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
作為女人的一種,小、姐也有分類。“蝙蝠之夜”這個酒吧裏的小、姐更不例外,遵照着分類的規律。其劃分标準猶如私企受制于的所轄的管理部門一樣,像個馬蜂窩。其中一種最不歧視臉蛋身材的劃分标準,就是按所在地域的不同分類。此刻,這也是最叫葛大富抓狂的。他感覺到圍繞在他身邊的這一個個環肥燕瘦,一瞬間都成了擺在他面前的菜。光是他左邊五個,就分別囊括了湘菜,川菜,徽菜,粵菜,淮揚菜等國內各大支柱菜系。而他右手邊四個,看上去則像是全部來自進口——清真菜、馬來菜、越南菜、美洲菜,還有一個牙齒與臉構成陰陽二色的正宗非洲菜。非洲菜的發型與糊掉的方便面無異。
這時,葛大富開始羨慕站在這五道國菜,四款洋菜之間的賣菜人的鎮定。賣菜的當然就是朱九麗。她自然沒有認出他是誰;她的眼睛,那雙曾經叫他百看不厭,看了便心生憐愛,忍不住要要去親一親的黑寶石般的眼睛,此刻已——沒有了焦距。雖然極力不想用“瞎”這個帶有侮辱性的字眼兒來形容面前的她,可是,葛大富不得不私底下承認,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她的雙眼失明。
低下頭,葛大富慢吞吞地舉起高腳杯裏的紅酒,讓酒觸碰了下他冰冷的嘴。酒杯上,赫然印着這家店的标牌——張開雙翼的黑蝙蝠一只。是呵,蝙蝠的眼睛也是裝飾品。念及此,他默然嘆息。
最後一滴紅酒耗盡,透明的玻璃杯裏倒映出朱九麗讨好的笑臉。她修長白皙如蛇一般的脖子,扭動着,用仿佛能視物的速度忽然朝他的方向靠近。
“您的決定是……”
葛大富不說話,手指夾着空酒杯,朝一旁的服務生點了下頭。猩紅的液體傾瀉而下。
服務生因為酒瓶與玻璃杯碰擦發出的輕微聲而被朱九麗不滿地“盯住”,俊俏的臉漲得通紅。
葛大富一聲不吭地舉杯。喝酒。
聽到無聲的抗議,朱九麗的微笑繼續和藹,依舊可親。
“顧客就是上帝!”
她冷不丁地冒出這句話,随即,分別對葛大富左右手兩邊揚起了下巴。視覺的障礙在她身上似乎找不到影子。她簡直就像真的能看見這些菜一樣。
諸色菜系都很識相,紛紛撤離。偏只有非洲菜,磨蹭着不肯走,念經似地叽裏咕嚕地說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抱怨,很快,這個非洲菜被拉了下去;朱九麗只對着那個倒酒的服務生叫了聲“小耗子”。
五分鐘後,葛大富倒抽氣;盡管這些年,他縱橫商界,也算開過些眼界。然而此刻,仍然免不了吃驚。——秀色可餐的冷菜已在他面前羅列。共有八個人。身上穿得布料那真叫冷盤——清涼無限。一道道電力十足的光抛過來,他卻是視而不見。任何的菜都入不了他的眼。擡起頭,他再次打量她。十年來,她的模樣已有些改變。最明顯的是那頭瀑布般的長發已經剪去,燙成蓬松的短發,附在耳邊。她的臉頰瘦削得厲害,臉上撲着厚厚的粉底,試圖掩藏眼角鼻梁邊的細紋。她渾身罩在一只咖啡色的羊毛布口袋下,只露出脖子下的鎖骨與布口袋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只有在她扭動身體的時候,才會顯現出腰間的纖細。同樣纖細的還有她的腳。她沒穿絲襪,赤、裸着小腿,腳下套了一雙比身上口袋顏色更深些的同色系的平底皮鞋,她每走一步,都像貓爪踏在軟草坪上一樣,聽不見聲音。
“這位客人,您要不再挑一下?”
朱九麗的臉往站在她身旁的八個女人側了下,彎下腰,頭再次朝葛大富這邊傾。他幾乎立刻聞到了她身上獨有的那種氣味。那種只有□□相互滲透過的情人們才能仔細分辨得出而平常人難以察覺到的獨特的氣味。嗅着,嗅着,他臉漲紅。他不再喝酒,站起身,恰巧這時執行完任務的服務生小耗子回來,打開了門。葛大富就對着門大步地走了過去。
“站住!”他被身後的惱火的聲音喊住,朱九麗生了氣。嗅了嗅鼻子,她靈敏地繞過一個個身材惹火的女人,板着臉朝他走了過來。她對着他咬着牙扔下了一句,“你等着!”
八道冷盤和她相繼走了出去。門被帶上。
然而沒等多久,主菜就上來了。那是個相當精致的女人。只裹着一條浴巾。就坐在葛大富身旁,拉着他的手,放在她光滑的大腿上。抽回手,葛大富又站起身,再度朝着門的方向走去。朱九麗就站在門口。她清晰得聽見他的嘆氣。
——火山終于爆發。一種瀕臨死亡的風暴席卷了葛大富的全身。風暴的陰影中,他又聽到了那句“小耗子”的叫喚。“砰”地一個玻璃碎裂的聲音後,葛大富倒地。在他倒下之前,他瞥見了小耗子手裏拿着的只剩了半截的紅酒的酒瓶。酒瓶裏的液體,和正從他腦後冒出的液體,合二為一。他腦袋突然變成來了塞滿了的沙子的袋子,沉沉的,身體也不再能夠動彈。然而,這時,他還能看,也還能聽到些什麽——
“怕是個條子,來踩點的!”
女人壓低了聲音。是她!
“搜他的身!”
女人轉過身,吩咐穿着浴巾的主菜出去,同時如此這般對小耗子發出命令。
那個靠近他的人影應了。先扯下脖子上的領結,把手指上的鮮紅擦了;然後,才蹲下身,十分老練地先從他葛大富的腰上摸起。人影的手指結實地顫抖了一下,明顯地失望了;那裏沒有槍。但是,他摸到了他的身份證,并照着讀出了他的姓名——“葛、大、富?”
靜谧凝聚。
女人冰涼的手指落下!一陣傳遞喜悅與驚懼情緒的顫栗劃過葛大富右邊的殘耳!
緊跟着,凄厲的尖叫差點沖垮葛大富的耳膜。
他不得不陷入昏迷,同時,再次掉進對往事,十年前往事回憶的長河中去。
那一年,在目睹到小阿朱的真容後,他葛大富變得可謂茶飯不思,寝食難安。成天捧着手機發呆。——那時,手機剛剛推出了附帶拍照功能的款式。但比起現在手機的像素要低得很多。價格還死貴。葛大富好不容易通過某種方式才湊夠了錢,買了一部二手的帶照相功能的手機。現在葛大富如廁,只記得帶手機。不僅那些他平常視若珍寶的醫藥報紙就連用作手紙的擦得能引起他快感的豔星雜志也不帶了。有一次,他偶然從床腳下看到一張廢舊的豔星雜志的彩頁,不禁狠狠地大罵,哪裏來的豬九妹?跟着,他立刻捂住了嘴巴,神情緊張地自言自語,小阿朱,我不是說你哦,我是說她!喏,這些雜志上的醜八怪!
當時叫李巧手郁悶的情況是:葛大富老是一邊盯着手機,一邊蹲在女廁所裏出恭。然後,等恭出好了,這個沒有手紙的這人就會像狗見了骨頭會流口水條件反射般地給正忙着做早上生意的他打手機。開始,手機那頭的句子還算完整。“喂,過來,幫個忙。送些手紙。我忘帶了。”到後來,句子越來越短。從,“喂,來,送些手紙。”發展到後來,成了懶洋洋的幾個詞——“喂,手紙”,最後,竟是每到五點半後,手機那頭就直接傳來一聲,“喂”。(對于那個時段忙于經營生意的李巧手葛少壓根不發手機短信,因為短信對方根本忙得看不到。)結果,早上五點半就開始做那些活禽批發商販生意的李巧手,不得不在五點半左右的鐘點保持着時刻的警惕與時刻的準備,警惕着電話那邊劈頭蓋臉的一聲“喂”,并随時做好送手紙過去的準備。葛大富記得,後來李少有一次送來的手紙居然是一沓髒兮兮的一塊錢紙幣。對此,事後李巧手解釋,說出門在外,手頭上又有些錢的男人的錢,總是好騙。那幾天,一幹中年禿頂的男人把李少手裏那些A級別的碟片買斷了貨——也就是在這些天裏,李巧手也有了發現,他發現,葛大富的手機裏拍攝的照片都是“小阿朱”婀娜的背影。
馬小冠像是氣泡一樣消失了。“大馬猴”搜遍了全城也沒找到兒子的一根毛。她只得安慰哭泣的兒媳,說男人就像孩子,野過了,累了,自然就會回來。對此,十五歲的“小阿朱”倒是不怎麽傷心。那段時間,“大馬猴”的生意迅速擴大。一些色迷迷的活禽批發商不再要“大馬猴”稱重,過秤。而是點明要她兒媳。年輕人,畢竟手腳麻利,動作快些嘛。其實,這些批發商要看什麽,沒有人比葛大富更清楚——搬動那些成堆的鐵絲籠以及鐵絲籠裏那一只只塞得跟沙丁魚似的雞鴨,可是個力氣活。這些活兒,對于曾經的“豬九妹”是小菜一碟;對于現在苗條下來的“小阿朱”卻是個挑戰。為了能活動開身體,她常常上身只穿一件寬大的紅色棉毛衫(當時是冬天),下邊穿一條露出小腿的黑色羊毛褲,好使出全力。好幾次,幾個小夥子看不下去,要來幫忙,都讓“大馬猴”給阻止。十幾個鐵絲籠搬過之後,她如雨的汗就黏住了棉毛衫和羊毛褲,脖子以上可愛新鮮得像少女,脖子以下卻在誘人犯罪。好幾次,據葛大富近距離觀察,她棉毛衫底下什麽也沒穿。那時冬天,母雞需求大增,批發商的熱情也大增。通常提前一個小時,就在“大馬猴”家門口過秤的地方排好了對。然而奇怪的是,往往先到的人,都要占據隊伍後邊的位置。關于這點,葛大富也很快了解。因為越到最後,“小阿朱”的衣服褲子黏得越緊。通常最後,她都是卷起衣袖與褲腿,露出耀眼的一片白。
葛大富自此入了迷。這事被李巧手證實後,曾給出過語重心長的警告。他道,朋友妻,不可戲。你看人家關二爺多仗義?!過五關斬六将,還不出手兩個嫂子。然而。這些話,葛大富已聽不進去。看見目标,他像狗一樣距離老遠就嗅着鼻子,哈着氣;等目标正面靠近,他立即轉過臉和李巧手說話;等目标走過,他又拿出手機猛拍,然後猛吹口哨。這還不算,最叫李巧手氣憤的是,葛大富還會從他的那些碟片商品裏挑選出幾張重口味的給目标送過去。當然,葛大富只敢把碟片趁着夜色擺到“大馬猴”家的門口。然而每回他送完碟片,李巧手的老爹就要被喊道隔壁,接着腰疼上好幾天。一次,動靜大得讓李巧手他媽到了懷疑地震的地步。為此,李巧手當然更恨“大馬猴”。
“少女的眼裏都是幻覺。”對這句從自己嘴裏吐出的話,葛大富感到他媽的十分的有哲理。那段時間,朱九麗的眼裏只裝了一個人,市容管理大隊新來的一個叫汪發的小白臉。汪發剛從美國某個鳥□□大學畢業。早上碰見朱九麗不說你好,而說“狗頭貓鈴”(GOOD MORNING。);遇到雞鴨街某個大嬸大媽碰撞到他幹淨的藍制服,他也不惱,反而抿着嘴,用那種似乎只有有教養的人才會露出的含蓄的眼神,反而對撞他的人說“騷蕊”(SORRY);而每當這時,面對護衛着他眼底露出熾熱崇拜的朱九麗,面對她因為那些大媽大嬸的粗魯而冒犯到他,對他露出最善意的類似于道歉的眼神的時候,他又會像驢子嚼燕麥一般地反複把那句“煽Q”(THANK YOU)挂在嘴邊。(不過,汪發的好性子似乎只是在面對朱九麗時在會流露出的表情,繞過朱九麗,他就是另外一副模樣。對此,葛大富就曾親眼見識過一次。那是雞鴨街上一個小男孩兒的惡作劇。男孩兒把一盆雞屎倒在了汪發油亮亮的皮鞋上。結果,男孩兒他家陪了汪大學生一個月賣雞鴨的所得,而那個調皮的男孩兒也因為輕微腦震蕩而在醫院躺了半個月。)不同于他葛大富高大的身材和一身山東大漢般粗犷的氣息,汪發屬于南方書生一派。細鼻子細眼睛,連眉毛也是淡淡的兩根幾乎看不見的線。作為從美國歸來的吸了洋墨水的知識分子,他當然戴了一副金絲眼鏡。不過,不同于李巧手用來裝斯文的那副二十塊的平光黑邊眼鏡,人家的這幅厚瓶底般的金絲眼鏡可是正兒八經的度數,正兒八經的眼鏡名牌李良才牌子的行貨。汪發的頭發也和葛大富是個極端。葛大富的頭發,被李巧手稱為雞窩,而汪發的頭發,卻總是梳理得特別整齊,整齊到好幾次,雞鴨街上那個八十三歲得了白內障兼禿頂的黃老爹——黃翠的父親,李巧手的外公看了以後,會露出滿臉的嫉妒,他時常會對汪發說,小哥,你頭上的假發套哪兒買的?黃老爹以前在一家國企的中藥藥材工廠工作過,葛大富很多藥理方面的知識都是跟他學的。——每當聽見黃老爹那老态龍鐘的聲音沖汪發問出這一句,說不出的喜歡就從葛大富心底源源不斷地冒出。比起葛大富這種只能持續片刻的喜歡,有人則是更能把對汪發的一腔情意維持得更久。這人,當然便是朱九麗。
她管汪發叫“發哥哥”。當李巧手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正在用石杵往石碗裏杵研藥粉的葛大富的時候,後者用石杵在石碗裏砸出了一個洞。他沒說話。但是他雙眼發光地盯着石碗裏那個洞,手抓着石杵就橫沖直撞地往門外走——結果被李巧手攔住。接下來,李巧手又告訴他,每次得知汪發要帶着人來巡查,朱九麗就會拿着掃帚,把雞鴨街從頭掃到尾,掃完,又用她家那個痰盂裝滿兌了半瓶劣質香水的公廁裏的自來水,往街道上灑,最後,才匆匆地以百米田徑賽的速度跑回家洗臉又洗頭。聽完,葛大富手裏的石杵掉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他雙眼發直地掏出口袋裏那個儲存了目标幾百張照片的手機,盯着手機屏幕,閉緊了嘴。那天晚上,他葛大富拖着李少,趙小翅還有邱小爪,聚在他所開的這間藥鋪的小屋子裏,喝酒喝到天亮。即使喝得吐了十一次,吐完又喝,喝完又吐,葛大富的一只手裏依然始終緊緊攥着他的手機。
對于那朵比雞鴨街那些鐵皮屋後邊的任何薔薇花還要嬌嫩的花苞,是男人,就不可能不注意。汪發顯然不是女人,因此,他當然也開始上心。起初他還喊她九麗同志,沒過多久,就叫起LILY這個他給她起的英文名,最後,到了現在更是直接稱呼她——BABY——并解釋給一臉悵然以為罵她“卑鄙”的不懂英文的她說這是“寶貝”的意思。為此,朱九麗感動得流下了眼淚。這個與她弟弟同名的稱謂,是那樣地合她的心,稱她的意。她說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人這樣叫過,她的媽媽沒這樣叫過她,爸爸更沒有。弟弟才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她說這話時,睫毛上沾滿了淚水。手指輕顫。汪發便趁機摸住了她的手。也就僅此而已。而這,對于摸摸手,就能省下一筆對市容公關所需開銷的“大馬猴”來說,更是一點兒都算不上吃虧。相反,她還很為能有這樣一個媳婦而感到驕傲的情緒。“大馬猴”的這種驕傲一直保持到半年後的某一天。那天,馬小冠像個乞丐似的突然回來。于是,“大馬猴”到這時這才知道“小阿朱”還不能算作自己兒媳的事實。當然,她是從婆婆的角度看的。從法律上看,就是最高院,也不敢給十五歲的女孩兒頒發結婚證明。
馬小冠回家的這天,“大馬猴”家爆發了嚴重的争吵。争吵的內容,整條街都能聽清。那就是——“小阿朱”是朵花苞,還沒有被打開的花苞。那天,死活不同意馬小冠履行丈夫職責的花苞的雙眼的□□被打至破損。夜裏,馬小冠偷了“大馬猴”的錢,第二次離家出走。從此,一去不回。
至于葛大富一開始是如何與未變身為“小阿朱”的“豬九妹”在公廁內交鋒的,“豬九妹”感染了大腸杆菌與幽門螺杆菌的變異體,是否又真的與葛大富有關,對這些細節,葛大富已經印象模糊。因此,我們也就不能知道得更加詳細。畢竟,這種事就像操、與□□一樣,除了當事人,誰也沒法說得清。
葛大富現在能夠清晰記得的,就是他在得知小阿朱瞎了雙眼後,心裏的那份抽搐。這種抽搐在他每天親眼看見那些被割喉放血的雞鴨掙紮扭動的時候,就會變得愈加地強烈。仿佛躺在生了鏽的菜刀下的不是雞鴨的脖子,而是他的脖子;仿佛随後溢出的不是雞鴨的血,而是汩汩的,幾乎差一把火就要自燃的屬于他身體裏的液體。然而,他的表現卻不同于他的心。深夜裏他一遍又一遍地徘徊在“大馬猴”家右邊那個屬于她的小氣窗下,聽她幽幽的嘆氣與輕輕的哭泣,聽得不忍離去。——自從朱九麗瞎了眼睛,汪發就再也不到雞鴨街來了。——但是到了白天,葛大富依舊窩在自己的小鐵皮屋的藥房內,打着祖傳秘方,獨家煉制的幌子向這條街上沒有錢看病或不想花太多錢看病的病患兜售着他靈藥,而甚至沒有去親自看她現在模樣的一絲勇氣。這種勇氣的缺乏就像他無數次偷拍她背影、無數次在她身後吹口哨、以及無數次在□□時想起她的模樣的時候一般,一般地深深地嵌合在他葛大富的血液裏。為此,他恨他自己。那段時間的他,用後來李巧手的話來說,就兩個字,“瘋了”。白天賣藥,他不把顧客忽悠到掏出錢包乖乖付賬不肯罷休;和李巧手等一幫朋友厮混,則是說起不好笑的笑話也能仰着脖子笑上半天,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晚上十點。那是朱九麗現在每天睡覺的時間。十點鐘聲一響,他好像就被鬼魂附體,不管藥房的顧客是否正要拿出一張大鈔,也不管包括和李巧手在內的一幹的朋友的話有沒有說完,立即,刺溜一下,他就會立刻在你面前消失,不帶走一片雲彩。再跟着,他就會在那個似乎已被他踩出一條小路來的小窗外,雙手背後,低着頭,若有所思地徘徊,反複地徘徊起來。好友的這種情況終于被李巧手發現。那是一天,他剛剛從公廁下那個防空洞裏和趙小翅幽會完往家走,臨到家門口,便撞見了在鄰居“大馬猴”家門口繞着圈子的葛少,感覺其在夜游。或許是過于精疲力盡的緣故,李少注視了會兒夜游之人,便又打開門回家睡覺。到了次日,友情酵母發酵的力量終于迫使他開了口。他是這樣勸慰好友的。李巧手道,
“以前你遲遲不肯向她表白,那是因為汪發!人家是大學生,有文憑有學歷,還會說英文!不錯,跟汪發比,別說朱九麗,就是朱十麗,朱十一麗,朱十二麗,也會選那小白臉,不選你!因此,當時,你藏住了你的暗戀,關于這點,你的這種做法,做你兄弟的我,雖然疼惜你,可也無話可說!可是現在,現在呢?他媽的,變了!一切都變了!你小阿朱的眼睛瞎了,還被她的發哥哥抛棄了,連前段時間對她笑得合不攏嘴的“大馬猴”也對她愛理不理了!葛少,葛大少,你親親小阿朱現在的狀況,你可有沒有看清?難道,你就舍得,讓她一個人,這麽孤孤單單地,可憐巴巴地成天哭着下去?”
葛大富看着手裏的《現代中醫藥材知識摘要》報紙不說話,但是李巧手注意到他的眼光沒有在報紙上移動一下。
“唉,”見好友沒反應,李少揉着眉心皺着眼睛,一屁股坐在好友的身邊,用相比較而言瘦削些的肩膀擠着好友那仿佛一個大沙包般的肩膀,重重嘆氣,
“怎麽就點不通你呢?嗯……有個詞……有個詞恰好是能夠形容現在的朱九麗需要你幫助的狀況的……那個詞……他媽的……叫什麽來着的?”
抓耳撓腮,摳着腳丫想了半天,李巧手的眼皮越壓越低。
“英雄救美?”葛大富,望向眼前這個男人,出聲狐疑。
“正是!”李巧手高興地猛掐自己的大腿,嘴角上揚起大大的弧度就好像剛剛和趙小翅大戰過三百回合後挂在臉上的弧度一般。那是一種被人撓到癢處的笑容,對此,沒有人比葛大富更加熟悉。
“英雄救美!對,就是這樣!這是老天爺,葛少,老天爺賜給你的,最最公平的機會!追求美人的機會!你可不能錯過了!”
說完,李巧手還朝他葛大富抛過來一個暧昧的眼神,
“喂,我仔細瞧過你那位……的……嘿嘿……她那個胸,那個腰,還有圓鼓鼓的屁股,啧啧啧……簡直他媽的和我那些碟片上的女人一樣——喂,葛少,我敢跟你打賭,你這位将來要是真正浪起來,絕對不輸給我家小翅膀——”
後邊的話,李巧手說不下去。葛大富的拳頭揍中了他的嘴。
如果認真仔細地扳着手指細算的話,這是葛大富與李巧手這兩個兄弟般朋友的從小到大的第三次動手。——第一次動手,是在葛大富被李巧手他媽黃翠從雞鴨街那個公廁外撿回家,第一次碰到李巧手(那時候叫李小羽,為了方便,我們仍統一稱呼為李巧手)的時候開始的。當時,黃翠讓葛大富管大他兩歲的李小羽叫哥哥,葛不肯。黃翠又讓李巧手過來抱抱新來的弟弟,李巧手也是站着沒動。嘆口氣,黃翠摸着口袋,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葛大富依舊不為所動。哆嗦着小小的身體站在原地。然而李巧手卻眯起了眼睛,當着他媽媽的面摟住葛大富那小小的凍僵了的臉蛋親了一下,甜甜地叫了聲弟弟,如他媽媽所願。黃翠見後大喜,高興得把掌心的大白兔奶糖統統塞進了親生兒子的手裏,接着又低頭親了兒子一口,誇獎他懂事。不過随後,她又從兒子手裏摳出兩顆大白兔,給了葛大富,然後拍拍葛的腦袋,讓他聽哥哥的話,不要淘氣。接下來,為了這兩顆大白兔,五歲的李巧手差點把他葛大富打斷了氣。——然而,童年時代的打架非但沒有破壞如今兩人如真正兄弟的感情,反而使得他們更加親密。就像此刻,身旁的李巧手在勸說他葛大富,點明他是時候該對小阿朱出手,還用小阿朱引人出鼻血的身材來誘惑他一樣,完全的沒有惡意。不過,盡管沒有惡意,他葛大富還是要揍他,就像兩人第一次見面,他為了自保而不得不做出的反擊一樣,不過這一次,他要保護的人,顯然不是他自己。
至于說到第二次動手,那就要牽扯到“大馬猴”和他葛大富的養父,李巧手的生父李大羽。那是發生在李巧手和他葛大富上小學,放寒假的時候的事。那一年,李巧手剛剛小學四年級,但發現父親與“大馬猴”的秘密卻已經不止四年。晚上,那時還住在李巧手家,睡在李巧手上鋪的葛大富常常在李巧手的睡夢中聽到他的磨牙聲,以及重複念叨着的“大馬猴”的字眼。因此,雖然李巧手從來嘴上不說,但他對于“大馬猴”的感情,絕對的毋庸置疑。這一點,在那年寒假得到了驗證。他約葛大富一起捉弄“大馬猴”。那時已經逼近年關,雞鴨街上處處洋溢着過年的喜氣。尤其是李巧手他媽黃翠,不僅把新年的新衣穿上了身,還特地去腳盆街附近的美發店燙了頭發。然而,葛李兩個小家夥給“大馬猴”準備的卻并非喜氣,而是一盆混合了雞屎與公廁裏那些東西的冰水混合物。他們把裝了那些混合物的盆放在李巧手自己家的門框上。跟着,李巧手偷來他爸的手機,給“大馬猴”發了一個空信息——那是這兩人幽會的暗號——“大馬猴”罵罵咧咧又滿心歡喜的聲音很快在門外響起。就在那時,葛大富不忍心。說要去廁所。李巧手不耐煩地揮着手,讓他去。結果,他葛大富才從後門溜出,就聽見門那邊李巧手他媽的哀嚎;原來李大羽發現不見了手機,就讓黃翠回家來找。就這樣,那天黃翠遇上了來摸自己家門的“大馬猴”。再接着,黃翠陪着笑,拿出鑰匙,替身後的“大馬猴”開門。黃翠當然走在了前面。嗚呼,悲劇上演。
這次被活逮的李巧手遭受暴打的來源不止是他眼睛發綠的老爸,還有被弄壞了一身新衣服一頭新發型的老媽。他一邊被打一邊瞅着自己往自己臉上望的神情,葛大富一輩子都忘不掉。事後,他葛大富把被罰不給吃飯的受罰者叫到公廁下的防空洞,把自己省下來的飯菜分過去一半,對方悶聲不吭地吃了個幹幹淨淨。原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的葛大富剛剛舒了口氣,不曾想,卻又立即遭到了吃飽飯的人的偷襲。“不公平!你也幹了壞事,憑什麽就我一個人受罰?!”在這件事上沒把他葛大富供出來的李巧手如此朝他大嚷,同時,一記拳頭砸了過來。拳頭,當然不是他葛大富害怕的東西。真正令他産生恐懼的事物只有兩樣。前者,是藥,已經被他克服。這在他平常多次接觸藥界報紙,杵藥,配藥,抓藥,熬藥等一系列對付藥材的過程中便能尋出端倪。藥材,尤其是中藥材,對葛大富有着特殊的意義。還在他剛剛能勉強記事的時候,他就記得他那位面容時常蒼白的親生母親,就時常在一個小煤爐上用一個殘缺了一角的瓦罐煲着氣味熏人的中藥,每次喝藥前,母親總是對他一陣亂打;喝完藥,又把他抱在懷裏又摟又親。藥,黑乎乎,髒兮兮的藥,真是個古怪的玩意兒。然而,他還沒在母親懷裏享受好片刻溫存,就又被提着腳尖,倒挂下來,跟着,又一波愈加兇狠的暴打随之而來。自此,葛大富那時幼小心靈剛剛對藥建立起的一點兒好奇心,就全部煙消雲散,灰飛煙滅了。他沒看過他的父親,三歲前的日子,是在母親偶爾想起來會做一頓飯的時光裏度過的。與此一同伴随他度過的,還有鄰居們冷漠的眼神,和說他母親是精神病的閑言碎語。後來,寒冬臘月,他那個只穿了一件夏天穿的旗袍的母親就這樣以上廁所的名義把他丢在了雞鴨街那個公廁的外邊,從此再沒有音訊。當時,他穿着一身旗袍,露出大腿的母親給他在廁所外邊堆了一個雪人的身體,讓他做雪人的頭。葛大富為母親臉上難得露出的笑意而興奮。乖巧的他乖乖地聽從母親吩咐,找來了煤球做雪人的眼睛,找來了爛蘿蔔做雪人的鼻子,找來了一個破筐做雪人的帽子,甚至還找來了雞毛(顯然雞毛這種東西在雞鴨街并不稀奇)做雪人帽子上的絨毛。就這樣,他玩得很興奮。也就這樣,他守候在廁所外,等了足足三個小時。然而,直到天快黑,他也沒等到母親。他急了,大喊着媽媽沖進女廁所,就這樣遇見了露出半個白屁股正在蹲坑的黃翠。黃翠方便完,就把他撿了回來。
接下來,他這個養母也與藥,黑乎乎的中藥,産生了讓他感覺到毛骨悚然的東西。那時,他到了青春期。剛剛跟着李巧手學會了□□。而他的養母,這個年紀看起來仿佛剛剛三十歲的女人的臉蛋和身材,依舊十分美麗。每個月固定的幾天,黃翠就會定時趴在床上,捂着肚子,扯着嗓子,叫出讓葛大富聽得面紅耳赤的聲音。當然,後來,他知道,這是女人月事上的痛經。不過當時,這種聲音卻讓他想躲又想聽。不過,黃翠的這種情況,在黃老爹為其調出的一份中藥的熬制後,大為改善。發展到最後,也不過是類似于前、戲時的呻、吟。然而,正是黃老爹這一次中藥調理的事件,讓葛大富對中藥的态度有了改變。似乎,這讓他覺得,中藥并不全是壞的,也能起到幫助人的作用。于是,打那之後,他便常常跑到黃老爹那裏去請教,在他那只喜歡歷史,聽不懂英語,學不會數理化的嚴重偏科的初中時代,當歸,田七,黨參等中藥成了他親近的東西。不過,他還是離開了養母的家。事情的起因,他葛大富誰也沒提。關于此,我們在後文還會提及。很快,他葛大富就搬到了黃老爹的住處,也就是他現在藥房的所在。在那段時間,他不停地翻看任何能弄到手的有關歷史方面的書籍,看累了,就和黃老爹探讨一下中藥的醫理。就這樣,逐漸地,被看好他的黃老爹欽命為比外孫李巧手更适合的黃氏一族中藥研究的接班人。接着,順理成章地接手了黃老爹的藥房與鐵皮屋。鐵皮屋裏有的不僅僅是草藥。沒有人比“大馬猴”更垂涎那些玻璃大甕裏浸泡着的那些粗而長、好似膨脹的□□繩般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