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問題是不能與人溝通。為了使自己不顯得過于拘謹,我刻意攤開手臂倚靠在灣流飛機座椅上,等待起飛,等待其他乘客能主動和我搭讪。S城直升飛機場一片陰沉,下雨的征兆。機艙外一架噴塗申花足球俱樂部LOGO的商務飛機蒼然降落,穿着亮光工裝的地勤人員立即上前引導。為了能去陝北觀摩一年一度的安塞腰鼓節,我說服了家人和朋友,在快要過春節的時候,獨自登上飛往榆林且一星期僅有一個班次的支線灣流飛機。
飛機剛一降落,我便第一個沖出了機艙,急切打開手機。電話那頭的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陝北方言說:“你往尺(出)走,端(直)走。”
“額們這裏冬天荒涼滴很,寸草不生,你在飛機上有莫(沒)有往底哈看(下面看)?”黃岱越一邊駕駛着新買的路虎攬勝扭頭問我。
“幾乎什麽也看不到,機艙裏玻璃霧氣太大。”
“賴(那)你擦嘛,一擦揍(就)看着了,可惜!”
“可惜什麽?”我問。
“原子炭爆咋(原子彈爆炸)一樣,滿山遍野啥也不長的景光你肯定莫(沒)見過,不過你回起(去)時,記得看,記得擦玻璃,哈哈哈。”
事與願違,我在飛機上始終未能和任何人有過交流。
震耳欲聾遒勁有力的鼓點發出極具韻律的美妙聲音,容貌滄桑的腰鼓演員手舞足蹈姿态豪邁粗犷。我屏氣凝神,感受着冷風的凜冽,聆聽着嗨麽依呀嗨的號子聲。
過完新年我三十五歲。
陝北見着最多的樹是洋槐樹,這種樹木因适應性強、生長快、繁殖易、在幹旱少降雨的西北廣泛種植。等待來年春天,洋槐樹的枝葉便會重新發芽。能想象的出,屆時滿山遍野都會被翠綠的洋槐樹覆蓋,黃岱越眼中的故鄉将不會再是這番荒涼破敗寸草不生的疆域。
洋槐樹還會開出花冠白色,芳香四溢的花,可食用。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翻騰出來的,卻是十九歲那年在北寧公園的風光。王宜當時對我說了什麽呢?以至于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洋槐樹的花可食用,且味道甘甜爽口。記得對于王宜,我也三緘其口,很多想對她說的話到了嘴邊又蹒跚不前,到最後便徹底放棄。我有很多想對王宜說的話。
記得還有一次。2002年聖誕節,我去金街參加學校組織的派對,心想去那種場合,穿卡其褲最不會出錯。這條“ZARA”牌卡其褲是去年舅舅送我的,當時他說我現已長大成人,身邊要有諸如卡其褲此類的男性衣物。我拼命謝絕,但儒雅又慷慨大方的舅舅不讓我拒絕他。
“收下吧,你以後用得到。”他說,“學業我都教不了你什麽,總之凡事要慎重考慮再做決定,以學業為重,這樣我才高興。”
衣服是收下了,但卻很少穿,我喜歡牛仔的舒适。
車廂裏人滿為患,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難以抑制的喜悅,看來大家對擠車都特別“理解”。清點完人數,大巴車旋即開動。心裏吱吱發笑,人數這麽完整,規模這麽壯大,的确讓組織者欣慰不已。
車窗外,色彩缤紛的霓虹燈猶如多情的女郎,行人腳步匆匆,或許都急着往家趕。是啊!今夜是沒有人願意孤獨的。想着其他的瑣事,不知何時車廂裏放起了Kenny G的<<回家>>打斷了我的思緒,樂曲很悠緩,也很沉重。廣播裏主持人語速平緩地在朗讀着一位樂評人撰寫的聽後感:“薩克斯特有的嘶啞,象是在傾訴,又象是在寒冷的無月之夜有人在啜泣。樂曲紛紛揚揚成一片片枯黃的葉子,脫離了枝頭,被寒風吹得在天井一樣的峽谷裏越飄越高,剛要飄過山頂,風卻驟然一停,那葉子又象折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苦苦地掙紮着,怆然下墜,剛要落到地在上,又被風托住了,越飄越高,越飄越遠,樂曲很接近,卻又很遙遠……
我一直靜靜地坐在車廂最後一排,把身心完全掩蓋在往事中……當主持人再一次重複那低沉的解說時,我忽然一發不可收拾地想起王宜,經過那麽多日子一來二去的交往,然後成為我的女友。我們兩人遠離喧嚣,時常牽手去海河看朦朦胧胧的海市蜃樓。在我為她的溫情而陶醉、為她的善良而慶幸、為她的童心未泯而暗自欣喜的時候,從未想過她會有一天像風一樣遠離,如同那夜不在我身邊一樣。
天花板上方,日光燈以漸次熄滅的速度暗淡下來,中央冷氣悠然關閉,一個甜美的女人聲音在廣播裏說道:今天營業時間即将結束……。随後,大廳裏響起貝多芬的《For Elise》,曲調或者柔和,抑或節奏緊湊,這點并無多加注意,我将書合閉放入書架,走出書店。
從陝北返回S城之後,我開始堅持每天早晨空腹跑步,緊接着在洗過澡吃完早餐之後,我都會毫無懸念地出現在這家名叫“小紅傘”的書店。書店坐落在市中心難得的幽靜之處,四周被枝葉茂密的榕樹環抱,窗外景色甚是養眼。書店一樓主營文體用品,中心位置有一個四方形的玻璃櫃臺,玻璃相當明亮,估計職員每天要擦拭許多次。玻璃櫃臺出售收藏紀念幣,彩燈照射下,各種紀念幣顯現出迷人的流光異彩珠光寶器感。但不知為何,紀念幣顯然受青睐程度不夠,鮮少有顧客上前去詢問。我經常光顧這家書店。
我刻意追求平似靜水淡如留白的生活,但奢望還是距離我漸行漸遠……
然而,時間越久,越覺得我該做點什麽。這種想法每每在我想起王宜的時候愈愈發強烈。一種迫切感使我能在吃飯的時候、跑步的時候、看話劇的時候…..甚至與妻子**的時候,王宜的面容會自然地在腦海浮現出來。大抵由于經常和她聊天的緣故,我總能回憶起她溫柔的聲音,更多的趣聞在她有條不紊的語速中,往往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而我一點也不覺得厭煩。
“暧,杜漸文你不能和我多說幾句話麽?”王宜有些不悅,走到我面前說。
“有說有說,沒發覺和你一起我說話很多嗎?”我邊畫素描邊顧着和她搭話,“和以前相比。”
“噢——是有點,”王宜恍然大悟似的用手拍拍額頭,“只是還不夠,我喜歡你不停的說,哪怕什麽都好,并且———內容你決定。”
王宜這樣說,我感覺很開心。
“那麽,我喜歡你,喜歡的亂七八糟,”我畫完對面的洋槐樹枝幹說。
王宜拿出上衣口袋裏的發卡,在頭發略顯淩亂的劉海處夾了起來,這樣一來眼睛就明亮了許多。随後強意合閉了我的畫夾,怔怔的看着我,我也默然盯着她發愣,并用雙手撐起畫夾放置在她的頭頂。
“堪比遮陽傘,擋雨就強差人意了,”王宜掂起腳尖說,“以後也能這樣?”
“以後也能這樣。”
“想那種和我有關的事?”王宜眯起眼睛問我。
王宜每次說話都能洞悉別人內心的想法,或許和她聰穎過人有關。
“是的,怎麽能知道你?”我用一只手再次撐起畫夾,好象有些明知故問。
“我現在已經是心急如焚,就等你了”王宜紅着臉說。
“謝謝。”
“不用。”
我用另一只胳膊将王宜擁入懷中。
“哧哧——把畫夾放在地上,”王宜笑,“你又不是楊過。”
王宜的身體是這般的不可思議,但我又說不出是那裏的不同,好像有種讓我無法忘記的魔力,豐腴但不臃腫,**大小恰到好處,隔着王宜上身穿的“HM“純棉米色針織衫,我的手指略微感覺到她有些顫動。
風揚柳葉葉迎風,不止是風的吹拂,還有柳葉自身的輕柔。
“哎,該吻我了吧,”王宜小聲低頭依偎向我胸懷。
“我來。”
“馬上。”
我再用力摟着王宜吻她。
時間不是很長,王宜的嘴唇很精妙,像一塊水晶石,沒有菱角,每個面既是入口又是出口。
“杜漸文,你的吻蠻特別的嘛,夠火候,怎麽還說是頭一次啦,不好意思啦,讓人雲裏霧裏的。另外吸煙和接吻不相斥,我覺得,剛才。”
“會有”我說,“況且你的吻也很有風格。”
“風格——?”王宜歪了一下頭。
“是的,不拘泥于常規推陳出新,”像是在做化學實驗的分析文。
“比如?”王宜假設問。
“比如,游泳采取自由泳姿,呼吸方式更符合人體生理。”
“原來是這樣,”王宜挑眉,“以後能記住我的吻?”
“能記住。”
王宜淺淺的蕩出笑意,随後去掉原先夾在劉海上的發卡,這時我才注意到,王宜的短發正在慢慢長長,但總有幾支卓爾不群的頭發,從頭皮傾瀉出來。
王宜彎腰撿起凋落在地的白色花朵給我,“是什麽”?我問。
“洋槐樹花,可以吃,甜的哩”。
“真的?”
“嗯”。
“快吃”。
“嗯”。
和王宜認識,是在我剛剛進入大學的第一年。
十九歲那年我以不太理想的分數,考入理想的大學。家人本來對我能考入這所大學不抱任何希望,他們覺得以我的學歷成績,只能去不知名的大學混個文憑,将來再托關系幫我找一份穩當的工作,然後娶妻生子。他們眼中,我的人生僅此而已。舅舅倒十二分不以為然:這,這樣孩子的将來會不會就無可挽回了呀?父母終歸還是會考慮舅舅意見的。因為記憶中,從小到大,凡和我有關的重要階段,都是舅舅拿主意。生活在小城市的父母,是特別安分守己的人,對于不且實際的妄想,他們從來不曾有過。
同一般家庭相比,父母有着常人羨慕不已的職業。父親掌管着一家大型物流公司,業務幾乎遍及西北五省。在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公司開拓出了中越邊境物流業務,有一段時間,家裏經常有吃不完的熱帶水果,記憶中我個人獨愛釋迦。而母親一直從事民俗研究工作,她對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千米每一寸土地上的民俗文化都能如數家珍。比如她會告訴我,黔東南的苗人,掌管部落行政乃至賞罰大權的人是巫師,而非我認為的鄉長和小村長。
其實就我個人而言——內心也是十分渴望能去舅舅生活的大城市讀大學。就這樣,我和舅舅共同的願望實現了。見我捧回敬大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父母也未再有任何阻攔。況且,大學期間還可以得到舅舅關照。總之,無可挽回了,我可以一個人在外地落得逍遙自在,唯一讓我擔心的是大學期間的生活費,父母對待這方面,素來盡最少的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