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從明背對着她,看不見她的臉色,但聲音永遠都能透過四面八方傳過來,毫無阻隔。
他默默扭過頭,不自在地喊了一聲:“楚老師,晚上好。”
手上的煙沒熄,走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從指尖傳過來的,也是從陸從明身上飄散出的。
楚識語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煙,還沒點燃。
和自己的學生一人叼着根煙在相遇,這場景怎麽想怎麽都有點好笑。
楚識語大方地沖他一擡下巴,收起嘴角淡淡的笑意,說:“沒事,抽吧,當我不存在好了。”
這怎麽能當做不存在,陸從明實在是有點無能為力,于是說:“楚老師,我就先走了。”
楚識語驀地笑了,一點也不避忌在自己學生面前抽煙,低着頭點燃嘴裏的煙,咬着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白霧,才說:“你現在是不是有點怕我啊。”
“怎麽這麽說?”陸從明說話聲音不大,其實平時也不是扯着嗓門喊的那種類型,只是可能夜晚氣氛塑造的格外好,聽着比平日低落不少。
“不知道,”楚識語聳了聳肩,一派無所謂的随意,“一種感覺吧,你上次跟我說過之後好像就很避諱和我……”
她一下子沒找出合适的用詞,但陸從明也能很快明白。
“沒有,”陸從明說,“平時……”
平時也沒有什麽交集的地方,他也不是課代表,不需要天天跑辦公室,但這話,他忽然之間怎麽也說不出口。
“明白。”楚識語給了他一個臺階,讓他短暫的窘迫能稍作緩解。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煙,陸從明似乎也不急着走了,雙手撐靠在防護欄上轉頭問他:“想聊一聊嗎?”
說不定找找源頭,自己能想通一點,随便聊什麽都行。
聊什麽呢,陸從明也不知道。
他現在只覺得和楚識語待在一個空間之內有種莫名的焦慮不安,但是如果要走,他又有點舍不得。
沒抓着頭皮想了半天,陸從明總算想了個自己有點不解的問題:“你……為什麽會抽煙?”
楚識語悶聲笑了起來,噙着煙慢滋滋吐出一圈白霧,轉頭朝他笑了一下。
這表情笑得陸從明莫名有些心虛。
“咱們學校的老師基本都是師範學校畢業的吧。”楚識語忽然問。
陸從明:“這個不太清楚,但是老師應該都是要師範專業吧。”
“我不是。”楚識語夾着煙的手指了指自己。
淡淡的煙霧順着她的指尖流溢出去,将細白的手指襯出一股冷白的意味。
“我本科是學財務管理的,後來研究生考的心理學,去了北京。”夜晚寒意重,楚識語的聲音聽着有些暗啞,像混合了深秋晚間沉甸甸的重露,但又仿若脆弱無比,一觸即碎,“和老師這個行業都沒什麽關系。”
陸從明倏地回過神來,自己可能是觸及到了她的……傷心事。
原來……她也會有傷心事啊。
楚識語低着頭垂下眼,含在唇齒間的那股冷意被一點一點釋出,無法捉摸:“考研的時候壓力挺大的,也不知道要怎麽排解。很多人都喜歡趁着晚上去田徑場跑幾圈,我不怎麽喜歡跑步。”她聳了聳肩,可能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擡了擡手腕,“就學會了這個。”
“其實也沒幾年,”她含着煙聲音聽着有些含混,“但是好像就變成了習慣,不過現在做了老師也不能像男老師一樣下課就能叼根煙,還是應該給學生做個好的榜樣吧。沒想到還是被你看見了。”
楚識語沖着他一笑,雖然說着介意的話,但看上去似乎挺無所謂的。
陸從明被這一笑昏了頭,張張嘴無力地說:“也沒有,就是……就是對身體不太好。”
“哦,對身體不太好啊。”楚識語挑眉望着他手上同樣的煙,覺得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實在沒有什麽信服力。
“那個,”陸從明把手往回收了收,還是沒能收回去,“高一的時候……太無聊了。”
他想不出更好的解釋,“無聊”似乎是個通用的理由。
楚識語也沒多問,想來是見慣了高中生的這些事。
抽煙、打架、早戀,誰高中沒見過這些事呢,至多沒發生在自己身上罷了。
都能聊到自己考研了,陸從明想了會,得寸進尺的又問道:“你為什麽會來這邊當老師?”
“你今天的問題有點多啊。”楚識語故意道。
陸從明有樣學樣地聳了聳肩,“還好吧,第二個。”但說完還是忍不住找補,察言觀色,“你介意嗎?”
楚識語無所謂地說:“是我說了要聊聊的。”
“去年年初的時候吧,我爸生了場病,”楚識語抽着煙,娓娓道來,看上去是真不介意,連自己家的那點私隐都說了,“花了一些錢,也耽誤了一些事,病好了之後就我畢業之後的發展問題做了幾次讨論。”
說到這裏,可能連她自己也沒發覺聲音不自覺的低落了不少,冷淡的煙霧就纏着她,一圈又一圈,仿佛生活中那些永遠無法厘清的麻煩。
楚識語:“我媽希望我能留在這邊,她覺得當老師挺好的,工作穩定福利好,每年還有寒暑假。讀大學的時候亂七八糟的證考了一大堆,正好派上用場了。”
“你……你應該不是很喜歡吧。”陸從明倏然說。
“怎麽這麽說?”楚識語轉身背靠着防護欄,出乎意外地看向陸從明。
“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做的選擇,怎麽會喜歡呢。”
陸從明的聲音仿佛帶着一股強烈的穿透力一般,越過空氣中看得見看不見的層層阻礙,肆無忌憚地刺進了她心中那一片早已波瀾不驚的深海。
曾幾何時,她也是對未來充滿着無盡的熱情與期待,雖然忙碌,但能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實現曾經的理想,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時移世易,可也不到兩年,就全都變了。
當初的理想化為塵土,被她遺忘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偶爾想起也只是嘆息一聲然後埋好繼續為生活奔波掙紮。
她做着一份不錯的工作,過着并不太高興的日子。
連陸從明這個還沒高中畢業的人都能看出來,而她都差點忘了當初自己不情願地與家人争執冷戰到最後無奈接受現實妥協的滋味。
可現在,在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大男生的話語裏,她似乎又撿起了當初的那麽一點感覺。
她深呼出口氣,看向陸從明漆黑的眼珠,可能是想從裏面看出一點端倪。但除了自己的影子和透徹的月光被容納進這雙眼睛之外,找不到其他。
這雙眼睛很幹淨,楚識語想。
“還好吧,”楚識語委婉地說,“做久了也能找到一點樂趣。”
又在放屁呢。
楚識語在心裏嘲諷自己。
“現在呢?”陸從明低聲問。
楚識語沒理解他的意思:“什麽?”
陸從明:“如果能再一次選擇,你會……”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楚識語頭也不擡地打斷他:“沒有如果,已經做出決定的事就沒有後悔的機會。”
世界上要是有後悔藥能買,怎麽還會有這麽多求而不得。
陸從明看着她,但是對方目光垂下,只能從遮蔽的餘光之中探尋到眼角處的一點落寞,轉瞬即逝。
“可以的。”陸從明說。
大抵是還處在被老師父母保護的年紀,尚未進入社會感受這個世界的殘酷,陸從明看似對一切都能抱有美好的期盼。
“選擇權在你自己手上,”陸從明垂眸望着她,更像是想從其中看見那個對還充滿着喜怒哀樂也會鬧脾氣的她,“你們總說我們是群還沒畢業的未成年,做事之前要三思而後行,多問問大人們的意見。可你已經是大人了,為什麽還要讓別人來安排自己的人生?”
“父母也不行。”
楚識語輕眨了眨眼睫,安靜了很久,才低聲道:“我要是出國了,至少不會回來,以後也說不好。”
陸從明很輕地“嗯”了一聲,他想,那我就去找你。
“過年放假總會回來吧。”
明明什麽都還沒決定,可說出口的話仿佛一切已成定局。
他忽然擡手拈起她臉側一縷細發——夜晚風高,披在肩上的頭發四處亂飛,楚識語原本還注意不讓頭發糊上自己的臉,後來次數多了也就懶得管了。
以兩人目前的關系身份來說,陸從明這個動作實在是有點唐突,可鬼使神差的他就這麽做了,拈起那縷頭發後,他動作輕微地別進了她的耳後。微卷的發絲順着風輕輕柔柔纏繞過他的指尖,暧昧又自然。
而楚識語也沒有避讓。
也許是動作太突然,來不及躲開,陸從明心說。
楚識語看着那雙有意無意觸碰到她耳垂然後慢慢松開垂落在身側的手,好半晌沒說話。
陸從明這時才感覺到自己動作之間的冒犯,垂在腿側的手轉而背在身後,牢牢攥着并摩挲。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陸從明搶先一步:“你先說吧。”
楚識語卻沒說話,而是朝他靠近了一步,擡起頭隔着僅有半個人的距離打量着他的臉,又或者是臉上的某個部位。
陸從明被這種目光盯得莫名緊張,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背在身後的手卻攥得更緊了。
距離太過靠近,他聞到了楚識語身上一股很淡的香味,像是山間幽木碧草經過一夜雨水洗滌過後散發出的冷冽甘泉,碧空如洗、雨後初霁一般,同時混雜着一點煙草味,矛盾又巧妙、毫無違和感地融合在一起。
楚識語在這時緩緩開口,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聽不出什麽情緒,但依然很好聽,就像她平日上課時講英文那樣,幹淨、悠揚,帶着獨屬于她的味道和感覺。
她說:“你接過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