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箭般的雨水侵盆而下,伴有雷霆之怒與電閃鳴光,仿佛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末日景象。
四周蓬斷草枯,黃沙無垠,眼前唯有一座綿延數裏的破舊城牆,突兀地聳立在一片荒蕪的曠野間,在風雨飄搖中危危欲墜。
忽然,轟然一聲驚雷暴起,無數道閃電悉數朝城牆中橫劈爆裂,如開山破海。城牆幾乎便是坍塌之兆,磚瓦開始松動,泥沙順着雨水流下,穹柱帶着整座高樓劇烈晃動……
便在這時,楊劍看到一身紅衣的峨眉女俠自遠處飛來,幾乎在一眨眼的瞬間就已翩若驚鴻地沖入了城牆,只留下一片血色的迤逦。楊劍駭然驚呼那人的名字,他的聲音卻斷在了高樓轟然倒塌、天地傾陷般的巨響中——
夜色。
心髒跳得猶如千軍萬馬踏過,眼前卻驟然消失了一切景象,楊劍猛然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頭頂一片沙白的蚊帳。
他驚得坐起了身子,重重地喘息了幾聲,這才從噩夢中漸漸回過神來。
夢魇後,随之而來的卻不是劫後餘生的欣喜,反而是一種更加無法言說的沉重,猶如整車的沙土壓在身上,讓他稍微擡起頭呼吸一下都覺得困難。
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由于是冬天,空氣中有淡淡的梅花香味,才下過雪的天空仿佛也增了幾分透亮,将房間內的桌椅都照得清清楚楚。若再往窗外望去,還能看到一層覆在窗玻璃上輕薄通透的霧,将房外面遙遠的街道房屋與喧鬧聲都隔離得綽約,增添了一種不真實的迷幻。
這裏不再是他待了三年的西安,這裏是哈爾濱,是雪狼的宿舍。
怕自己的聲音驚到了身邊的人,楊劍蹑手蹑腳下了床,慢慢地将自己挪到了窗邊。
手指在玻璃上劃了幾下,抹掉了些水漬,這才稍微看清了些窗外的景色,而腦海裏那一段記憶,也在又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夜裏,不可遏制地将他重重包圍。
明明已經來雪狼好幾周了,他卻又想起了長安戰隊解散的那一天,夏明德面無表情的臉和毫無溫度的語調,仿佛在說一道計算題的結果。
他想起了許欣然、丁榮、馮超……他們一個個人的音容樣貌,長安所有隊員們的最後一次相聚,是以分別為代價。
他當然還想起了秦夜,他眼睜睜地看着秦夜從長安的基地中離去,那一瞬間心有一種痛到幾乎和身子分離的地步,他最終抛下了所有的面子,跟他說了一句對不起,而秦夜回過頭來,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時候他的視線被眼中水霧遮擋得一塌糊塗,最後一次,他連秦夜的背影都沒看清。
其實他還有很多句對不起想對秦夜說,對不起我毀了長安,對不起我曾經傷過你、誤解過你,對不起我讓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個家,還讓你帶着遺憾退役,可我其實真的不是因為讨厭你……
可是到頭來,他能說的也就是一句對不起,不論秦夜到底聽懂了多少,從此往後,他都沒有資格再過問。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七歲那年在網游中幫着長安公會橫掃華夏的晚上,那是一切的開始,距離今天也不過兩三年,可所有的事情卻都變了最初的樣子。
說來可笑,他為夜色進了長安,可是如今這聯盟中,哪裏還有長安?哪裏還有夜色?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發呆了多久,一只溫熱的手忽然卻攀上了頭頂,順着他的發旋輕輕來回摩挲,動作溫柔得像是安撫熟睡了的嬰兒。
楊劍詫然回頭,落入對方帶着溫柔笑意的目光中。
他不禁愣道:“隊長你怎麽沒睡?”随後面色一紅,低着頭說:“對不起啊,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這低頭道歉的樣子,哪裏還像是當初那個自信驕傲的冠軍隊隊長?方之延心裏稍稍感嘆了一下,對着他微笑道:“不關你的事,我昨晚喝了點茶,本來就睡不着。”
楊劍緊張的神色總算放松了些,說:“怪不得,我……我可能也是喝了茶,才睡不着的。”
方之延心下又笑了一下,心想這個謊扯得可真是不高明,但他給面子不戳破,只是平靜地說:“既然都睡不着,那我們來聊聊?”
楊劍又愣了下,有些不安地問:“聊……聊什麽啊?”
方之延忽然松松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帶到客廳的沙發坐下,自己則坐在他身邊,明湛的目光對着他,微笑着說:“聊聊你的心結吧,楊劍。”
楊劍張了張嘴,然後飛快地否認:“我才沒有心結。”
“第一個心結,是長安。”方之延微笑着說。
楊劍的臉垮了下去,長安的解散當然是他的心結,即使來了雪狼有一段時間了,他也總是想起過去的事情,但是被新隊長看出來他還在糾結過去的隊伍,是不是不太好啊?
方之延見他沒有否認,繼續笑着補充:“第二個,是秦夜吧?”
楊劍:“……”
靠靠靠!又一次被方之延智商壓制的感覺真的一點都不好。
“你和秦夜之間的事情我不清楚,所以我們就來說說第一個,楊劍,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是因為你一個人的過錯,這才導致了整個長安的解散?”
楊劍沉默半晌,低聲說:“難道不是嗎?如果我當初聽了秦夜的話,長安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之前覺得秦夜每次都跟我對着幹,但事實上秦夜一直都是對的。”
方之延笑着說:“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沒說秦夜是錯的,我只是今天想跟你談談長安解散的根源,很多時候一個戰隊的成立與解散,并不全是戰隊成績來決定。”
楊劍懵逼的表情表達了他的聽不懂。
方之延于是微笑着進行解釋:“你作為隊長,對戰隊的熱愛來自于對電競本身的喜愛,可俱樂部的投資人關心的只有行業的平均利潤。我之前查過你們夏經理的資料,他手中對長安的投資只占一小部分,重頭都在影視行業中。因此說實話,長安戰隊是輸是贏,對他們來說都一樣,不論怎麽樣,他們将錢投入電競行業的機會成本都太高。成績不好只是他們從電競行業脫身的一個理由而已,他們會因為一次沒進八強就撤資,所以就算這次長安進了,你能保證以後每一賽季都進嗎?秦夜能保證嗎?”
方之延的語調溫柔平緩,雖然說的話有明顯避重就輕的嫌疑,但楊劍心中卻還是一熱,他知道方之延只是為了開導他。
見楊劍耷着腦袋不說話思考的樣子,方之延微微一笑:“我只想告訴你,楊劍,長安的解散已經不可挽回,而我能做的只是盡我所能讓雪狼的隊員少一些類似的後顧之憂,我也希望你能早日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畢竟,你是我的副隊,我希望你在雪狼能開心。”
最後一句話聽得楊劍心中先是一暖,随之卻是一痛,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方之延,甚至有些恨他,但這一刻他卻不得不承認,跟方之延相比,他簡直不配做隊長。
方之延希望他開心,甚至不惜大晚上不睡覺來開導他,可是他對自己曾經的副隊呢?別說關心了,天天把秦夜氣得睡不着才是真的。
眼見身邊的少年忽然又沮喪了起來,方之延微微皺眉,似乎發現自己說錯了一些話,但他很快又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好了,作為你的隊長,看着你總在想別的隊伍,我會吃醋的。”
這句話明顯是在逗他開心,但聽到楊劍耳朵裏,卻如同醒鐘一樣。
長安已經沒了,現在的他,是雪狼新任的副隊長。
楊劍沉默半晌,低聲說:“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用道歉。”方之延忽然伸出手去,又輕輕揉了揉楊劍的腦袋,笑問道:“現在心裏舒服一點沒有?”
楊劍:“……”
被隊長跟哄小孩一樣摸了腦袋的楊劍有點尴尬,連忙說:“嗯……嗯。”
聯盟中的賽事不會随着老牌戰隊的解散而終止,第十一賽季很快就來了。
楊劍也漸漸地習慣了自己在雪狼的生活。
不得不承認,雪狼隊伍的氣氛比之前的長安真的好太多,盡管他知道自己來雪狼之前有多狼狽,可真正地來了之後,沒有任何一個人笑過他。李素月作為唯一的女生,有事沒事就求楊劍到擂臺上去虐她,方之延也将擂臺的部分全權交給了他負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雙胞胎中的某一個人總是跑過來問楊劍自己是弟弟還是哥哥,而楊劍最開始因為臉盲,總是猜錯……
長安是他的心結,他有時候也會想到轉到了國色的許欣然,銅雀的丁榮、馮超,還有七星草的宋思遠。手機通訊人那一欄甚至有一個他不論如何下定決心都不敢撥的號碼,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些心結似乎也随着周而複始的潮起日落漸漸地腐爛在了身體最深處。
第十一賽季的雪狼拿到了進入聯盟以來的第一塊獎牌,與雪狼獎牌相并而來的,是聯盟第一劍宗武當的華麗而歸。在經歷了一個賽季的夢游之後,那個曾經被無數人背後嘲笑的長安前隊長,終于踏着自己過往的驕傲與落魄,一步步走到了另一個巅峰。
賽季MVP大獎的頒獎典禮上,楊劍很沒骨氣地紅了眼眶,可是他一低頭的瞬間,就看到了方之延贊賞而溫柔的目光。
于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雪狼的副隊長在拿到獎牌時紅着眼眶笑了起來,朝某個地方招了招手,雖然笑得還是有點二,但他的眼神中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驕矜。
仿佛一個好到極致的書法作品,入木淩厲三分,卻在最後一筆的時候頓挫迂回,将一切鋒芒默默地斂藏。
第十二個賽季,雪狼拿下了金牌。
這支隊伍飛快的進步令人啧舌,從民間争霸賽,到職業聯盟的金牌,也不過三個賽季的時間,但對第二次握上冠軍令旗的楊劍而言,仿佛已經過了三個世紀。
十二賽季結束後,城市英雄争霸賽最終的名單也出來了。
這一年,劉川帶着全新的龍吟戰隊,又一次殺進了職業聯盟,這個事情瞬間一石驚起千層浪,将整個武林圈炸得萬衆沸騰,聲勢之大幾乎蓋過了雪狼奪冠的消息。
雪狼戰隊外出慶功的夜裏,一群年輕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感受冠軍的喜悅,整個包房充滿了歡聲笑語與觥籌交錯。
慶功宴結束後,方之延叫了輛車子将大家都送回去。到了寝室後,由于是休賽期,楊劍洗漱完就閑得無聊打開了網游,登了個小號在競技場打了幾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職業選手都在休息,系統給他匹配的對手雖然在網游裏都是頂尖的高手,可在楊劍手裏還是跟切菜一樣,基本一局用不了五分鐘。
方之延就在這時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
“川隊下個賽季就要回來了,你緊張嗎?”方之延笑着問,輕松的語調仿佛就是在唠嗑。
才在前幾天被方之延套出來劉川是他哥,楊劍這個時候聽他這麽問,很有點尴尬地嘴硬道:“我才不怕他呢,劉川回來了,我虐死他!”
方之延忽然微微一笑,又問道:“那秦夜呢?”
楊劍的手瞬間在鍵盤上按出了一排#¥%&*@%*……
他猛地回頭,訝然問道:“你什麽意思?”
“注意,你快死了。”方之延好心提醒。
擂臺賽中的武當劍客果真因為幾秒的分神被對方的丐幫打出了一串連招,自己的血掉得跟水似的,楊劍連忙集中注意力,幾個輕功先跳開對方招式的範圍,再爆手速進行一番連招開大,總算有驚無險地把對方打趴。
楊劍打完這一局,立馬把游戲退了,轉頭緊張地問方之延:“隊長……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方之延卻微笑道:“沒,就想看看你除了怕劉川之外還怕誰,随便問的。”
楊劍:“……”
第十三賽季開賽之前,聯盟中舉行了賽前會議,将所有戰隊的正副隊長聚集在一起開會,還要确認各戰隊的人員名單。
到了龍吟隊伍的人員名單,ppt在巨大的屏幕中緩緩滾動着:
劉川、藍未然、秦夜……
!!!!!
在場的所有人均倒吸了一口冷氣,聯盟第一傀儡唐門、三系精通逍遙,還有聯盟第一刺客,這是什麽逆天的配置啊!
而正在給自己倒橙汁的楊劍,在看到“秦夜”兩個巨大的字出現在屏幕當中的時候,手很不争氣地劇烈抖了兩抖,大半杯橙汁就灑在了方之延手上。
方之延:“……”
本來還沒多少人注意到他們,結果劉川一臉驚訝地問道:“楊副隊,你怎麽手抖了?”
川神就是川神,一說話,瞬間所有正副隊長以及主辦方人員的目光全部都朝雪狼望了過來,楊劍一片窘迫之下慌忙找紙巾幫方之延擦手,還不忘狠狠瞪一下劉川。方之延好脾氣地笑笑,然後将自己的那杯橙汁給楊劍遞了過去,笑着說:“這杯我還沒動,你先喝吧。”
于是一衆隊長覺得這個場景有點沒眼看,紛紛“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轉過了頭,只有鹿翔眼巴巴望着那一杯浪費掉的果汁,很心疼。
臺上主辦方依舊在講着話,可是楊劍的注意力已經無法集中,那兩個字就像是兩個□□,炸得他腦子一片混亂。
沉默許久,楊劍轉過身低聲問方之延:“你怎麽知道秦夜會回來?”
方之延微微笑,卻沒回答,而是反問道:“那你高興嗎?”
楊劍:“……”
這個問題太複雜,如果是在一年前,楊劍一定希望秦夜能回來,不論日後兩人的關系如何,只要夜色還在這聯盟,他就會少一些遺憾,可是現在……
作為雪狼的副隊長,他不得不自私地承認,自己擔心秦夜的回歸會給雪狼帶來威脅。
楊劍垂頭苦思,方之延看着他苦惱的樣子,心中卻有點感動,他知道,在一年的相互磨合與适應中,雪狼已經漸漸地在楊劍心裏了。
楊劍想了半天沒結果,又問方之延:“那秦夜既然回歸,按他的水平,為什麽不是他當副隊長?”
方之延還沒說話,挨着他們坐的葉辰希忽然彎起了嘴角,難得地插了一句嘴:“因為我師父也很厲害。”
楊劍:“……”他一定是看錯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落花辭隊長,為什麽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看着有點腦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