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個救世主,只有他才能挽救這兩把執壺的命運,把它們推回到貴族的行列中去,帶給他們萬衆矚目的榮耀。
這樣的寶貝落在這種小店裏,也可謂是命運舛虐。如果不是張辰接到了研讨會的邀請函,準備親自來洛杉矶參加福布斯家族沙皇彩蛋收藏品的拍賣,而又事先在國內就打聽到這間店,特意來看一看。這古瓷界很可能是僅存的古老貴族的兩把執壺,終究逃不了個被賤賣或者損毀的下場。
張辰是極為愛惜寶貝的人,也是一個公認的識寶辨寶高手,他的能力不只是在年青一代中才顯得突出,在整個古玩收藏行當中,可以說基本沒有什麽比他更強的。包括他的太師叔陳志遠、褚鐵眼,師伯董全安和藏協的石老爺子等人,也不會比他更高明,多的只是數十年的閱歷經驗而已。
艾斯肯納茲縱橫歐美收藏界多年,見過和會過的高手不計其數,他自己本人也是一個極有天分的頂級高手,在面對張辰的時候,也是一敗塗地,完全沒有勝的自信。所以,在古玩界和收藏界當中,張辰是有資格以伯樂自稱的。
看着眼前的兩件稀世珍寶,這應當是今年全球收藏界最大的發現了吧,一舉打破了多項最早的文物記錄,也把華夏瓷器的多釉色燒制工藝歷史大為提前,這是一項針對歷史文明的大功績啊!
張辰忍不住在嘴裏小聲地念叨了起來,離他最近的張沐隐約能夠聽到一些,把幾個詞句大致組合了一下,才知道張辰念的是韓愈的《馬說》其中的幾句。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間,不以千裏稱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張沐掩嘴輕輕一笑,這個家夥對着這麽兩把執壺拽什麽文啊,不過就是晚清到民國的仿品嗎,還什麽千裏馬的。遂即又覺得不對,這小子一向眼力超群啊,該不會是在這兩把壺上看出什麽了吧,根據他長期以來的表現,這些話據對不會無的放矢的。
作為張辰最忠實的追随者,張沐對張辰以伯樂自居表示絲毫沒有疑問,也覺得張辰完全當得起這個稱呼。她自己就是張辰親手教出來的,現在雖然還沒有達到大藏家的地步,但也算得上是一個小高手了,比起那些入行五到十年時間的人,要高出一大截的,可她現在入行也就是三年的時間啊!
能夠在三年的時間裏教出這麽出色的成績來,這份能耐可就很不簡單了,就算是張沐的師公褚鐵眼親自出手也不一定能有這個效果。可見張辰的實力是多麽恐怖的一個高度,張沐跟在張辰身邊這麽久,就沒見他失手過一次,連一點錯誤都沒有過。
也許是一種過度的依賴和信任,張辰對這兩把執壺念念叨叨,使得張沐也覺得這兩把執壺有問題了,而且是越看問題越大,雖然她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有什麽問題。伸手拉過來比自己功力深厚的寧琳琅,跟她說了剛才張辰的舉動,看看自己這個弟媳婦能不能看出點什麽來。
寧琳琅對張辰也是那種盲目的信任和依賴,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和模式,深深刻在骨子裏,根本不可能再有什麽改變的。
寧琳琅對這兩把執壺的判斷也是後期仿制,但是仿的卻十分地道,結果就是三個人都盯着那兩把執壺看得出神。
這個場面讓一邊等着介紹的導購很是不屑,不就是兩把仿邢窯的執壺嗎,民國仿的可能性還要更大一些,差不多算是這間店裏最不入流的物件之一了。這三個人也不知道想從上面看出點什麽來,再看它也不可能成了真的邢窯。看張辰這麽年輕,估計也是個沒什麽經驗的菜鳥,兩件仿邢窯的執壺就把他看傻了,要是看到了真正的國寶級物件,還不得興奮死他啊!
把張辰定義為菜鳥的導購也不想再多等了,既然這個年輕人這麽喜歡,那就想辦法把這兩把執壺賣給他好了。
面對華人的時候,導購還是選擇了故鄉的語言:“這位先生您好,我是本店的導購蘇翰,很高興為您服務。您看到的這兩把執壺是晚清民國時期仿制的唐代刑窯白瓷,在工藝上已經完全仿制出了唐代時候的技術水平,是不可多得的精美邢窯仿品。如果您喜歡的話,就要盡快出手了,這樣的精品總是很受歡迎的。”
嗯,其他的先不說,這态度和禮貌起碼是過得去了,忽悠顧客也有了一些基礎,培養兩年肯定是個不錯的營銷高手。至于這兩件瓷器的精美,那也只能是從唐代的基礎上看,再往後就論不上了。要說工藝問題,這本來就是唐代最精致的瓷器,怎麽可能不像唐代的水平呢;不可多得倒是絕對的,但卻不是仿品。
一個是急着想賣,一個是打定了心思要買,當然是一拍即合了。價錢上當然是好說的,三百美金不合适就往下降,這東西本就沒花多少錢收上來的。
二十分鐘後,張辰帶着兩把已經包裝好了的執壺,滿臉是笑地走出了這間叫做“致雅閣”的洛杉矶古董店。店內的導購這是也是滿臉笑容,四百美金賣掉這兩件,自己差不多可以賺一百美金的提成,雖然不算多,但勝在賺得輕松。
“師兄,這上面的詩也是從來沒見過的,如果真的是有人仿制的話,也應該用人們熟悉的詩,而不是這種生僻的啊,這兩把執壺不會真的是唐代邢窯吧?”
上車後寧琳琅和張沐分別拿一把執壺仔細看了半天,越看就越是覺得這執壺的工藝完全和唐代邢窯一模一樣,還有這兩首從來沒見過的詩,特別是還有對于張辰的盲目信任,這些原因加在一起,都把這兩把執壺推向了唐代邢窯的位置。
張辰笑呵呵地接過寧琳琅手裏的執壺,這是一把底上帶有“盈”字的,壺身上的五言絕句詩文是:萬古方圓定,何朝歲月芳。今來飛天将,安得鎮胡邦。壺身偏高,腹鼓而頸細,包括壺足在內通體施白釉,頸部和足部都有花瓣狀雕刻紋飾,并帶有明顯的西域風格。壺身內外施雙釉,釉質潔白細膩,雖然還不到永樂甜白釉那樣的工藝,但是和現代白瓷已經沒什麽太大的差別了。
張辰指了指壺底上那個刻進去的“盈”字,道:“這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嗎,你們倆和那個古董店主都犯了一樣的錯誤,被邢窯無字的既定事實蒙住眼睛了,其他地方再做得好,也會被這一條先入為主,從反的方向上去推論,這樣的推論結果很顯然是不靠譜的。我們可以這樣來看,每一件藝術品都不是完美無瑕的,不論它的作者是誰,都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天然。同理,文玩古物也是一樣的,實驗中心的窯口你們都親自見識過了,在那麽精細和頂級的環境下,燒出來的瓷器都不可能完全一樣。燒鈞窯瓷的時候更是,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你能說拿一件是不對的嗎?收藏家的鑒定不是警方斷案,不能走有罪推定的路子,應該是反過來做無罪推定。為什麽我們最初學習的時候,都被要求必須看真東西呢,就是為了能夠掌握這些東西真在什麽地方的知識,然後才能夠一條一條地對照着去分辨。造假者不可能做到完整複制,既然是叫‘仿真’和‘逼真’,那就肯定有不真的地方,當你往真的方向看,自然也就找到假的證據了。”
張辰說的這些都是他自己通過很多的嘗試和摸索總結出來的,他甚至專門對很多真的器物進行過造假的推論,結果都是以失敗告終。現在和寧琳琅、張沐說這些,就是因為她們在這兩把執壺的鑒定上犯了這樣的錯誤,如果她們不能明白這個道理,今後咋愛遇到類似情況的時候,就很有可能再次做出錯誤的鑒定,這種錯誤對一個職業收藏的人來說事致命的。
寧琳琅和張沐也都恍然大悟,張辰又道:“這兩把執壺的确從很多方面看都是仿品,而且最有可能是民國的仿品。但是你們再多想一下下,就能看出來,這兩首詩并不是随便湊數的,不但對仗工整而且很有唐人的意境,明顯是有感而發之下完成的。那我們在深入一些想想,能夠寫出這樣詩作的人,可能會去搞什麽贗品嗎?所以這兩首詩九成以上是唐人的作品,那這兩把執壺的身份就清晰很多了。還有這壺的釉色、器形、紋飾,等等的特征,都是完全符合唐代邢窯的,就連着白釉的材質都完全和唐代邢窯相符。最後你們在看這個‘盈’字,和所有存世唐代邢窯官器上的都是如出一轍,這裏邊還包括下刀的深淺和力度,這個和雕刻一樣,卻又比雕刻更體現個人風格,更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張辰說完後,張沐把自己手裏那把執壺上的試問反複念了幾次,若有所悟道:“小辰你這麽一說,還真是的啊,這詩的确是有些唐人意境。‘書山鑿天路,宦海舞輕波。世人皆入彀,獨醒宿金羅’。這明顯就是一個人生不得志,卻把自己的現狀極力美化,裝出一副看破一切虛僞直指本質的樣子,說到頭來也只不過是酸溜溜的落魄文人心态。讀書苦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而官場奮鬥卻不僅僅是讀書好就可以的,如果沒有一個強硬的背景靠山,就得有人賞識和提拔,否則即便是在學業上鑿通了登天之路,也只不過是在官場上混個小官做做。于是就很自覺地不在奢望仕途的發展,整日眠花宿柳,做點落魄文人的浪蕩勾當,但是在內心裏,卻依然羨慕那些已經在仕途上風光無限的讀書人。所以就寫了這首看似抒發自己胸懷,事實上是在拈酸吃醋的詩,這種事在唐代的确是很盛行。”
這首詩的确是寫出了一大部分文人的一身酸氣,看似豪言壯語,實則小肚雞腸。張沐的解釋對這種迂腐寒酸也捕捉的很到位,連後排坐着的護衛隊員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寧琳琅到底是個心細如絲的女孩,這麽一會功夫就明白了張辰說這麽多的意思,道:“師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在鑒定意見古玩的時候,要把這件東西本身所有的表現都進行綜合的判斷,完全本着如何證明這件東西是真的這樣的态度去看,就連上邊的缺陷和損傷也不能落下,這樣才算是做到了最公正和客觀的判斷,得出的結果才是最接近真實的,我說的對嗎?”
寧琳琅理解的這麽快,這麽透徹,張辰心裏當然是無比高興。笑着表揚道:“嗯,我的小師妹最聰明了,只要有一點消息就可以做出很正确的分析,真是個接觸的女孩子。”
這種表揚的話當然不能落下張沐,否則這位姑奶奶一定會爆發的,張辰在誇完了寧琳琅後,馬上轉身對張沐道:“小沐姐,你也很厲害啊,我說你最近是不是在專研唐詩啊,理解的和透徹啊,對坐着的心裏也能夠很好地把握。不過好像有什麽文人讓你很反感了,讓說出話來這麽有攻擊性,這個倒黴蛋是誰啊?”
說完了最後那句,在張沐就要發飙之前,張辰裝作很自然,但是很快速地把手裏的執壺擺正了,念出上邊的詩文:“萬古方圓定,何朝歲月芳。今來飛天将,安得鎮胡邦。”
以此逃過張沐的發飙後,看看張沐的表情,确定她不會再發飙後,才道:“這首詩也有點意思,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應該是某一位皇帝的禦詩。尤其是‘何朝歲月芳’這句,很清晰地表現了他對當時社會安定局面的慶幸和珍惜,也表現出了他對于未來可能會出現的亂局而深深地擔憂。還有這一句‘安得鎮胡邦’,字面上看起來是穩穩當當的,可潛臺詞卻是充滿了不确定性,估計在作詩的時候,他心裏也在想能不能和是不是可以這類的問題,但最後得到的答案是也許是可以的。”
“這把執壺應該是在一個特定時期燒制的。也許是皇帝因為得了一員大将而欣喜,要讓這件事的影響力更加擴大化;或者是要獎勵和表彰這位将軍,才特意燒了這樣的瓷器,以示皇恩浩蕩。總之不會是平白無故燒出來,為了看着高興的。單單這一首詩,就已經道盡了作為一個皇帝的辛酸和痛苦。世人都以為做皇帝好,可以為所欲為,可是在這麽想的時候,有幾個人能夠同時還記得有多少胡作非為的敗家皇帝,現場要比平民百姓凄慘無數倍的,這就是典型的‘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啊,手裏不拿着當家的鑰匙,永遠不知道柴米的靡費和油鹽的可貴啊!楊廣倒是個力求上進的皇帝,為後世千年積澱下了永恒的財富,也打下了足以比肩秦皇漢武的功勳。可到最後呢,就是因為他幹的那些好事,讓當下的人看不到利益,直接給合夥滅掉了,一直被人們唾罵了上千年。直到現代資訊發達了,說話環境也寬松了,人們才反應過來了,感情人家并不是個敗家仔。”
張辰對楊廣的文治武功還是很推崇的,說起這些的時候就會不禁搖搖頭,苦笑一下後,接着道:“倒是剛在小沐姐念過的那首詩,雖然有些酸腐文人的憋屈,但也未嘗不是看透了事情之後的扼腕嘆息呢。‘世人皆入彀’這句寫的就很好啊,這世界上真正清醒并且明白的人,永遠都只有那麽一可憐的點點,當你看破這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學學鴕鳥也算是一種明智的做法,起碼不用做無謂的犧牲。”
說着說着,張辰感覺自己的話容易把人引向某條道路,忙掉轉話鋒,道:“說來道去,古人的世界我們還不能完全明白,至少目前還不能。所以我們就更要奮發圖強且堅持不懈了,把更多的古代文明挖掘保護起來,說不來有一天資料齊備的時候,真就能複制出一個百分之百的小小文明呢!”
張沐和寧琳琅都是一心為張辰考慮的,也知道張辰的志向,那就是在古文明的挖掘和保護這一道上做出極高的成就,用自己的方法盡可能地把人類的偉大文明發揚光大并且傳揚延續下去。
這也是張辰在把唐韻建設成為一流博物館的基礎上,單獨開設了展示中心、文稿中心、船舶資料中心、器械和汽車展館以及近現代藝術展館等多個類別分明卻又息息相關的分支,并且投入了大量的巨額資金,招攬了世界各地的一流官員和研究機構共同搞合作研究開發的原因。
今天得到的這兩把執壺,可不單純是為唐韻增加兩件展品的功能,其意義之深淵現在還不能完全顯現出來,但是張沐和寧琳琅因為自己對張辰和他的事業很了解,又身為古玩收藏圈資深門派親傳弟子,倒是多少能夠看出一些來。
在今天之前,世界瓷器歷史上,當然最主要是華夏瓷器歷史上,瓷器出現文字紋飾最早的是唐代的銅官窯。銅官窯是南方窯口,以燒制青瓷為主;而邢窯是屬于北方窯口,主要燒制白瓷,這也就是在瓷器歷史上對釉色劃分的所謂“北白南青”,唐代時候南北兩大窯口就是邢窯和越要,當時也被稱作“北邢南越”,是統領唐代瓷器界的南北兩大領袖。
白瓷的出現對瓷器的發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除全本色顏色釉瓷器之外,其他的瓷器例如青花、粉彩、五彩、琺琅彩等所有的瓷器,全部都要在白瓷的基礎上進行燒制。永樂甜白釉的燒制成功,把彩色瓷正式推上了瓷器巅峰;而邢窯白瓷是在永樂甜白釉之前的白瓷巅峰,後世的定窯、磁州窯、德化窯也都以燒制白瓷聞名,在一定程度上卻都不及邢窯。但是在當時的銅官窯,卻發明了釉下彩的燒制,各種帶有圖案和文字的瓷器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出現在瓷器界了。
長期以來,人們都以為唐代的彩色釉裝飾瓷器只有兩種,一為以小動物和文字這種比較具象的紋飾為主要裝飾的銅官窯産瓷器,二為以魯山花鼓為主要代表的相對抽象的大色塊為主要裝飾的魯山花瓷,邢窯瓷器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帶有色彩裝飾的瓷器。
現在這種說法已經可以改變了,邢窯在唐代的時候就已經燒出了帶有清晰裝飾性紋飾的白瓷,而且還曾經進貢到皇室使用。雖然釉下彩的顏色還很不準确,兩把執壺上的文字裝飾顏色差異很大,沒有形成同意的形式和規則。但是這個發現将把釉下彩瓷器的成功燒制提前了數百年,這已經是開了彩色瓷的歷史先河,具有絕對的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