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夏日午後，承乾宮正殿傳來男童女童朗朗背書聲。
少年不識愁滋味，《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樣飽含情絲、讀之令人潸然淚下肝腸寸斷的詞，倆小兒卻完全感受不到裏頭情愫。小手放在膝蓋上坐得板板正正，搖頭晃腦一字一句拉長了語調背得字正腔圓。
寧歡還抽空偷瞄了眼小點心，悄悄咽了咽口水。
佟佳氏輕笑：“專心些。”
小姑娘立即收回視線，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繼續一板一眼背詩。
佟佳氏有些無奈。
她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跟先生似的教導別人讀書，也沒想過會教小孩兒這首詞。
不合适。
做先生不合适。她學問再好也不過是女子，平常帶着小阿哥玩似的識幾個字便罷了，正經教詩卻是不敢的，唯恐見識窄教錯了，倒耽擱四阿哥。教小阿哥小公主這樣有關生死離別的詞更是不應該。
她本也是拒絕的，可惜抵不過寧歡難纏——
事情說回半旬前，寧歡為了保證自己大姐姐的地位威嚴，決定要好好努力，驚豔八阿哥。
要達成這個目标，以前摸魚似的一天背一首就不行了。
——先定個小目标，背上一百首再說。
這時候就得說系統了，要求高便罷了，還絲毫幫助沒有。寧歡哀怨片刻，只好自力更生找老師。
三阿哥沒戲，他每天上學堂沒那麽多空閑。寧歡就盯上了據說會一百多首詩的四阿哥。
四阿哥當然很願意啦！
小夥伴做了這麽久，他從沒在寧歡面前支棱起來過。機會難得，他立即用表面臭屁心裏即将開花的态度應了下來。開始他的胡說八道、誤人誤己之旅。
——詳情參考“兩小兒談《憫農》場景”。
這不就，佟佳氏聽不下去了，先唬着臉吓了學藝不精的四阿哥一頓，又親自上陣把他們亂七八糟的理解糾正回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寧歡立即抛棄四阿哥轉投佟佳氏懷抱。
四阿哥……四阿哥到底是個知錯就改的孩子，臊了一會兒也紅着小臉央求佟佳氏仔細教他。他之前只學了大概，其實很多問題沒有深究。而寧歡特別喜歡刨根問底，一兩日下來四阿哥就被問麻了。
倆小孩一個拉胳膊一個抱腿，晃啊晃磨啊磨，硬是磨得佟佳氏答應下來。
至于為什麽要學《江城子》？
本來不過是佟佳氏感懷自身，吟唱一二罷了。豈料叫正好過來的寧歡撞到了。
美人垂淚吟詩，這場景太美、感情太真摯，寧·背詩狂魔·歡一下子就感動了，非要學。四阿哥本來無所謂，見佟佳氏不願意教，逆反心理上頭便也非要學。
佟佳氏經不住纏只好應下。
教之前百般為難，然而這首詞被兩個不通情趣的小屁孩演繹成經典小學生背詩課堂，卻是她沒有想到的。
如今哪還有什麽傷感？一點多餘情愫沒有！唯有知識光輝普照大地！
寧歡率先背完十首詩，跟佟佳氏打個招呼，蹦蹦跳跳去配殿看小妹妹。
被剩下的四阿哥頓時就坐不住了，屁股底下跟放了個釘子似的，扭來扭去，還時不時往窗外看。
佟佳氏柳眉微蹙：“胤禛，專心！”
四阿哥不甘不願地繼續背，只是寧歡不在，他明顯不如方才效率高。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背完。
勉強保持鎮定放下書行了禮就往外跑。
佟佳氏：“……什麽時候才能沉穩些。”
大宮女秋紫捧來熱茶給佟佳氏潤嗓子，聞言笑道：“娘娘要求也太高了，奴婢瞧着咱們阿哥爺現在就很好。年紀還小呢，真沉穩得像個小學究似的有什麽意思？”
“就你疼他”，佟佳氏嗔了心腹一眼，轉而又嘆氣道，“沉穩未必就是古板，你瞧瞧五公主，也活波也伶俐，為人做事卻比胤禛穩重，她年紀比胤禛還小呢！”
秋紫見不得看着長大的小阿哥被一個小姑娘比下去，哪怕說這話的是她主子，也少不得辯駁道：“五公主哪裏穩重？她可是經常闖禍。”
摘洋柿子被帶到禦前就不說了，再往前數她也沒少招貓逗狗地搞事。
四阿哥可沒闖過什麽禍吧？
佟佳氏問：“可你見皇上太後曾為此斥責不滿嗎？”
沒有。
那不是五公主小透明一個沒人在意嗎？
佟佳氏搖搖頭，的确有這個原因，但是更多的：“皇家規矩多，但那是為了約束底下人。皇子龍孫們即便偶有逾矩，只要皇上不在意便不要緊，重要的是——心性。”
她說：“五公主心性就很好，從小承受那麽多，卻出落地活潑可愛，一點怨氣不滿都沒有，還知道讀書上進……這一點四阿哥就差些，他脾氣……唉！”
擱宮外面，男孩只要有本事，性格有點瑕疵有什麽要緊？可是皇子出身高貴，相對的一言一行也被人放大了盯着瞧。皇上身為人父尚有幾分寬容，那些個禦史卻恨不得踩着皇親的血肉揚名立萬。
四阿哥性格急躁易怒，愛恨鮮明，佟佳氏擔心他會成為衆矢之的，承受不住壓力而心态崩裂。
相對之下，寧歡心态就很寬容平和了。
秋紫說：“五公主這麽大點，奴婢瞧那福嬷嬷和綠萦想來是什麽都沒叫她知道，憨吃憨玩罷了。”
佟佳氏搖搖頭：“那你怎麽不瞧瞧另一位呢”，她指指兆祥所方向，伸出四根纖纖玉指，示意四公主，“那位受過什麽苦不成，你把兩個人放在一起瞧瞧。”
那差別就有點大了。
一樣環境長出兩樣人，為着什麽呢？
秋紫默然。
這邊主仆倆說悄悄話，配殿裏寧歡又是扮鬼臉、又是親親摸摸，把小公主逗得咯咯笑。
小小嬰兒躺在襁褓裏，對寧歡露出無齒的笑容。
“妹妹喜歡歡歡呢”，寧歡笑眯眯對旁邊伺候的宮女說，轉頭又把小公主親了一通，在對方蒼白的小臉小手上留下愛的口水。
小公主拍着小手張着嘴弱聲弱氣地咿咿呀呀。
“妹妹好像小貓呀！”個子小小的，聲音也小小的，寧歡并不知道這是因為小公主身子弱的緣故，兀自笑眯了眼，一扭頭就看到四阿哥站在門口踟蹰不前。
小姑娘驕傲：“四哥哥，歡歡背書比你快哦！”
四阿哥本就因這事心裏不自在，被寧歡點出來更是羞惱：“你只有今天比我快了一點點，明天我就會超過你的！”
寧歡掐腰：“不可能！”
歡歡會努力噠！
四阿哥臉色漲紅，眼瞧着要吵架。寧歡卻輕哼一聲說：“四哥哥快來，妹妹好好玩啊！”
小公主還在傻乎乎地手舞足蹈，不知道高興什麽勁兒。
咻——
四阿哥的氣焰一下子就像針紮的氣球，癟了下去。
他木着臉如坐針氈地被寧歡拉着跟小公主玩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說：“咱們去看看洋柿子吧。”
“可是歡歡不想去。”
“那你想幹什麽，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四阿哥立即道，顯然是不在乎玩什麽，只要能離開這個房間就好。
寧歡扭頭去看小公主。
四阿哥臉皮一抽，剛要打補丁，就聽小姑娘奶聲奶氣說：“歡歡想養寵物。”
四阿哥、宮女：“…….”養寵物為什麽要看小公主。
四阿哥毫不猶豫：“貓狗房有好多小動物，我們去親自挑吧。”
親自挑一聽就很有趣，寧歡高興起來，倆小孩牽着手出門。
路上寧歡問四阿哥想養什麽。
四阿哥什麽都不想養，但是他怕這麽說了寧歡轉頭就要回去繼續跟小公主玩，想了想便道：“我喜歡狗。”
其實是佟佳氏喜歡，她從前養過一個純白的小獅子狗，也算是四阿哥童年夥伴之一了，只是去年病死了。
寧歡仰着小臉說：“歡歡想要鵝。”
她憧憬道：“歡歡要養一只漂亮的鵝，天天叫它劃水給歡歡看。”
顯見是從詩詞中得到的靈感，覺得“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場景很美。
四阿哥輕嗯一聲。
貓狗房管事太監戰戰兢兢接待兩位主子。
他們這地方少有貴人來，他拿出一本冊子，賠笑：“裏面不幹淨，主子看冊子選吧。”
四阿哥看寧歡。
寧歡點點頭，趴在桌子上和四阿哥一起看，她一心找鵝，看了半天也沒找到脖子長長的動物，倒是看到了狗。
寧歡高興指着給四阿哥看：“四哥哥，你看，是狗诶！”
四阿哥：“……嗯。”
管事機敏道：“四阿哥想要什麽狗，咱們貓狗房什麽品種毛色都有，您想要什麽？”
怕四阿哥不懂，他先問孩子最關心的：“體型要大的還是小的。”
四阿哥：……都不想要。
但是考慮到佟佳氏，還是要個小獅子狗吧。四阿哥在心裏做打算。
寧歡捧臉：“藍孩紙是不是都喜歡大狗狗？鋁孩紙喜歡小狗狗。”
四阿哥：……嗯！
沒錯！
他對管事說：“本阿哥喜歡大的，越威武越好，毛色要好看。”
“诶！诶！”，管事按照四阿哥要求，翻冊子找合适的狗給兩位小主子看，嘴裏還說，“要說又大又好看，有一只倒是很合阿哥要求，個頭不小、皮毛雪白雪白、又長又柔順、性子也活潑可愛，可惜得了病。”
四阿哥和寧歡有些失望，聽他說得這麽好，他們還打算要了呢。
但是不可以，宮人生病尚且要離了貴人身邊，何況是畜生。
管事太監也有些惋惜：“那還是老毛子那邊的新鮮品種呢，奴才從前都沒見過。說起來跟二位還有些淵源。”
他把事情說了，寧歡才知道果真有些緣分——
當初皇帝叫太監張順處理番茄，那人才不是想了個天才法子嗎：給狗吃了扔出宮。
此狗即彼狗。
它倒是沒被毒死，且狗生有幸看了太醫，愣是從垂死狀态緩過來了，茍延殘喘到現在。
管事也不過說說罷了。
四阿哥卻對自己即将到手的寵物升起了幾分責任心，看冊子選不定，要求進去看一看。
管事勸阻，卻攔不住兩個任性的熊孩子，到底是叫他們進去了。
四阿哥順着狹窄的路走過裝滿了狗的籠子，看這個就那樣，那個差不多，無功無過，倒是走到拐角，往角落一掃，便看到一只白毛大狗狗，懶洋洋卧在籠子裏，像是一團雪。
四阿哥和寧歡眼睛一下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