她原想說拿喬之類的,只是又怕人覺得自己是嫉妒,換了個柔和的說法。
三春吃住一起,連說夢話都能聽見,如何不明白她什麽意思?
迎春嘆氣道:“她說那些東西,除了玻璃,我都沒見過。”
“玻璃做窗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模樣?”惜春道:“琏二嫂子那玻璃炕屏,平日裏輕易也是不拿出來的。”
屋裏稍微安靜了些,只有水嘩啦啦的聲響。
探春忽然笑道:“不如咱們也辦個詩社吧?原先她的詩跟咱們比不過伯仲之間,寶姐姐的詩也經常比她好的。可見那些人說她好多半也是看在給她做序的那些大人面上。”
說完探春又是一陣懊惱,應該只說頭一句的,不然聽起來真的像是嫉妒。
可三春……就算不明面上說,或多或少都曾經“羨慕”過林黛玉的。
她來住在賈母屋裏,然後賈母就把她們仨挪走了。
榮國府地方大不假,但是下人多也是真的,房屋自然也是緊張的,三春住在王夫人後院,一開始是住在三間抱廈裏,中間明間還不能住人,真算起來,還沒鴛鴦的地方大。
後來再大些才有了自己屋子,不過也是一人只一間,原先那抱廈,就成了三人共用的廳和書房。
如今林黛玉的屋子怕是越發寬敞了。
迎春笑道:“每日做針線也是有些無聊的,不過老太太病着,等她好了,咱們再去問問寶姐姐她願不願意。”
“還有大姐姐。”惜春道:“也得問問她,寶玉當年就是她給啓蒙的,據說她的詩詞也很是不錯,不然不能進宮當女史,女史管得就是皇後的文書。”
“正是。”探春笑了起來,“咱們這兒地方不大,她一整個院子呢。”
這會兒,馬車也套好了,林黛玉身後跟着四個丫鬟四個婆子往外頭走,王夫人裝作無意跟她碰上了。
這也是元春的主意,王夫人覺得她這個女兒是真的會拿捏人心。
原先沒進宮的時候天真無邪,還是被老太太騙進宮的,如今倒是練出來了。
她叫自己來跟林黛玉說,“母親跟林姑娘原本就不對付,您說這個,她還得承您的情,還得感激您,您說她惡不惡心?”
“至于安國公那邊,叫寶玉去說。寶玉當年也是跟林姑娘是議過婚的,咱們府上人盡皆知。他在咱們賈家又住了一個月,不可能不知道。寶玉又是一片赤子之心,人人能看出來他真誠的,叫他去說這個,最後再勸安國公對林姑娘好點,您說安國公惡不惡心?”
王夫人一邊想一邊贊,她這個女兒是怎麽長的,這樣會出主意。
兩人在賈母院子門口遇見,相互打了招呼,王夫人故作猶豫,拉住了林黛玉的手。
“我……”她深吸一口氣,“我有話跟你說。”
林黛玉覺得奇怪,她能跟這位舅母有什麽交集?
“您說。”
王夫人道:“當年你來,我叫你離寶玉遠些,其實是……”
她說得吞吞吐吐,真要跟外甥女兒道歉,她還真說不出來。
不過善解人意的林黛玉幫她解了圍,“舅母何必說這些?當年我母親也說了,這位表兄不愛讀書,頑劣異常,喜歡跟姐妹厮混,還沒人敢管他。我知道的,舅母是為了我好。我謝謝舅母。”
王夫人有點愣,這跟她想的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但是不管怎麽說,林黛玉的确是說了謝謝她,這算是第一步成功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下一步,道:“你知道便好,如今……如今你父親怕是要把你嫁去安國府了,老太太想叫探春給你當陪嫁,我不忍心看這個,你們少年夫妻的,如何安插一個人進去?”
“況且探春是我自小養大的,我不忍心叫她去當妾。只是老太太畢竟是我婆母,我也不好說不的,如今告訴你,便是想叫你警醒些,別輕易被老太太繞進去。她……前頭為了安國公,她也吃了不少虧,不說恨屋及烏,她也沒多想你好。”
林黛玉沒有一點驚訝,這事兒她想到了,可是王夫人臉上那表情,還有說話的語氣,以及眼神裏閃爍的寒光,說是為了她好,除非她又瞎又聾。
林黛玉轉身便又回到了賈母院子裏,直接走到了賈母屋裏。
王夫人先是愣了片刻,等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麽,三魂七魄都給吓出去了。
但是追是追不上的,林黛玉如今都會騎馬射箭了,這身體素質哪兒是王夫人比得上的?
王夫人一路追她進了賈母屋裏,只聽見她道:“外祖母,舅母說你想叫探春跟我陪嫁去安國府,是不是真的?”
你怎麽能這樣呢!
你怎麽能這麽不按照常理出牌啊!
哪有你這麽掀桌子的!
賈母也呆住了,她轉臉看着一樣呆滞的王夫人,“你——你這個壞心爛嘴的窩囊廢!你給我滾!”
王夫人軟的都站不直了,不過如今也沒別辦法了,她眼淚直接掉了下來。
“老太太,探春是我養大的,從那麽小養到如今亭亭玉立,我怎麽忍心叫她去做妾?我要她明媒正娶出去做正頭娘子!”
屋子外頭,聽了個牆角的三春都是思緒紛擾,同樣是庶女出身的迎春甚至不自覺來了一句,“我真羨慕你。”
林黛玉小聲道:“那我走了?”
沒人理她。
好的,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