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了解
◎……◎
偌大的華泉宮中,其實只住了兩個人。
一個是上了年紀的嬷嬷,一個是眼睛不大好的小宮女。
兩人也是才得到的命令,楚萸踏過門檻時,她們正雞飛狗跳地在殿內收拾着,聞聲慌手慌腳跑出來,鄭重其事對她行了禮。
楚萸受寵若驚,連忙也矮了矮身子,拘謹地咧了咧嘴角,被引入左側偏殿休憩。
殿內布置精美奢華,只因長時間無人居住,略顯出幾分蕭索與空曠。
楚萸把珩兒放在榻上,給他蓋好被子,年長的嬷嬷對小公子特別感興趣,借着送東西偷偷瞧了好幾眼,後來發覺楚萸不是個挑剔的主兒,便大起膽子湊過來,一邊添着炭火,一邊問小公子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楚萸嗓音柔婉地一一作答,還在珩兒轉醒、揉着眼睛哼唧的時候,允許她将他撈進懷裏,親一親、抱一抱。
嬷嬷歡喜的不得了,直說小公子和長公子長得一模一樣,興奮之下帶她參觀了長公子小時候的居室。
楚萸頓時來了興致,就像是終于把握住了他的小秘密,她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邊想象着年幼的、長得像珩兒的長公子,居住在這裏的樣子,心頭漫湧上一陣柔軟溫暖的情緒。
房間收拾得規整、幹淨,一看便知經常打掃,并未因無人居住而怠慢。
長公子應該是在滿十四歲那年,按照王室規定搬了出去,她立在房間一角,眼前漸漸浮現一幅畫面:
高挑美麗的王後,寂寞地徘徊在室內,白皙纖長的手指一一劃過那些竹簡筆墨、床褥錦被,眼中盈滿了傷感,以及對小小少年的思念……
她心口發酸,不忍繼續停留,返身回到位于殿舍另一端的寝殿,始終想不明白秦王為何讓她留宿在這裏。
按理說,如此龐大的宮殿群落之中,肯定有更适合她安身的地方,她越想越覺得細思極恐,竟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揪住嬷嬷的衣袖,問她小公主住在哪裏,她想帶珩兒過去坐一會兒。
嬷嬷十分貼心地領她過去,距離不算遠,很快便到了,小公主見到他們自是特別開心,不僅分享了私藏的零食,還驕傲地給楚萸展示自己的新棉襖,上面有兩條墜着玉環的紅色流蘇,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很是神氣。
楚萸的緊張感逐漸消散,她把別有用心的秦王抛諸腦後,在小公主宮中,愉快地消耗了一整個下午,順道一起用了晚膳和水果。
正欲離開時,有禦前內侍走進來,奉命接小公子進章臺宮,陪王上過夜。
想必是先去了華泉宮,撲了個空才來這裏。
楚萸戀戀不舍地将傻樂着的珩兒交給他,倚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因為心情低落,又在小公主這磨蹭了會兒,才沿記憶中的原路返回。
未曾想走到一半,突然下起雨,雨勢不小,碎珠子一樣嘩啦嘩啦沖刷着地面,她護着頭小跑着往前趕,雨水同時模糊了視線與方向感,她一時間竟迷了路。
她用手擋着眼睛,焦急又狼狽地四處辨認,然而宮殿長得都大差不差,水霧一重又一重彌漫開來,整個鹹陽宮像是浮在了海面上,到處一片水光朦胧,她更加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抱着胳膊縮着脖子東逃西蹿,試圖尋找一處可以避雨的地方,慌亂間沒有留神周圍,繞過一只巨大銅鼎時,冷不防撞入了一個水淋淋的懷抱。
頃刻間,雨聲仿佛戛然而止,世界重新歸于寧靜。
一把碩大的竹傘,如華蓋般撐在她頭頂,一只有力的手臂,穩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将她拉入懷中。
一團暖意襲來,她瑟縮着仰起頭,與他寶珠般散發明亮清輝的眸子對視上。
無以倫比的安全感萦繞而來,她抽了抽鼻子,将臉貼上他胸口,被他單臂摟着一道回了華泉宮。
地面雨水湍急,倒映着王城內的全部燈火,被他們的腳步攪動,化成一片片璀璨的碎金,一路延伸至遠方。
幸虧他來了,方才她完全就是在往相反的方向跑……
成功抵達宮門口時,楚萸忍不住感慨。
然而,他們很快遇到了一個棘手問題。
因宮中長時間無主,燒火的木柴所剩不多,勉強只能燒出一桶水,只是兩人都被澆得夠嗆,如同兩只落湯雞一般。
長公子趕到華泉宮之前,就已經淋了會兒雨,他沒有進門,直接管嬷嬷要了一把傘,沖進雨幕,打算去小公主宮中将楚萸接回來,結果竟在半路上,遇到了宛如逃竄小鹿一樣的她。
楚萸懊喪地褪下濕淋淋的衣袍,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被長公子不由分說推進了浴室,摁進了浴桶裏。
興許是浴桶太小,外加身處阿母的殿舍,某人竟十分紳士地沒有動手動腳,給她前後各澆了兩盆熱水,只在肩背處似有若無捏了一把,就神色淡然地晃了出去,留她一個人慢慢泡洗。
她擔心他着上風寒,匆匆泡了會兒,感覺寒氣差不多散盡,便擡腳邁了出來,渾身熱氣地返回前殿。
可他卻不在那裏。
隐隐約約有一道清越悠長的筝聲,自右側偏殿飄出來,她循聲過去,撩開簾幔,見他跪坐在一張擺放秦筝的長案後,低眉垂眸,修長手指熟稔地撥弄着柔韌緊繃的琴弦。
一縷濕潤的黑發,從玉冠滑落下來,垂墜在他白玉般的額旁,在楚萸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眉骨與鼻梁的輪廓。
深邃淩厲,又不失流暢線條,怎樣都看不厭。
察覺到她的凝視,他按在弦上的手指驟然擡起。
樂聲戛止,醇厚的尾音打了個顫,在潮濕的空氣中震蕩片刻。
“快去泡個熱水澡吧,長公子。”她說道,一邊绾着頭發,一邊朝他走來,“換季時節最容易感染風寒了。”
扶蘇緩緩擡起頭,沒有言語,而是在她靠近他身側時,伸手拉了一把。
溫香軟玉跌入懷,熱騰騰地貼上他的衣袍,半散在肩頭的烏發飛揚起開,拂過他的面頰,一時間馨香與熱氣盈滿他鼻尖。
“不必了,有你……就夠了。”他笑道,将她箍在懷裏,手指熟練地滑入她指間,與她十指緊扣。
方才他已用浴巾沾了熱水,簡單擦過身子,又換了套幹爽的衣服,常年行走于軍營之人,早習慣了風吹雨打,今日這種于他而言,不過是灑灑水的程度。
楚萸輕輕掙紮了一下,見他絲毫不肯松動,只好默默接受被他當成暖寶寶的事實,努力用自己熱氣尚存的身體,将溫度傳遞給他。
“您怎麽會來宮裏呢?”半晌,她從他胸前微微仰起頭,疑惑地問道。
他遲疑了一瞬,楚萸頓覺其中有貓膩,聯想到他先前的态度,她隐隐有種不好的猜測。
這家夥,莫非是打算搞突襲?
“還不是擔心你害怕到夜不能寐,特意過來看看嘛,沒承想父王居然讓你住在這裏了。”他觸上她質問般的目光,笑着回答道,語氣裏既有遺憾也有欣慰。
遺憾的自然是,不能在阿母神聖的地盤對她毛手毛腳,欣慰的則是,能與她在這片他最懷念、承載了最多快樂的空間裏,依偎相擁,直到天明。
就如同孩子,總想把最好的玩具,分享給最好的朋友那樣。
楚萸感知到了他的情緒與想法,乖巧地趴在他胸口,陪他靜靜地聽着時光倒流,往事如水潺潺漫過的聲音。
殿內陷入了一陣彌漫着溫柔與缱绻的沉默之中,天地間唯有雨聲連綿不絕,鋪天蓋地。
“阿母出事那天,也是一個雨夜。”他忽然開口道,聲音帶着一種遙遠的氣息,“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一段時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堅持下來的。本以為今夜故地重游會十分難受,卻并沒有,甚至撫上阿母最愛的這張琴,我也未像以往那般被巨大的悲傷壓垮。”
“思來想去,大約是你的緣故吧。”他眼光微垂,柔聲補充道。
楚萸立刻心虛地覆下眼簾,有那麽一刻,她特別想告訴長公子,王後還好好活着呢,所以你不要再繼續感到難過了……
但她不能,也不敢。
“想什麽呢?”像是察覺到了她短暫的分神(手指忽然變得軟綿綿的了),他不滿地在她鼻尖上捏了捏,唬得她連忙屏退危險的想法。
“沒、沒想什麽,就是擔心珩兒會不會睡不着覺,吵到王上。”小寶寶是塊萬能磚,哪有用往哪搬。
扶蘇輕笑:“他每天睡得有多沉,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萸悶哼了一聲,手指在他胸口畫起了圈圈。
殿外雨聲愈加隆重,伴随着時隐時現的悶雷聲,即便關上殿門與所有窗戶,仍然無法隔斷。
那個眼神不大好使的小宮女,端來了新的炭盆,熱氣很快浮上來,吞噬了空氣中的潮濕與沉悶。
“他也像今天這樣,為你擋過雨嗎?”他冷不丁地問道,語氣忽地生硬,還帶着股幼稚的執拗,“楚地多雨,你們是不是經常撐着同一把傘走來走去?”
楚萸一愣,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誰?”
“你前夫。”
“……”
怎麽突然提起這茬了?她小心翼翼用餘光瞄了他一眼,被他捉住了視線,一陣猛盯,像是要将她燒出兩個窟窿。
“有過幾次……”她實誠地回答,畢竟那個地方經常一天好幾場雨,防不勝防。
扣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明顯僵硬了一瞬,不悅的情緒有如實質般,從頭頂壓了下來。
“嚯。”半晌,他才幹巴巴地蹦出來一個充滿譏諷的語氣詞,“除了打傘,他應該還幫了你很多很多吧,就像你先前說的那樣,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都特別感激他?”
楚萸覺得事态的發展似乎不大對勁,撲棱着從他懷中支起身子,望向他莫名翻湧着醋意的眸子,認真回答道:
“嗯,我特別感激他,要是沒有他,珩兒就不能安全降生。長公子,您也應該對他存一份感激。”
扶蘇眸色陡沉,一側眉毛幾乎就要飛上發際線,然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實在不占理,人家的确幫了個大忙,給他保了一個大兒子。
“是啊,他那麽好,你與他朝夕相處一年半,就真的一點也沒動心?”他斜睨了她一眼,嗓音有點陰陽怪氣的。
所以說,長公子這是在嫉妒嗎?
一直埋藏在心底,卻倏然之間,被雨天勾起來的嫉妒?
楚萸又眨了眨眼,歪起頭:“沒有啊,我從來就沒有愛上過他,感激歸感激,這是兩碼事呀。”
“真的?”
“真的。”楚萸語氣真誠、篤定,“我愛的人,一直都是長公子你呀。”
此話一落,她萬分震驚地發現,長公子的耳垂,居然浮上了一片淡淡的紅色——
這、這難道就是直球的殺傷力嗎?
楚萸憋下一抹壞笑,擡手勾住他的脖頸,唇瓣貼上他鋒利凸鼓的喉結,輕輕地、生澀地咬了一口。
就如她在他的夢境中,曾做過的那樣。
他不悅緊繃的神色,如堅冰般消融在了三月的春水裏,就勢反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後來居上地碾上她的唇。
殿內再度陷入靜默,只餘下遙遠朦胧的雨聲,和唇齒交纏的暧昧吻聲。
良久,唇瓣與唇瓣才不依不舍地分離開來,長公子肉眼可見地精神一振,而楚萸則慘兮兮地翹着飽潤的紅唇,口脂被蹭得到處都是,甚至還沾上了他的下巴。
她挑起一根手指,觸上他的下颌,卻被他一把攥住,放在唇邊連吻了好幾下。
“吶,芈瑤,和我說說你的事吧。”他摩挲着她細白的指頭,微微低下頭,語調十分真誠,“你以前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都有過什麽樣的經歷?讓我……多了解你一些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