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整個校園似乎都陷入了一種緊繃的氛圍中,雖然這年的高考和身為高二高一的沒多大關系,但說遠也不遠。
高一高二年級在七號八號兩天全體放假為高三騰出場地,楚識語在辦公室裏忙忙碌碌地和其他老師一起準備這兩天假期的試卷,即便放假也不可能讓他們真的瘋兩天。
她分好兩摞,又從陳穎手上接過一些。
陳穎:“這裏一共三套,還有四套,咱們沒課的估計一上午都要做這個了。”
“還行,”楚識語說,“反正沒事做,就當活動手指了。”
陳穎笑了出聲:“這些要是發下去估計又要罵咱們沒人性了,總共就兩天假,還有其他科的試卷。”
“誰敢罵我們陳老師啊。”門外幽幽傳來一句調侃,王主任叼着根煙吐出一圈白霧,手裏還抱着杯沿泛黃的白色陶瓷杯。
“看看,”陳穎抖了抖手上沒整理完的試卷,嘩啦啦地一陣響,“一發下去都要哭天喊地了。”
“他們喊他們的,哭完還是要做完的。”
陳穎擡手掃了一下飄過來的煙霧,皺着鼻子道:“王主任您不會是專門來我們這散播二手煙的吧,辦公室裏女老師多,聞不慣這個。”
王主任轉頭望了一圈,還真沒找煙灰缸,只能笑眯眯地把煙拿遠了:“找楚老師有事。”
“我?”楚識語從一堆試卷資料中擡頭,有點不解,一般情況下她和王主任沒什麽交道,年級上的事找年級組長就行。
“對,之前跟你說過的調組的事。”
楚識語靜靜等着王主任的下文,直覺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好消息。
果然,王主任也沒讓她失望。
“我跟胡老師說過了,她本來是說好下學期回來,可是前幾天小孩子病了一場,”王主任抿了一口陶瓷杯裏的茶水,“才一個多月,把一家人都給吓壞了。”
“所以她就決定在家好好休息不複工了?”楚識語替他補完後面的話。
“那倒沒有,”王主任說,“只是下學期高三老師任務也重肯定就沒太多時間陪家裏人,所以她就申請調到高一去了,現在高二這兩個班下學期還是你帶。”
“辛苦楚老師了。”
……
楚識語能說什麽呢,難道還能說我不幹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楚識語沖他和氣一笑,說:“多陪陪家裏人也是應該的,謝謝王主任信任,把高三這麽關鍵的一年都交給我。”
她笑得分外自然得體,但心裏大概正在翻白眼。
高考最後一門英語考完高三的學長學姐便正式這十幾年的寒窗苦讀,而準高三們卻還要冒着仿佛頂在自己腦袋上伸手就能把燙成脆皮雞爪的烈日補課。
補課持續了一個半月,橫跨最熱的七月末和八月初,等到再次開學時一個個都能和包公比比孰美了。
張平帆揪着衣領子扇風,剛和其他人說完話轉眼就看到了挎着書包進來的陸從明。
“嘿,來這麽早啊。”他擡起胳膊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然後不出意外地受到了陸從明的冷待。
陸從明把書包朝椅子上一扔:“你不也是。”
“我要補作業,你需要嗎?”他指了指擺了一桌子的試卷,“總共就放了二十天,至于嗎?”
“我這時候還有點想念胡芳了,要是她回來說不定就不用交這十幾張卷子了。”張平帆嘆了口氣又繼續補作業。
“你說什麽?”陸從明抓住他衣服,阻止了他的動作,“胡芳難道不回來教我們了嗎?”
“你不知道?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啊。”張平帆在心裏給了他一個鄙視。
陸從明:“胡芳不回來了那誰教我們?”
其實他心中已經隐隐有個猜測,不然也不至于這麽緊張,只是沒得到準确答案以前自己也不敢輕易斷言。
“還能有誰,楚老師啊。”張平帆蓋棺定論,“她都教我們一學期了,還差這一年嗎?”
陸從明原本平靜的心驟然收緊,小石子被投擲在水面蕩出一圈波紋後緩緩下沉,與水底其他鵝卵石別無二致,但水面早已不複往日的安寧。
一切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亂了。
那顆原本鎖得嚴嚴實實的心似乎又在這轉瞬之間漏出了一條縫,開始吞噬、撕咬着他,此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沒那麽灑脫。
“你怎麽了?發什麽呆啊。”張平帆推了推他的胳膊,“你這是被吓得說不出話來還會太驚喜了?這不是很正常嗎,都到高三了老師還換來換去的多麻煩。”
陸從明低笑了一聲:“是,換來換去是挺麻煩的。”
也不知道楚識語是怎麽想的,現在還有一年的時間要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她應該很頭疼吧。
楚識語頭确實是有點疼。
昨天晚上洗了頭發後沒等幹透就睡覺,加上窗戶打開,窗外的風朝屋裏灌了一整宿,早上起來不負衆望地偏頭痛了。
她閉着眼不耐地揉着太陽穴,來辦公室好半天了都沒能緩過那陣勁。
“楚老師要不你今天就請假吧,”陳穎說,“第一天開學一般都不會正式上課,你也不是班主任沒什麽事情要交代的。”
楚識語睜開眼,從餘光中瞥了一眼,啞着嗓子說:“就是因為第一天開學才不能請假,等會不是還有個升旗儀式全校都要參加嗎?”
完了,嗓子都開始疼了,楚識語感覺自己離感冒不遠了。
“唉,”陳穎也忍不住嘆氣,“這是不是就是假期綜合征啊,我也感覺渾身不舒服,看見那群小崽子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就頭疼,只有一年了啊。”
楚識語手指抵在太陽穴處撐靠在桌上,漫不經心地說:“這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沒有說你和我是太監的意思。”
陳穎笑着作勢要打她:“我得趕緊調整好作息了,不然要是上課打起瞌睡來我這老師就不用見人了。”
和陳穎閑扯完楚識語又恢複成了那副冷淡的模樣,看着沒什麽變化的桌子把玩着手機。
比起其他老師放了各式零食點心還有保溫杯、綠植等小物件的桌子,楚識語的辦公桌可以算得上非常冷清,只有一疊又一疊的試卷資料。
一年前剛來之時她也準備把自己的辦公桌好好布置一番,多少弄得有點人氣,可後來一想,也不知道能在這裏呆多久,那些小玩意兒等到了離開的時候八成都是負擔,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便一直冷清到了現在。
轉眼都過了一年,真是令人意外。
她忽然有點沒緣由的想到了陸從明,他應該早就知道了自己繼續教高三的消息吧,也不知道作何感想。
本來還想着反正不會再見面了幹脆把話說絕一點,現在這樣一來倒是尴尬了。
她鎖手機,點開和湯敏的對話框,她和湯敏的聊天記錄還保持在一個星期前。
雖然認識幾年,但楚識語和湯敏一直都維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交往距離,本科的時候一個寝室天天能見面但也不怎麽膩着。之後她讀研去了北京,湯敏繼續留在這邊,日常的聯絡便淡了一些,但每回見面倒也不覺得生分。
楚識語挺喜歡這種感覺,有空的時候聚一下,沒空就各做各的事,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沒必要像個連體嬰,這也是她和湯敏能一直維系這樣的感情、偶爾有事也會跟她說的原因。
指腹摩擦着手機溫潤的邊緣,她左思右想本打算給湯敏發點什麽,但是轉念一想上回少見的給她講了一下陸從明這事,把她興奮了一會兒最終也沒給出好的意見。
白白浪費口舌了,唉。
算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想來過了這麽久再見應該也不會別扭什麽了。一年而已,她當初還以為自己三個月就會辭職呢,不也過了一年嗎?
楚識語給自己開解了一番,神清氣爽地出了辦公室的門,結果剛做好的心理建設一秒塌了一半。
“你來找哪位老師?”她回頭朝辦公室裏望了一眼。
一問出口楚識語就覺察出話裏的漏洞,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
這個辦公室裏的除了她還有誰教過四班呢。
“有什麽事嗎?”
楚識語錯開一步往教室走,陸從明跟在後面。
他忽地想起大部分時候都是這樣,其他人或許是出于對老師天生的畏懼,而他不論是何種原因,基本都是跟在後邊和她說話,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抱着書快步地走向教室,一直看着她,卻然後結束一場不好不壞的對話。
陸從明垂下眼走在後面,聞言眼皮輕輕地擡了一下,但依然半垂着眸子,嗓音略低:“我剛知道高三還是你教我們班。”
楚識語輕輕“啊”了聲,算是應答:“對,上學期快放假的時候王主任就跟我說了這事。”
“你放心,”陸從明略顯辭低沉的聲音落在後方兩步遠處,傳入耳中聽着倒覺得分外久遠,其實也就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沒見,“之前的事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所以……想跟你說一聲。”
所以你也不用有心理負擔,我也不會再做出同樣的事讓你不愉快。
但這句話被陸從明淹沒在無聲之中,他想,即便不說她這麽聰明的人應該也能懂。
楚識語的腳步慢了下來,思緒有些走遠,但腦子裏什麽都沒想,空空如也。
她沒有低頭,只是垂下眼皮透過薄薄的眸光盯着腳上新買的白鞋,第一次穿幹淨的毫無瑕疵,可是被人踩着腳下的東西再怎麽幹淨也不可能一輩子維持原樣,遲早要接受自己變得髒亂陳舊然後被人毫不留戀扔掉的命運。
她在心裏喟嘆一聲,一個輕不可聞的“嗯”順着喉腔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