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夜皺着眉頭聽,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我知道長安還沒解散的時候,夜神和楊劍有一些矛盾。但夜神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楊劍他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你,很在乎你,只是之前在長安,他太過于追求你的認同,想在你面前證明自己,才會在兩人發生意見相歧的時候反應那麽大。他太年輕,表達在乎的方式用錯了,越是在乎,得不到認同的時候越是容易固執,這樣反而最容易傷到最不想傷害的人。等他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卻也遲了。”
方之延的語調很平緩,說出來的內容卻讓秦夜有微微的恍神。
片刻,秦夜緩緩問道:“是楊劍跟你說的?”
“當然不是。”方之延想到中二少年又幼稚又傲嬌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起來。
“夜神,其實楊劍一直覺得對不起你,所以不敢私下聯系你,他願意跟我談論長安的事,但他不願意跟我說你們之間的事。這個賽季你回歸後,他很高興,你不計較過往的事情,他很感激,可我也看得出來,他終究還是有點遺憾你不懂他的心。”
那個将長安戰隊帶到解散的年輕隊長,那個每晚在雪狼宿舍做噩夢時會低聲說夢話的人,在方之延心裏,其實也是一個性格純粹到讓人心疼的少年。
比賽的失敗一點點地擊碎他脆弱的螃蟹外殼,長安的解散和衆人的冷嘲熱諷直接讓這層殼碎成了粉末,甚至傷害到了裏面最柔軟的心。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長安解散,眼睜睜看着秦夜提前退役、隊友離開,躺平任千人嘲、萬人罵,若是稍微心思脆弱點的人,只怕早就崩潰了。
方之延也曾很擔心楊劍挺不過來,但他終究是看着這個少年踏着過去的榮耀與恥辱,一步步回到了聯盟,回到了第一劍宗的位置。
十一賽季的頒獎典禮,楊劍站在領獎臺上傻笑着跟他招手,那一刻,他其實很想對楊劍說,你不需要證明自己比誰厲害,你就是你自己,在我心裏,你比誰都優秀。
餐館喧嚣不斷,祝酒碰杯的聲音熱鬧非凡,秦夜聽完方之延的話,卻沉默了很久。
方之延的話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另一種解讀,讓他很震驚,也有點茫然。
秦夜不是個記仇的人,時至如今,他其實早已記不起兩個人之間都争論過些什麽,因什麽而發生分歧,那一段回憶對他來說不是太好,他所能記得的只是兩人獨處的時候,幾乎沒有溫馨和諧的片段。
過去的一切,只是楊劍在用一種比較極端的方式尋求自己的認同嗎?
若是這樣,那之前在長安所發生的一切,連帶着一個戰隊的解散,都似乎太過于可悲可笑。
秦夜忽然想到第一次見楊劍的時候,個子高高的少年欣喜地走到他面前說:“夜色,你是我最喜歡的職業選手。”而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來人一眼,然後移開了目光。
後來,兩人無休止的争吵讓他疲憊不堪,偶爾他也曾困惑地想,那個曾經青澀直率的大男孩怎麽變得那麽快。
或許旁觀者清,方之延說的就是答案,方之延才是看得最清楚的那個人。
這一年來,他生活在龍吟,龍吟良好的氛圍也漸漸地讓他找回了當初長安創立時的感覺。劉川雖然厚臉皮但待人真誠,藍未然對新人們随和親切,隊員們相處融洽,偶有龃龉也能及時說開,所有人一同為一個目标努力,這才是家的感覺。
七星草的肖思敬和銅雀的邵澤航都是嚴肅冷淡的性格,可是副隊蘇世輪和鹿翔卻一個細心、一個活潑;盛唐的唐禦風不愛說話,可副隊陳俊飛卻總能明白他的意思,代替他跟隊員們說明白;落花辭的葉辰希心思難測,可副隊林羽凡卻單純開朗,能跟隊員們打成一片。這樣的組合,才能相輔相成,帶領着隊伍勇往直前。
但長安不一樣。
之前有長袖善舞的林立明在,就算秦夜不喜歡跟大家交流,也不會使得隊伍中人心渙散。可林立明離開後,隊長楊劍太年輕莽撞,副隊秦夜卻過于冷靜淡漠,幾乎是背道而馳的相反性格使得兩人從來不曾交心相對。
作為職業選手,秦夜一直都問心無愧,但作為副隊,他終究有虧欠長安的地方。
正如楊劍不懂秦夜的妥協是為了兩個人好,秦夜也不懂楊劍的固執是在乎。
關于長安的記憶又一次如洪水般湧入秦夜的腦中,那些争吵僵持不斷的畫面、被氣到失眠的一個個夜晚、每天心累到無望的感覺……這一段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光,明明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往事,卻似乎在這一瞬間都添上了幾分溫情的色彩。
沉思良久,秦夜忽然淡淡笑道:“他來雪狼倒是來對了。”
方之延微笑回應:“楊劍他就像是一把沒有劍鞘的利劍,只能通過不斷地揮舞來證明自己的鋒芒,而我會做他的劍鞘,将他保護好,避免他在傷到別人的同時,也傷了自己。”
秦夜面色複雜地看着眼前才二十出頭的年輕隊長,雪狼有這樣一個隊長在,難怪能初出茅廬就擊敗長安,難怪能在幾個賽季進步得如此神速。
楊劍付完賬走回去的時候,遠遠就發現自家隊長和秦夜都是一臉凝重的表情。
這兩個人一嚴肅,楊劍看着就有點害怕,他愣了半天,還是走了回去,看看兩個人的臉色,挑了個看起來更柔和的問:“隊長,你們兩個在說什麽啊?”說着把方之延的錢包給遞過去。
方之延伸手接過錢包,笑道:“沒事,就随便聊聊。”
楊劍“哦”了一聲,沒想太多,回到座位上拿好東西,正打算往外走,秦夜忽然說:“楊劍,你過來一下。”
楊劍一臉疑惑,秦夜頂着這一臉嚴肅的表情叫他過去,總是讓他想到剛進長安時被秦副隊訓的場景,光想想就怵得慌,楊劍表示他一點也不想過去。
他目光疑惑地朝方之延望過去,方之延則笑着把他往秦夜的方向一推:“去吧。”
楊劍:“……”
出了餐館後,萬裏霓燈彩照、燈紅酒綠的都市夜景頓市盡收眼底,周圍車水馬龍,人聲嘈雜,遠處甚至可以看到幾公裏外高聳入雲的東方明珠,在整座城市的最高處閃耀着驚豔人眼的熠熠流光。
楊劍不明就裏随着秦夜在門外一塊僻靜的角落站定,好奇地朝秦夜望過去,見對方神色複雜,目光浮沉不定,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你剛剛和方隊在說些什麽?”楊劍撓撓頭,還是問了出來。
秦夜淡淡道:“在聊長安。”
兩個字風輕雲淡地從秦夜口中吐出,卻讓楊劍驀地怔住。
不論過了多久,這兩個字都會是楊劍心裏的刺,就算被紮過的血肉早已漸漸愈合,但刺終究還是在那裏,不曾少掉半分。他想,這兩個字對秦夜而言,只能刺得更痛些。
他的表情漸漸垮了下去,低聲說:“你們談這個話題幹什麽。”
秦夜轉過頭,直視着楊劍的眼睛:“我在想,長安已經成為了過去,如果我們兩個人一直帶着過去的枷鎖而活,那是不是太累了些。”
這話超出了楊劍的智商理解範圍,他有些疑惑地張了張嘴,聽着秦夜認真而清晰的一字一句傳入耳朵:“謝謝你一直喜歡夜色。”
楊劍差點一個踉跄撞到秦夜身上,他聽到了什麽???
秦夜這句話說得毫無上下文,但楊劍立刻就有一種被戳穿了心髒的感覺。
震驚到極點的楊劍張大嘴巴盯着秦夜看了有十秒,然後問:“秦……秦夜你……什麽意思?”
秦夜彎起了嘴角,将話重複了一遍。
楊劍的臉上先是錯愕,随即神色卻逐漸轉得有些複雜。
他凝神望着秦夜良久,才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那個……你怎麽知道的?”
“方之延說的。”秦夜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表面看起來溫柔斯文、卻一肚子黑水的雪狼隊長。
“怎麽可能!我都沒跟他說過!”
楊劍條件反射地跳起來否認,随後他就發現對面秦夜忽然笑了。
靠!楊劍懊惱得想把舌頭咬掉,自己都嘴瓢了些什麽啊,這也太欲蓋彌彰了吧。
他回過神來,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說:“那個……你居然都知道了,嗯……反正之前真的特別對不起,說起來挺可笑的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嗯,那個我……”
面對又一次進入邏輯下線狀态的楊劍,秦夜無奈道:“行了,你見到我總這麽緊張幹什麽,我不是來聽你道歉的。”
楊劍漲紅了臉,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這慌亂的樣子有點傻、有點二,但也很真誠,倒真像是只沒了殼的螃蟹,趴在地上任人宰割,秦夜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剛才方之延那個很形象的比喻,他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氣,輕聲說:“對不起。”
楊劍瞬間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幻聽,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秦夜擺擺手,示意他先聽自己說。
“你跟我說過很多次對不起,我都接受,但其實我也欠你一句對不起。之前在長安的時候,我一直認為自己只需做出對的決定,其他人對我的看法都跟我無關。作為你的副隊,我沒能幫你凝聚好人心,也對你缺少關心,沒試着去了解你的真實想法,這些都是我的問題。兩個人之間的誤會是兩個人的錯,所以楊劍,長安解散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作為正副隊長,我們應該一起為這個結果負責,但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們現在都新的隊伍生活得很好,不是嗎?”
秦夜不是一個在意自己粉絲多寡的人,也不算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但這一年,他在龍吟得到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縱使是曾淡漠如秦夜,也終究在隊友們的關心與某大師啰啰嗦嗦滔滔不絕的關懷中,漸漸化掉了自己周身的寒刺。
長安是那場盛大浩劫中的唯一祭品,所幸,每一個人都因此得到了該有的成長。
秦夜的聲音是楊劍沒聽過的溫柔,仿佛一股暖流緩緩湧入身體,融化了一切郁塞。
這是他本以為此生都只能愧對的一個人,此刻卻帶着毫無芥蒂的淡淡笑意看着自己,寬容得仿佛兩人之間的一切罅隙都不曾發生。
這是他最喜歡的職業選手夜色,是那個曾被他傷得極深卻依然原諒他的夜色,是那個終于懂了他的夜色。
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裏那一絲已經被掩埋了好久的缺口,就此填補得絲絲入扣。那些本以為說不出口的遺憾與心結,也在一剎那得到了真正的釋懷。
許久,楊劍表情看着有些糾結地開口問:“那……你這一年過得怎麽樣?還會不會經常頭疼、睡不着覺?在龍吟還習慣吧?”
秦夜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都不會,我在龍吟很好。”
楊劍松了口氣,別扭地說:“那就好……”
關心個人都這麽傲嬌,看着他這別扭的表情,秦夜忍不住就揉了揉他腦袋,笑道:“行了,你別這個表情,待會兒方之延還以為我欺負你。”
明明這麽單純的人,自己之前居然能跟他鬧起矛盾,還鬧得把一個戰隊弄沒了,秦夜想想都覺得無語。
一切事情似乎都塵埃落定,楊劍總算高興了,拉住秦夜的手臂說:“那夜夜我們以後還算朋友吧?”
不知道為什麽,見楊劍開心得像傻子一樣,秦夜的惡趣味忽然就上來了。
一秒鐘收了笑容,秦夜板着臉說:“不算。”
楊劍:“???”
又一次看到楊劍“笑容漸漸消失”的表情包,秦夜心裏非常愉悅,于是繼續板着臉:“你是劉川的弟弟,劉川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按照輩分來說,你應該喊我哥哥,聯盟小弟!”說完,秦夜心情愉悅拍了拍他的肩。
楊劍:“……”
被這個稱呼氣噎了半天後,楊劍忽然反應過來秦夜居然在跟他開玩笑!?
恰好這時方之延叫的車到了,發了個信息給楊劍,兩人這才走回去。方之延一見楊劍那藏都藏不住的笑容,就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個好的結果。
秦夜告別方楊兩人,花了五分鐘走回科技館,在大門口看到一個身材高大、帥氣陽光的男生正伸長了脖子等待着什麽人。
見秦夜來了,李想立刻綻放出極燦爛的大笑臉,朝秦夜跑過去,然後緊緊把人抱在懷裏。
“夜夜你怎麽去吃個飯吃這麽久啊?怎麽樣,方之延找你什麽事情,沒有難為你吧?如果他難為你你就跟我們說,我們不會對他客氣的……”
被抱在懷裏的秦夜聽着這人不停地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唠叨得跟他媽似的,心下卻頓暖,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知道了,你好啰嗦。”
被批評啰嗦的李想有點委屈,撓撓頭“嘿嘿”一笑,說:“我這不是在關心你嘛……”
話沒說完,手中突然一暖,李想連忙低頭看,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秦夜輕輕握住了。
“別啰嗦了,回酒店。”秦夜淡定發號施令,李想同學立刻樂颠樂颠地用還空閑的那只手去叫車。
看着眼前人忙前忙後的樣子,秦夜的心裏又是一暖。
剛剛方之延說楊劍是一把鋒利的劍,稍有不慎就會傷人傷己,這當然沒錯的,但秦夜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塊堅硬的冰棱?自以為只是被動地防禦,卻也曾在無意中劃傷過其他人的心。
幸好,有李想這個永動機一樣的暖爐在。
方之延和楊劍回到宿舍的時候天已經不早了,楊劍先去洗頭洗澡,洗完出來看了下時間,立刻“啊”地叫了起來。
他答應了韋楓今晚八點半開始打擂臺,結果現在都八點四十五了,楊劍連忙頭也不擦地就慌慌張張打開電腦,建了個房間,把韋楓拉進來。
韋楓秒點了同意,進房間後開始叽叽喳喳地說起了話:“師父,我昨天跟青訓營的人說你晚上跟我打擂臺的事情,結果他們都想跟你打,還有明哲哥明傑哥和素月姐也說今晚要來。”
反正都是打擂臺,多個人少個人都無所謂,楊劍便說:“那你把青訓營的人拉進房間吧,我去把呂明哲、呂明傑和李素月拉進來。”
說着他連忙去好友列表找三個人,韋楓也手速極快地把自己的小夥伴都拉了進來。
結果一下子就熱鬧了,整個房間裏被新人們叽叽喳喳的問候給刷了屏:“劍神好!”、“副隊好!”、“劍神求虐!”……
劍神是個什麽神奇的稱呼……楊劍有點無語,不過聽起來比聯盟小弟帥多了!
于是四個主力擂臺選手開啓了瘋狂虐新人模式。
方之延回房間後,又看到了跟往常一樣的熟悉畫面。
只是今天因為人多,楊劍不願意在一群新人們面前丢面子,因此打得格外認真,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電腦屏幕,修長的手指飛速地在鍵盤上敲擊,完全沒發覺自己的頭發還在往下滴着水。
方之延無奈一笑,将房間空調的溫度調高了兩度,把風力關到最小。
他從酒店的櫃子裏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輕悄悄地走過去,将楊劍濕漉漉的頭發攏在毛巾中,細心擦拭了起來。
察覺到自己頭上的動作,楊劍立時愣了下,轉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自己來吧……”
高手過招豈容走神,他說話的瞬間就被呂明哲給打趴了。
呂明哲贏得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在房間頻道打字問:“副隊你掉線了嗎?”
楊劍還沒來得及打字回去,對方又發來一條消息:“副隊,你猜我是雙胞胎的哥哥還是弟弟?”
楊劍:“……”
方之延見楊劍一臉吃了蒼蠅的樣子,忍不住笑道:“阿哲就是喜歡開玩笑,你好好打,頭發我幫你擦,小心明天感冒了。”
楊劍剛剛輸得也是很不爽,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把對方按在地上揍,一群新人在旁邊興奮地圍觀吶喊。
他打得太專注,十指在鍵盤上肆意飛揚,都沒發覺隊長在給自己擦頭發時手中的動作有多細膩,自然更不會發現方之延眼中藏都藏不住的溫柔笑意。
酒店內的橘色燈光散發着淡淡的暖意,電腦屏幕中隊友們相互切磋的畫面也分外溫馨。
方之延低頭看着眼前認真專注的少年,心中忽然也軟了起來。
他知道那一段艱澀的長安舊事在楊劍心中終于翻了篇、成為了過去時,而未來的好多好多年裏,陪伴在他身邊的将會是雪狼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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