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回家之前我和王宜見了最後一面。
醫科大附屬醫院的小花園,鋪有鵝卵石的鋪道,我和王宜不再作聲,默默地移動腳步。紀漣漪的病情已經惡化到令醫生束手無策的地步,她拒絕男性醫生給自己醫治,更不允許有任何男性踏進病房半步。紀漣漪對身邊的女護士瘋瘋癫癫的講:男人是鬣狗,他們喜歡成群結隊的欺負弱者。看見面相不盡人意的女醫生,紀漣漪就歇斯底裏的喊叫:醜陋的怪物。雖然神智不清蠻橫無理,但紀漣漪卻牢記着自己的愛好——站在高大建築物上面鳥瞰地面。為此,醫院破例将九樓資料室整理後安排紀漣漪住了進去。
紀漣漪一直纏着王宜問是不是最高的地方?王宜耐心的回答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地方了。
“安安心心的回家,”王宜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請相信我不會被擊垮的,就像你讀的小說《絞刑架下的報告》裏描述的那樣——會有美好的明天。”王宜說完用自己柔軟的雙手在我臉上**良久。
我乘坐京廣線到舅舅生活的城市,陪他住了一周,一周之後我又改乘T260次火車回自己的家。
一次,舅舅家來了一對夫婦登門造訪,丈夫是某大學教授,妻子是位豎笛演奏家,高三的時候我和舅舅去聽過有這位妻子參與的管弦音樂會。夫婦兩人相當随和,也很健談。用完餐後他們便和舅舅聊起了天,我坐在一旁當起了服務生,忙着給他們斟茶添水,話題涉及的範疇無所不有包羅萬象。
妻子眯起眼睛對我說要收我為徒教授我演奏小號,妻子說我适合演奏小號,另外小號也是她的強項。儒雅的舅舅坐在對面沙發指點:“快給先生敬拜師茶。”
我和舅舅去了湘西,漫步在鳳凰古城的心情無疑是賞心悅目的。沈從文先生筆下的翠翠以及小說裏的場景仿佛都在我們面前一 一展現,吊腳樓、輕柔蜿蜒的門前小河、純情質樸的苗寨居民、沁人心脾的濃濃鄉音。沈先生是個戀鄉的漢子,大師許多作品中都有對故鄉的記述,讀來委實讓我深刻體會到那淡淡的、詩一般的鄉愁。師從沈從文的汪曾祺也受沈的影響,《受戒》裏的小英如同是翠翠靈魂附體,《大淖記事》的人物也都有故鄉眷戀情懷。中國那一代的老文人都有故國家園情懷,無論走在哪裏身處何方,心中牽挂的永遠是故鄉。
舅舅一直是一個人獨自生活,同他相處的六年間,我從未見過有任何女人走進他的世界。舅舅在內心深處似乎刻意回避着什麽,對其他人包括我在內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或者說從來都沒有過。舅舅經常一個人四處去旅游、攝影,然後将旅途中感受到的人文風情用圖文方式發給雜志社。
舅舅拍攝的照片很漂亮,視角也很獨特。一次,舅舅打算給一個拉不楞寺的喇嘛拍特寫,誰知喇嘛卻用藏語對舅舅叽叽咕咕地說:不你不能給我拍照。舅舅點燃一根雪茄心花怒放地問他為什麽拒絕,喇嘛又說,因為你還沒有把鏡頭蓋拿下來。呵呵,幾乎同《鱷魚鄧迪》裏蘇的遭遇一樣。
我自己房間擺滿了舅舅從外地帶回來的紀念品:有體積縮小後的大象骨架、酒泉夜光杯、兵馬俑紅色陶、喀什的小紅帽、珊瑚盆景還有廣西南珠、壯錦。對于這些物品的擺放位置,舅舅常常給我出主意。但,半夜有時醒來,扭頭看見逼真的非洲甲奎蟒蛇蜷在床頭櫃,委實會驚吓,便起身将其丢進櫥櫃,關門大吉。
走進家門,舅舅問的最多的是我有沒有按時吃飯,他不在的日子我過的開不開心。每次,我都用不屑的口吻開玩笑說,又不是三歲小孩,別管我,快去洗個澡,身上發黴啦。
舅舅出門都是三四天後回來。走之前,我假裝不在意的問:“半個月總該夠你消費了吧?”
舅舅抿嘴,随後用寬大的手掌在我頭頂**幾下說:“這怎麽夠,怎麽着也得一個月時間,天地無窮大嘛!”
其實我是知道的,他擔心我,所以才會用最快的時間返回家。周末是我最開心的日子,舅舅不選擇出門。我們坐在有陽光照射的陽臺只看彼此感興趣的書籍。舅舅家書籍琳琅滿目無所不有,我讀電影雜志,舅舅看旅游方面的書籍。
“人在曹營心在漢呀!”我對舅舅說。
他起身去書櫃換了一本汽車雜志朝我展示。
“看吧,嫌走着不夠快,又想着坐車!”舅舅旋即用誇張的無奈表情重新拿了一本《養生保健》,我對他做了一個“OK”手勢。等我看完雜志,他便帶我去樓下的館子吃飯,說是為了補償對我的虧欠。其實他什麽也沒有虧欠我,我能有什麽好讓他虧欠的呢?
他從來都很講究自己的穿着,圓領坎肩毛衫、寶藍色全棉長袖襯衫、煙灰色和杏淺灰色卡其褲,夏天舅舅穿經緯80公裏牛津紡免燙短袖襯衫。高中畢業合影光彩奪人的外甥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每每看到畢業照,舅舅會不無自豪地說,我也是他精心撰寫的一篇旅游文稿。
舅舅有一輛YAMAHA450C摩托車,買的時候花掉了他将盡18000多塊錢。摩托車為紅白撞色外包圍,車身低,輪胎粗,兩條向上彎曲的不鏽鋼排氣管分別安裝在車尾兩邊。啓動時450C發出哇哇地轟鳴聲,靜止不動,這家夥也像極了一頭欲要猛撲獵物的野獸。有年暑假,扛不住我的哀求,舅舅允許我駕駛這輛450C,不過他強調車速必須控制在60邁左右。
但還是出事了。
載着好朋友牛子美在紅嶺南路兜風,牛子美爬身後在耳背對我很铿锵有力地說他新近交往了一個女生,長相國色天香。由于車速快加之風速大,我回頭大聲對他說,在我眼中沒有比莫妮卡.貝魯奇更具女性美的女人,牛子美随即從牛仔褲口袋挖出女生的照片,将手臂繞到我面前,我适當的減緩了車速,她的确如牛子美所說貌美如花,堪稱**。
事故就在我們和一個女生的相片之間發生了,恍惚大意中450C始料未及同一輛綠燈通行的人力三輪車相撞,霎那間,整車的橘子滿地打滾,活脫一群參加諾曼底登陸戰的聯盟士兵。車主倒躺在馬路中間歇斯底裏的喊叫不停,我和牛子美艱難地爬起來憤然撲到車主身前很擔心的問,傷到哪裏沒有?車主喘喘籲籲沒好氣地說,腿疼腳痛,還有他的橘子也……撞車使我的手掌擦破了皮,鮮血浸染紅了每條掌紋,牛子美的上衣添加了幾個破洞。那一刻我腦子裏一篇空白,那怕是恐懼感……然而的的确确是一片空白。
交警處理完現場問我們是私了還是公了,和車主商議後我們決定私了。随後交警拖走450C。目睹450C漸遠去,我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惆悵,仿佛被拖走的是自己,只能是自己,為何不會是牛子美?這,至今我也說不清楚……
陪同車主去醫院徹底檢查完身體,确定無大礙後,我們将身上所有的錢全部給了他——牛子美521元,我380元。
回家的路上,我和牛子美兩人手裏都提了好幾大膠帶的橘子。贖回車,舅舅去修理鋪将450C從頭到腳修理了一番。之後不久450C便被舅舅賣掉了。他也沒過多責備我,只是問車主真傷的不嚴重?
牛子美是我國際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學。第一次進教室被人告知有人同我來自同一省份,萬分期待中,一個腳步急促神情恍惚滿臉胡須的男生向我沖了過來,這個人就是日後成為我高中三年唯一朋友的牛子美。後來每提及此事牛子美往往一笑了之,說沒那麽誇張,只是忘記刮胡須而已。就以後許多歲月裏,我還是不能忘記那一幕。他當時的出現可以稱的上:逃之夭夭,灼灼其華,雖然他是個男的。牛子美的胡須是受他父親遺傳。我很喜歡他的名字,取自杜甫的字,當然也是他父親起的。多日不見,再次相見,話語也寥寥無幾,想必和牛子美的友誼是無需用言語來澆灌的,他了解我,我懂得他,我們誰也不是那種忒喜歡說話的人。
“你的人生不可重來,”舅舅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不要在成長的過程中迷失了自己!“
一定是老了,講話越來越像老年人。
長久分離之前,舅舅都會對我語重心長的告誡一番,上次是我去敬大報到的時候。對我他一直在叮囑。
母親養了一只蘇格蘭牧羊犬,名字叫大雄,雄性。大雄天生一副貴族相,尖長的嘴巴像中世紀羅馬人的頭盔帽檐,脖頸周圍飄逸的毛發像占西女王櫻槍上的絮。
吃過飯,給王宜打完電話,我便帶着大雄去公園散步。冬季的公園略顯蕭條,景物一律泛着灰色,不過游人倒挺多。我坐在一顆粗壯且幹枯了的槐樹下看公園裏的人來人往,大雄撒開歡地在草地上打滾,或者就去欺負比自己身份低微的其它小狗。看見京巴,大雄擺起了譜,姿态高揚不正眼瞧對方一眼。
春節就要到了,家鄉的臘月裏,人潮人海中,我始終不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庭院裏。每一個人都像一支輕揚的樂曲,牽腸挂肚的漂泊或者守望,而樂曲卻凄迷蒼涼地無所歸依。我不知道現在的王宜會以怎樣的方式過沒有我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