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星的雨季總是煩人的。
天上嘩啦嘩啦的大雨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
黑發的少年倒在木薔薇下, 陷在泥土裏,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的血窟窿, 沒有血色的臉上淺棕色的眼睛, 看着眼前那一簇木薔薇花,和它上方灰蒙蒙的天空。
他勾起唇角。
讨厭的雨天也是有好處。
院子外追殺他的人腳步已經漸漸走遠。
最起碼——
這一刻他是安全了。
只是——
萬萬想不到索倫的最忠誠的狗——艾薩克, 竟然敢在這個時候背叛伏擊索倫。
他被索倫當做棄子墊後, 幾乎死在在艾薩克那個獨眼龍手上。
好在他突圍了出來, 而這場雨來的也是時候,沖刷掉他的痕跡。幫他拜托了追兵,救了他。
但也只能救一時。
艾薩克勢必會全城搜捕他, 而——
代號為1的黑發少年看着胸口不斷冒血的窟窿。
如果沒有救他, 恐怕他連現在都活不下去。少年咬着牙,伸出手,想要去夠眼前的木薔薇——他不能死在這裏。
然而他的手只擡起一半,就像被抽掉所有的力氣一般, 猛地墜落在地, 在他完完全全陷入昏迷最後一刻, 他隐隐看到一只棕色的皮靴停在他的身邊,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朝那邊看去, 恰好對上一雙蔚藍溫柔的眼睛。
黑發少年如野獸般的眼睛渴求的看着那雙眼睛,然後徹底陷入昏迷, 他心底隐隐有一種感覺, 這一次他能活下來。
薔薇街23號的女仆妮娜最近有着新的煩惱。
她的主人夏先生, 海盜星難得的好心人, 不知道從何時從街上撿回一個下等奴隸。
而那個下等奴隸,不僅是個啞巴,還不心懷感恩還三番四次的咬傷夏先生。
夏先生不知道吃了什麽迷魂藥,不僅救了那個奴隸,還允許他在家中養傷。
妮娜憤恨的而看着窗外。
溫暖的冬日陽光照下。
一簇簇嬌豔的木薔薇下,木質桌上煮着一壺花茶,金發的夏先生穿着得體的西裝,蔚藍色的眼睛前架着銀絲眼睛,文質彬彬的男人悠閑的坐在椅子上,翻着手中的書。
他的旁邊黑發的少年如野獸一般的坐在地上,面無表情的想着事情,這裏是一個養傷的好地方,或許他可以留在這裏躲過艾薩克的搜查。
但——
這個夏先生總讓他有一種莫名危險的感覺。
少年獸類一般的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夏先生不簡單。
少年的腳底下,一群貓咪喵喵叫着不停,無論少年如何逗弄,貓貓都好脾氣的蹭着少年的腳。
夏先生忍不住挑眉,海盜星的貓可不是什麽純良無害的寵物,咬起人來可從來都不留情。
黑發少年敏銳的察覺夏先生的視線,警惕的後退一步,手裏一松,黑貓戀戀不舍的從少年手上越下來。
這時門外的街道傳來凄慘的叫聲。
求救聲和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
夏先生皺眉朝門外看了過去,這裏算是海盜星所謂上等人才能居住的地方,很多在其他地方放在明面上的肮髒事在這都會有所遮掩。
這樣的慘叫不多見。
門被撞開。
一個瘦弱的少年護着懷裏的兩三歲孩子滾落在地,少年衣衫褴褛一看就是奴隸,而另一邊瘦骨嶙峋的老人抱着士兵的大腿哭喊道:“大人,您帶我去吧,帶我去市集吧,我的孫子才兩歲啊。”
市集——
黑發少年猛地朝那邊看過去。
在海盜星上所謂的市集,是蟲族的盛宴,那裏人類被當做貨物,食物交易。
少年抱着孩子,翻身起來,瘦弱的少年看着士兵,眼中的火焰幾乎要燃燒。
這樣的眼神只會出現在剛剛被抓來當做奴隸的人身上。
顯然,老人的祈求并沒有什麽用,士兵一腳将老人踢,貪婪的看着少年懷裏的孩子道:“你這樣的老骨頭有誰會要。”
然後士兵将少年懷裏的孩子搶走,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眼神上下掃視,然後示意手下,将少年一起帶走。
這個年紀的少年,還是有很多蟲族會喜歡的。
黑發的少年站了起來,手指微微顫動。
俊美儒雅的夏先生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這個夏先生并不想管什麽閑事——
這也難怪,這種事又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黑發少年眼神略過後牆,心中下定決心,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
手起刀落。
鮮血順着黑發少年的匕首往下低落。
士兵們倒在巷子的。
少年抱着懷裏的孩子,大口喘着氣,而他懷裏不谙世事的孩子,看着如同野獸的黑發少年大聲咯咯咯的笑着。
黑發少年冷漠蹲下,用死人的衣角将匕首擦幹淨,插回褲腿的刀鞘上,朝少年沙啞說:“以後不要來這裏。”少年許久沒有說過話的聲音如同粗糙的砂紙摩擦過一般,他看着少年艱澀道:“去第六區。”
海盜星上被劃分為六大區,由索倫手下六大将軍統轄,其中第六區是他的領地。
那裏說不上多幹淨,但是最起碼絕對不會有市集這種東西存在。
少年擡起頭看着黑發少年半晌才道:“他不是我的弟弟,我只是在飛船上遇到了他。”
黑發少年一愣,重新打量起眼前瘦弱的少年,少年的眼睛黑黑的,但是裏面卻有着光。他心中一動,給少年指了方向,轉身準備離開。
少年忽然抱着孩子沖了過來,從破爛的衣服上翻來覆去,翻了很久掏出一小沓疊的很好印着油墨的紙,交給黑發少年說:“這是我唯一的東西了,謝謝,希望你能手下。”
大有他不收下就不離開的架勢。
黑發少年眼眸低垂,簡單粗暴的将紙塞入懷裏,轉身離開。
“謝謝你,我叫賀明方,你可以叫我小賀,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大聲的喊道。
然而黑發少年只是腳步一頓,沒有回答,轉身離開。
因為他沒有名字。
從院子翻身下來,黑發少年剛走兩步,腳步就停住,皺眉看着一邊空無一人的牆。
夏先生從牆角走了出來。
黑發少年看着夏先生,剛剛夏先生都看到了嗎?
他的身上甚至還有剛剛濺上去的血跡。
而夏先生怎麽回來這裏?這裏這麽偏僻?
他警惕後退一步,随時準備從這裏逃開。
然而夏先生卻只是輕輕說了句:“回來了?妮娜做好了晚飯。”
黑發少年一愣,呆呆的看着夏先生,他發現夏先生後腰別着一把槍,雖然隐蔽,但是卻瞞不過他的眼睛。
一瞬間,黑發少年忽然明白了夏先生想要去做什麽——
他停住腳步,第一次朝夏先生開口說話,黑發少年嘶啞的說道:“謝謝。”
夏先生看着黑發的少你,第一次舒心的笑了笑說:“不用。我什麽都沒做。”
而夏先生看着夏熠離開的身影低頭沉思。
原來倒吊者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最近妮娜越來越煩惱。
夏先生撿來的下等人,竟然登堂入室的進了夏先生的書房。
書房這種地方怎麽會随便讓人進去呢?
夏先生這樣是會吃虧的,妮娜太了解海盜星那些下等奴隸——他們比起人而言,更像是野獸,為了一口吃的,什麽事做不出來。
那種人怎麽會知道感恩呢。
不耐煩的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
妮娜打開門,心驚膽戰的這個門外兇惡的衛兵問道:“大人,請問你們有誰什麽事?”新王剛剛登基,而索倫王尚且不知所蹤,哪怕連妮娜也知道最近不太平。
衛兵不耐煩的問道:“例行檢查,最近有沒有看到行跡可疑的人。”
妮娜想了想,眼前一亮,正要開口說話——
忽然溫和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帶着眼鏡,金發搭理的梳在腦後的。穿着得體西裝,俊美溫和,一看就是上等人的夏先生走了過來說:“最近——”
客廳的旁邊走廊的轉角,緊貼在牆邊的少年冷漠的握着自己手中的水果刀。
他就知道,這一天遲早回來的。
夏先生目光稍微朝少年的方向看過去,朝衛兵說道:“最近沒有呢。”
少年一愣,手中的匕首松了幾分。
“對了,你們的隊長,阿薩爾還好嗎?上次他托我買的古董,你替我帶給他吧。”夏先生聲音不疾不徐說道。
衛兵一聽到阿薩爾的名字,臉上的兇狠懶散消失不見,立刻讨好說道:“原來大人是阿薩爾大人的朋友啊,打擾了。”
衛兵走後。
妮娜憤恨的用鑲嵌着寶石的銀盤端着切好的水果,走到書房門口,敲門走進去——
果然夏先生和那個下等奴隸已經回到了書房。
夏先生溫和的朝妮娜道:“謝謝。”
已經聽過這句話許多次的妮娜還是受寵若驚,感激體力道:“這是哪裏的話,夏先生,能夠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夏先生學識淵博,不僅是考古和古董方面的專家,還是先王索倫和現在的王艾薩克陛下的貴客。
妮娜離開後。
夏先生朝書桌上低頭皺眉奮筆疾書的黑發少年,悠閑道:“抄完了嗎?”
黑發少年野獸般的眸子瞪着夏先生,不情不願的沙啞道:“快了。”少年的嗓子非但不清亮,還透着一股艱澀,就像許久沒有說過話一樣。
而少年也确實如此,他繼續低下來頭,奮筆疾書着,少年的字跡是不符合他年齡的稚嫩,少年沒有發現,當他低下頭的一瞬間。
夏先生的目光就不自覺的落在的他的身上,窗外的陽光下的黑發少年憂愁的皺着眉,穿着略大一號的白襯衣,如同一只溫順而高傲的貓咪。
誰能想到索倫手下最神秘而殘忍的倒吊者,竟然是這樣的一個少年。雖然他一開始的計劃就是通過索倫手下六大将軍接近索倫。
但是他沒有想到會這麽順利,甚至接觸到反複多疑索倫最信任的倒吊者。
夏先生搖搖頭,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他看着少年的眼神裏有着光。
有時候心動只是一瞬間的事。
夏先生心裏有了一種軟弱的想法——一輩子過着這樣安逸的生活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
但是這樣的念頭只是一瞬間。
夏先生比任何人都知道,這樣的安逸如同脆弱的泡沫上,外面的世界,人類文明已經進入漫長且寒冷的長夜。而這裏虛假的安逸,也只不過建立在無數的普通人的血肉之上。
夏先生的笑意迅速消失了。
少年終于抄完,他站起來,勾起唇角,難得有一絲少年應有的俏皮,他抱着桌上厚厚的一堆紙,得意洋洋的朝夏先生走去,往下夏先生面前一摔,靠牆伸了懶腰,舒展了富有爆發力的身體,像極了得意炫耀的野獸,看着夏先生道:“好了——”
金發英俊的夏先生不動聲色的收回自己的目光,推了推自己的金邊眼鏡,挑一挑眉,随手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紙裏拿出一張,仔細看了看。
野獸般少年詳裝不在意的輕哼一聲,看向一邊,但是懶散靠着牆的脊背卻警醒的直了幾分,耳朵豎起,聽着夏先生的動靜。
終于,夏先生輕聲嗯了一聲。
黑發少年緊張的撇過頭去,警惕的立刻說道:“我和你說好的,我就只抄這麽多,再錯了,我是絕對不會再罰抄的!”
夏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黑發少年說:“你之前不是說,随便我罰的嗎?”
眼見黑發少年就要炸毛,夏先生連忙又說道:“這上面怎麽沒有你的名字,怎麽還不會寫你的名字嗎?”
誰知,少年坦然看着他,沉默一會兒說:“我沒有名字——我只有代號,一。”
然而會這麽稱呼他的人也已經走了。
現在大部分人只有稱他為倒吊者,或者那個人。
少年看着夏先生的文質彬彬而幹淨的臉,忽然不想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個吓哭小孩,無數人的夢魇——倒吊者。
夏先生将手中的那張紙放回道桌子上,思忖片刻。
窗外的陽光照在少年臉上,少年白皙的過分的側臉幾乎在發光。
鳥鳴傳來,在春日裏聲音婉轉。
“一,不像一個名字。”夏先生微微出神,然後在紙上寫了一個字,交給少年說:“叫熠吧?熠熠生輝的熠,怎麽樣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黑發少年一愣,拿起那張紙,看着上面的字跡,垂眸道:“好,以後我就叫夏熠。”
夏熠?
夏嗎?
夏先生指尖微微一動,擡頭看着少年,看着少年坦然的目光,夏先生點點頭說:“好。”
從此,倒吊者有了自己的名字。
薔薇街23號裏——
“小熠,這個字要這樣寫,而不是圖省事将兩條線連在一起寫。”
“小熠,吃飯的時候不能嫌麻煩直接用手。”
“小熠,糖果一次只能吃一個,而不是一罐。”
“小熠,不許咬人,他先咬你也不行。”
“小熠,……”
“煩死了,閉嘴!”
于是孤獨的野獸,終于被馴養,卸下了滿身的防備,一點點重新回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