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返秦
◎……◎
馬車正駛過一段滿是土坑的山路,車廂前後左右上下,無死角地好一陣颠簸。
楚萸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絹布,撩開簾子朝外面看了看。
青山綠水,碧空薄雲。半月時間已過,卻依舊沒有駛出楚國境內。
她深吸了兩口清新潮濕的空氣,放下簾子,重新扭過身,目光掃過對面。
長公子一襲海藍色錦袍,玄玉高冠,英姿勃發,鴉羽般墨黑的頭發,一絲不茍束入發冠之中。
逐漸濃郁的晨光透過窗縫,給他棱角分明的側顏勾了一層金邊,端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标準姿容。
當然,前提是忽略墜在他脖子上的那只生物。
該生物呈二頭身,圓圓滾滾,露着兩瓣屁股,正在用兩條尚未進化出腕子的胳膊,緊緊摟着長公子的脖頸,嘴裏發出一串串人類難以辨認的含混音節。
而長公子,慈眉善目地以手臂托着他的小屁股,任由他在他臉上、脖子上抓來抓去。
昨日傍晚,小家夥對他的喉結發生了興趣,那是阿母身上沒有的器官,他立刻抖擻起精神,探出小手試探地摸了兩下,見阿父沒有生氣,逐漸放肆起來,手指頭戳來戳去,并發出“嘟嘟嘟——”的表示開心的聲音。
楚萸瞧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畫面,心裏滾過一陣暖流。
其實旅程開始,長公子對珩兒的态度,仍然是端着的。他繃着臉坐在對面,不大高興地看着他肉疙瘩似的在楚萸懷裏蠕來蠕去,霸占了她的全部精力與愛意,他幾次想摸一摸她的手,卻根本無處下手。
轉變發生在十天前的一個下午。
車隊照例停駐休憩,楚萸急吼吼地要去小解,把肉疙瘩強行塞進了他懷裏。
小小的一坨,抱起來還挺沉,他擰着眉頭盯住他皺巴巴的臉蛋,心想自己小時候也這麽胖、這麽皺巴嗎?
父王與阿母,究竟是怎麽對着長成這樣的自己,生出愛意的呢?
他實在想不出,正出神間,與寶寶仰起來的亮晶晶的黑眼睛對視上了。
一種奇怪的情愫,漸漸在胸口渲染、彌漫,小寶寶眼珠轉動,眼裏都是天真與歡快,而且似乎很想把這份天真與歡快,通過眼神傳遞給他。
他的神思出現了片刻的恍惚,再回神時,已經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小嬰兒歪着腦袋,望着他懸在他頭頂的食指,咯咯笑了起來,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他舉起肉乎乎的手臂,毫無保留地用自己的五根短手指,捏住了他那根指頭。
肌膚相觸,十指連心,轉變只發生在一瞬間。
那一刻,他們便建立了奇妙的父子情誼,楚萸解手回來,發現形勢大變,珩兒被長公子憐愛又笨拙地箍在懷裏,而且還不肯還給她了。
在車裏時抱着,睡覺時也擱在身邊,楚萸則被擠到了床邊,緊貼着帳篷的篷布睡了好幾晚。
迷迷糊糊中,仍免不了被他時不時揩一下油。她很是委屈,更加縮起身子,盡量逃離他手掌肆虐的範圍。
小家夥逐漸意識到,阿父一點都不讨厭他,也不會再用威脅與嫌棄的眼神看他了,便越發得瑟起來,拼命展現自己,走路、翻跟頭,在床榻或座椅上嗖嗖地爬……
在他幼童的頭腦裏,這些就是個人能力的體現。
楚萸溫情脈脈地望着他們,覺得這兩年經歷的磨難都值了,至少迎來了一個好結果。
然而一想到他在秦國的妻子,她好不容易柔軟起來的情緒,立刻又低落下去,她埋下頭,試圖繼續刺繡。
然馬車颠簸得更兇狠了,就像是在敵軍陣營裏沖鋒陷陣,布帛上孔雀的嘴巴給搖晃成了菱形,頭頂的羽冠也在不知不覺間,被繡成了一朵西蘭花,仿佛是山海經中記錄的未知妖獸。
楚萸繡工有限,這些年來飛針走線只為了解壓,絲毫沒增進技能,因此她無法補救,只能将錯就錯,繼續繡怪獸。
若說她在楚國唯一長進了的技能,便是将小篆全部學會了,甚至很多生僻字也信手拈來。
這對她并非難事,畢竟大學時,她可是背過《牛津詞典》的狠人,還僅僅只是出于愛好。
學習秦國文字亦是如此,不僅打發了空虛的時間,也活動了僵硬的大腦,她完全樂在其中。
又行了十幾日,車隊終于進入秦國境內。
山野雖然沒那麽青翠了,但處處安全感爆棚,即便沒人護衛,也無需擔心遭遇突襲或者其他什麽的。
在她以放松下心情,聊些女孩子的話題為由,堅持不懈的磨叨下,長公子總算肯放她去秀荷的帳篷睡兩天。
而實際上,一進秀荷的帳篷,她就倒頭大睡。在這裏,她不用跟他鬥智鬥勇,像蚯蚓一樣蠕動着躲避他的撫摸。
這一個多月中,他并沒有染指她,甚至在她來月信時,還好心地用自己滾燙的手掌,幫她捂肚子。
她心裏騰起許多感激,然而一擡頭,觸到他勾起的唇角時,登時意識到,這家夥絕對別有企圖。
果然手掌很快不安分起來,在她肚皮上慢慢摩挲、揉捏,她羞得耳廓通紅,可他的手心實在太溫暖了,比暖貼還好用,她鼓着嘴巴,默許了他偶爾僭越的撫弄。
盡管以上種種,附加條約仍舊沒能追加成功,眼看着目的地即将到達,她心裏越發焦急。
可他依舊不為所動,甚至被聒噪煩了,還會給她一記威懾力絲毫不減當年的眼刀,唬得她短時間內不敢再開口了。
又是幾日,到了雍城,馬隊解散成三支,一支繼續北下,彙入函谷關軍營,一支留在雍地駐守,另一支則繼續護送他們回鹹陽。
他們在雍城停留一晚,住在當地最好的驿館裏。
楚萸總算能夠奢侈地洗一個熱水澡了,她在浴室磨蹭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舒舒服服地出來,渾身蒸騰着熱氣,頭發濕漉漉地垂在腰際。
長公子正坐在榻邊,見她滿面嬌紅、長發披散地進來,目光漸漸變得暧昧玩味起來。
楚萸假裝沒看見,偏開臉,扯過一旁衣帽架上的毛巾,慢慢擦拭着綴滿水珠的長發。
餘光瞥見他徐徐站起身,不緊不慢踱了過來,拿起另一條毛巾,将發尾從她手中握過來,用毛巾包着,一寸寸向上擦拭。
他的手勁比她大很多,因此擦得也更徹底,楚萸手指絞着毛巾,任由他将她的發絲,一縷一縷拭幹,眼眶卻驀地紅了。
她肩膀抽動起來,啜泣聲漸漸壓不住。
扶蘇停下,微微有些詫異,扳過她的肩膀,眸光清潤。
“怎麽又哭了?”
楚萸抿着唇沒回答,使勁憋着眼淚。
一想到鹹陽近在咫尺,她的心就難受得像要裂開。
一旦到了鹹陽,他們之間便連暧昧也不會有了。
他也不會再如這般,溫柔又親密地為她擦拭頭發,就算他想,她也會拒絕。
她雖然随他回到鹹陽,但她曾經的決意,不會改變分毫。
她不會介入他的家庭,有再多的心痛和不舍,也只能默默獨自承受。
她會想辦法找點事做,她現在能讀書識字了,也許有地方會雇傭她,她可以賺點小錢,再加上那些存下來的珠寶玉石,維持生計不成問題。
長公子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個最後的保障。若是她真有無法養育珩兒的那一天,比如破産,比如病重,珩兒還可以投靠父親,無論怎麽看,他都不會受苦。
這便是她的打算。
可無論在心裏想通過多少遍,她還是會在與他目光相觸,肌膚相碰的時候,泛起無限哀傷與酸楚。
他捧起她的臉,越靠越近,聲音是她幾個月前不敢想像的溫柔:“到底怎麽了?想珩兒了嗎?”
珩兒在隔壁由秀荷照顧着,小家夥這兩天貪睡的很,一天有一半時間都在打呼嚕。
楚萸忍無可忍,以從未有過的用力撲入他懷中,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腰背。
緊得仿佛想與他融為一體。
她在他懷裏,放肆又大聲地嚎啕大哭起來,眼淚與鼻涕混在一起,濡濕了他胸前的衣料。
他有些愣住,慢慢擡起手臂,環住她顫抖的肩膀,什麽也沒說,任由她宣洩。
最後她哭累了,埋在他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到底也沒有說出原因,而他隐隐約約猜到了什麽,卻并不敢确信。
就像他始終無法确信,她是否真的愛他。
每當他覺得她應該是愛他的,心情驟然大好時,馬上就會發生某件事,兜頭潑給他一盆冷水,讓他變得暴躁易怒,糾結又沒有安全感。
他在最青澀的年紀,苦苦陷入愛河,卻又因為愛而不得,屢屢做出混帳事。
她心底其實是挺恨他的吧?
他目送着她抽抽嗒嗒的身影走出房間,往隔壁而去,忽然揚聲叫住了她。
“芈瑤,等等——”
她在門檻旁停住,眼淚汪汪地轉過頭。
有那麽一瞬間,他特別想告訴她,他沒有成婚,順便問她一句,願不願意嫁給他?
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興許是那點無用的自尊在作怪,他終是止住了這股沖動,沖她淡淡笑了笑:
“明日出發的早,你……早些休息吧。”
楚萸懵懂地點了點頭,長睫上沾滿淚珠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
他不敢再看,驀地回過身,朝案邊走去,假裝拿起一只竹簡翻閱,生怕自己失控。
長夜難眠,身處不同房間的兩人,皆沒能睡着,第二天,眼睑的顏色一個比一個烏沉。
不僅如此,楚萸的眼皮還腫着,眼尾紅紅的,像是被誰欺負了一整晚似的。
蒙昱狐疑地掃了他們兩眼,很難不去猜測,兩人是不是徹夜做了什麽不可言說之事——
随着鹹陽逼近,兩人各懷心事,連珩兒都受不了了,很有眼力見地抱住秀荷的胳膊,粘着她求抱抱。
于是這幾日,他都與秀荷、鄭冀同乘,在逐漸刺骨起來的秋風中,四腳朝天,兀自開朗着。
車隊終于抵達鹹陽東門,當初楚萸就是從這裏離開的,長公子也是從這裏追出去的。
如此看來,一切都像是命運的有意安排。
馬車轱辘轱辘行駛在熟悉的街道中,駛往熟悉的那處宅邸。
楚萸的手指始終在袖籠裏攥緊,心中混亂如粥。
俗話說近鄉情更怯,她忽然産生了逃避的想法。
一夜她都不想住了,她只想立刻跳車,永遠也不要邁入他家中,與那位高雅端莊的女主人面對面——
然而她終究是慢了一步,馬車慢慢停住了。
她鴕鳥一樣埋着腦袋下車,假裝沒看見他伸過來意欲攙扶她的手,笨拙地跳下來,手指縮在袖籠裏,睫毛始終低垂。
他見她這個樣子,無奈地笑笑,心想,馬上就好了。
她很快就會看到,他家中一切如故,他如她所願的那樣,沒有娶什麽齊國公主、魏國公主、燕國公主……
他真正想娶的人,始終都只有她一人。
只是弄明白這點,耗費了他兩年的時光。
也幸好他沒有屈服于父王的威壓,與宗親們的輪番攻勢——那可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他每天只要一睜開眼,耳邊便不會消停,前腳剛踏出家門,後腳就有說客聞風而來,甚而在街角,都能被雄辯之士攬住去路,叽裏呱啦一頓輸出。
他甚至懷疑,父王是不是下達了什麽懸賞令——凡是能令他回心轉意者,重賞。
然而他心意已決,哪怕是蘇秦活過來,亦說他不動。
他當時也不知道,他們在不久的将來,是否還有繼續前緣的可能性,但至少,不能把路堵死。
她不願與別人分享他,那他就不娶,一直不娶,看她到時還如何狡辯?
他承認,這其中有賭氣的成分,但真正讓他在無數指責與規勸中熬過來的,還是心底那一絲微弱的希望。
然而,她卻嫁人了,他得到這個消息時,氣得都快瘋掉了——
門扉轉動,他思緒回籠,眼前躍入長生那張既惆悵又歡欣的瘦臉。
“長公子……”他鼻涕一把淚一把,“您可回來了——”
忽然,他掃到了在長公子身後躲躲閃閃的楚萸,眼光一頓,登時來了脾氣,正要發作,被長公子一掌扒拉到旁邊。
“別擋路。”
他驚恐地看見,長公子帶着幾分微妙的讨好意味,輕輕抓過楚國公主的手腕,而那公主,竟然敬酒不吃吃罰酒,像甩毒蛇一樣将長公子甩開……
正當他憤憤不平時,又有一個抱着嬰兒的圓臉女孩,束手束腳地跟随進來,女孩後面,還緊緊跟着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
長生只覺得眼暈,腦中漸生不好的預感。
楚萸小心地護住自己的手,不讓他牽,也不讓他摸。
他怎麽能這樣對自己的妻子呢,光天化日之下,就去抓其他女孩的手——
“阿清,你帶她去老地方休息一下吧,旅途勞頓,她大概是累了。”
聽見“阿清”這個名字,楚萸像見到了救星,霍地擡起眼睛,對上了那對熟悉的琥珀色眸子。
眼淚頓時嘩啦啦止不住,她任憑自己被阿清扯住手腕,關切地噓寒問暖,随她一同去了曾經的住處。
扶蘇立在原地,默默注視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胡楊林中,眼風一轉,朝長生額頭彈了一記。
“以後不要拿那種态度對她,記住了嗎?”
長生捂着額頭,心裏委屈:“是……那、那我應該拿出哪樣的态度呢?”
扶蘇唇角彎起,眸光溫柔:“自然是拿出對夫人的态度了。”
長生目瞪口呆,而後原地搖晃了一下,只覺得頭頂的太陽太毒太辣,讓他這會兒有點耳鳴。
夫人?莫、莫非是——
這邊,楚萸被領入熟悉的小天地,頓時止住了眼淚,就像烏龜縮進了殼裏。
“你瞧你,怎麽哭成這樣,眼睛都腫了。”阿清掏出手帕,為她擦去淚珠。
楚萸抽抽鼻子,努力穩住心神,她迫不及待地拉住阿清的手,難受地問,夫人住在哪裏,她知道她來嗎?
阿清手頓住,呆愣愣地望了她半晌。
“夫人?什麽夫人?”她大為不解。
這回輪到楚萸發愣了:“就是長公子……的夫人。”
阿清笑了:“你呀,說什麽胡話呢?長公子,從來就未成婚,哪來的夫人啊?”
欸?
楚萸渾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閃電,從頭頂擊穿到腳底。
他、他、他——
難道沒有娶齊國公主嗎?
她只覺得一陣天暈地旋,身體一軟,癱倒在阿清懷裏。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4-03-29 13:08:19~2024-03-30 15:10: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塊小餅幹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