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真心
◎……◎
一整個晚上,楚萸都沒見到長公子。
确切地說,長公子整晚都在外面,據說是去了城東門的營地,至于更多的信息,服侍的一衆仆役、侍女也不清楚。
楚萸一時間沒了約束,萦繞周身的緊張情緒頓時散去大半,她悄悄把自己的東西藏好,無拘無束地在園林般宅邸中漫步、徜徉,時不時也會陷入短暫的低落。
她其實,還是更喜歡有他陪伴在身邊……
就像每到臨近傍晚時分,她心中便會砰砰直跳,幾乎是豎起耳朵,等待那輛黑色辎車獨特的辚辚聲靠近……
她喜歡一上車便被他握在手心的感覺,喜歡靠在他胸口,聽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也喜歡輕嗅他袍子上若隐若現的沉香氣味。
如果,他不回秦國就好了——
這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令她打了個冷戰。
她用力拍了拍面頰,試圖将這種可怕的想法拍出腦海。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僞善,就算他身在這裏,也是有妻子的人,自己與他糾纏,和在秦國又有什麽兩樣呢?
無非是滿足了她潛意識裏的逃避心裏。
她再沒心情閑逛,用過晚膳後,就沐浴睡下了。
她本想回到上次的屋舍(包裹也放在那裏了),結果侍女吞吞吐吐說長公子讓她直接宿在他寝室,她心驚肉跳了一陣,也不敢忤逆,只好順從地在他床邊卸妝脫衣,撩開被子,兩眼圓溜溜地躺了進去。
直到亥時末,他也沒回來,楚萸提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來,認定他今夜定是宿在了別處,便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很快就打起了均勻甜美的小呼嚕。
睡意正酣時,她隐隐約約感到身邊多了一份重量與體溫,接着覆在身上的被子向外滑了滑,迷糊中她想奪過被子,手往旁邊一抓,抓到了某樣堅硬又溫暖的東西,比被子更令她感到舒服暖和,便一把扯了過來,摟入懷中,緊緊抱着,還拿臉蛋在上面蹭了蹭,呓語了兩聲。
直到早上醒來,她才驚悚地發現,被她死死摟了一晚的那個“東西”,是長公子的手臂。
長公子正靠在枕頭上,任由手臂被她當成抱枕,一邊唇角含笑地默默欣賞她的睡顏,一邊拿指頭繞着她一绺烏黑的頭發玩。
她陡然清醒,心虛地松開環抱,後怕似的往牆角縮了縮。
外面天光早已大亮,而長公子破天荒地沒有去晨練,原因自然是因為胳膊被她霸占,而他又不想吵醒她。
“醒了?”他劍眉微挑,朝她伸出手臂,又把她拉了回來,直接拉入懷抱。
“長公子,您不去練劍了嗎?”她枕在他心口,以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的聲音仰頭問道。
他低頭瞅了她一眼,沒回答,倒是在她膠原蛋白十足的臉蛋上輕輕捏了捏。
楚萸吃痛,小貓一樣在他胸口蹭來蹭去,試圖躲避他契而不舍的襲擊,這時外面有人通報,說是秦國的使者請見長公子,人正在書房等候。
楚萸立刻不敢鬧騰了,懂事地從他身旁支起身子,滿頭昳麗的黑發流瀑般垂墜,一大半還蜿蜒在他胸口,被他一把握住,攥于手心。
“別動,芈瑤。”他擡眸,半是請求半是命令道,“再陪我……躺一會兒。”
楚萸還是第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心裏忽然泛起一陣柔軟的情感,順從地又躺了下來,手臂搭在他的小腹上。
長公子不是一個愛展露情緒的人,可今天早上有些不一樣,她在他的聲音裏,感受到一絲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複雜流露。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才肯松開她,慢悠悠地更衣洗漱,去了書房。
等楚萸梳洗完畢,用過早膳去書房找他時,秦國使者已經離開。
長公子斜坐在書案後,略微有些愣神,手中松松握着一卷絹帛,見她進來,煩躁似的将絹帛往案上一扔,朝她招了招手。
楚萸走過去,在他身邊跪坐,目光不經意掃過那份絹帛,瞥見了上面獨屬于秦王的朱漆大印。
她心生好奇,動了動唇,最後卻只是道:“長公子,這是我昨晚用銀杏葉煮的茶,能抵禦風寒,我給您倒一盞吧?”
扶蘇輕輕颔首,她探身握起茶壺,斟滿兩盞,一盞給他,一盞自己捧着,小口小口飲下。
就在她垂眸啜飲的時候,扶蘇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透着一種飄渺又悠遠的質感:
“芈瑤,其實這樣與你一直呆在楚國,也挺好的。”
楚萸微微一愣,手中的茶輕輕晃動。
她垂下眼簾,手指在茶杯上捏緊。
她又何嘗不是呢?
不過,他為何會突然發出這樣的感慨呢?
是與齊國公主的婚姻,不幸福嗎?還是,有其他什麽原因?
她鼓起勇氣,擡起眼睛去看他,結果卻迎來了一個腦瓜崩。
“好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自己去園子裏玩吧。”他坐直身體,繃起面頰,下了逐客令。
什麽嘛,楚萸嘟起嘴巴,不大高興地站起身,心想果然是臭男人,只在發#情的時候粘着她,其餘時間甚至嫌她妨礙他工作——
她讪讪地走出書房,她的身影剛甫一消失在門簾後,扶蘇便将秦王的家書再度展開,蹙着眉頭又讀了一遍。
父王在催他回去,一次比一次急促,這次用詞更加兇悍,仿佛他不回去,不僅大不孝,還有擁兵自重的嫌疑。
當然,這些都是逼他趕緊回宮的手段,他了解父王,那樣強大又自信心爆棚的男人,是不屑于猜忌有人膽敢擁兵造反的。
他煩悶地将王書卷起來,塞回銅匣,轉而拿過另一份密報。
是陳四昨夜送來的,他回來的晚,沒有拆開,再加上芈瑤此刻就在他府上,他便沒那麽心急,連打開的動作都顯出幾分慢條斯理。
然而躍入他眼中的內容,卻令他手指微微顫抖,眼底浮上一層陰翳。
短短的幾句話,他卻盯了良久。
窗外吹來一股夾雜着雨意的涼風,他将密報揉成一團,扔在腳邊,手撐着眉骨,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惆悵與憤怒。
他的另一只手,指尖攥上她為他倒的那盞茶,用力到指節泛白發青,月白色的指甲中洇起一片血紅。
楚萸百無聊賴,便去了假山附近閑逛,那裏開滿了桂花和蝴蝶蘭,很是好看。
只是她沒想到雨落得這樣快,前一秒還開心地用手指撥弄着桂花雪白的花瓣,下一秒,雨絲就針一樣密集地砸下來,她驚叫着四處逃竄,最後提着濕漉漉的裙角,縮着脖子躲進了假山的山洞裏。
山洞狹長、幽深,透着股陰森的鬼魅感,卻很好地将雨絲遮擋在外,楚萸一邊用手帕擦着脖頸上的雨水,一邊向外張望,看看有沒有人路過,幫她稍把傘或者鬥笠。
然而此處本就人煙罕至,離居住區有一小段距離,等了好半天,連只老鼠都沒看見,她嘆了口氣,打着哆嗦往山洞深處躲,只能寄希望于雨停。
珩兒在家有沒有好好吃東西呢?自從那天叫了聲似是而非的阿母後,他便再也沒發出同樣的音調,楚萸有些失望,果然先前只是無意識的呢喃麽……
胡思亂想中,瞥見一道淺金色的身影,撐着傘自雨幕中慢慢靠近,她凍得嘴唇發抖,忙不疊沖到洞口,沖那道身影揮了揮手。
那身影停頓了一下,朝她慢慢走了過來,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蒙蒙水汽,楚萸漸漸辨出了那個熟悉的輪廓。
一種溫暖的安心感驅散了周身寒意,她幾乎是奔進雨中,像只飛出牢籠的小鳥,朝他跑了過去。
她的裙擺淌過雨水,在地面掀起層層漣漪,仿佛荷花朵朵盛放,鞋履被冷雨浸濕,啪嗒啪嗒擊打出迸濺的水花。
她濕漉漉地跳進他傘下,抱着胳膊長出了一口氣。
“好冷啊。”她摩挲着手臂,仰頭看他,卻發現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看都沒看她,而是盯着遠處被雨水模糊了輪廓的房檐。
“長公子?”她歪起脖子,小聲喚道。
他收回視線,淡淡掃了她一眼,眸光像是罩了一層霧霾。
“去換身幹淨的衣服吧,芈瑤。”他的嗓音有幾分嘶啞,下颚的線條繃得極緊,頸上幾根青筋凸鼓出來,似是在強壓某種極端情緒。
他一路無言地将她送到屋舍門口,看她推門進去後,才神色晦暗地轉身離開。
楚萸伏在窗口,望着他舉傘離去的背影,莫名其妙之餘,又感到一絲不安。
他這是……怎麽了?
晚上,他甚至都沒喚她一同用膳,而是由侍女端過來,這讓楚萸越發覺得怪異。
直到臨近入睡時分,也沒有得到任何傳喚。
也許他今夜還有很多公事要忙吧……
她想,坐到銅鏡前,慢慢退下頭上的飾物和耳珰,脫去衣袍,鑽進了被窩裏。
外面淅淅瀝瀝又下了小雨,她在雨聲中,慢慢閉上眼睛,睡意剛剛湧現,門口忽然傳來粗暴的推門聲。
雨聲陡然間明晰了片刻,随着門被重重關上,忽又遙遠微弱起來。
楚萸睡意頓時消散,她睜大圓圓的眼睛,看見渾身披挂着雨水的長公子,像頭莽撞的野獸般,跌撞着走到她床邊,手撐着床柱,隔着一層薄薄的簾幔,幽冷又狂熱地俯視着她。
他身上缭繞着雨氣與酒氣,因為屋內沒燃蠟燭,楚萸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他散發的氣息很不妙,仿佛壓抑着某種暴怒又糾結的濃重情緒,幾乎就要克制不住,亟待傾瀉而出。
楚萸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掙紮着想要起身,他卻一把扯下了整片幔帳,欺身壓覆了下來。
頭被埋于床褥之間,手勁并不重,卻足以讓她無法掙脫。
随着啪嗒一聲,腰間猛禽雕飾垂下了猙獰的頭顱,他一半冰冷,一半滾熱的身體貼上她的脊背,一只手掌按住她的手腕,一只捂住了她支離破碎的驚呼與喘息。
他伏在她肩上,落下幾個炙燙兇狠的吻,唇貼上她的耳朵,在淡淡的酒氣與時斷時續的頭熱中,嘶啞着問道:
“芈瑤,你對我,可曾有過一丁點的真心……”
楚萸想要回答,然而嘴巴被緊緊捂住,只能發出一些含混又難受的沉悶音節,但很快,她便連回答的力氣也沒有了。
窗外雨聲驟然猛烈,梨花與蝴蝶蘭在枝頭瑟瑟顫顫,被雨水沖刷拍打得七零八落,純白花瓣落入污泥,哀豔又凄惶。
也不知過了多久,貼在腰脊上的熱度才猝然離去,楚萸趴伏在被褥之中,身體一陣陣地發抖,連擡起頭的力氣都攢不起來。
而他,仿佛是狂熱終于褪去,重新束上腰帶,留下這一床狼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只是腳步仍帶着幾分跌撞,仿佛宿醉未醒,又仿佛神思錯亂。
他沒有撐傘,而是直接邁入了雨中,讓雨水将他發熱發癫的頭腦,一點點冷卻清洗,直至恢複些許神智。
在清冷與狂熱交織間,他慢慢堅定了一個念頭。
楚萸趴在床上,可憐兮兮地抹了一陣眼淚,直到窗外雨聲停歇,才艱難地翻過酸軟的身體,蜷進被窩裏,想不明白他又發了什麽瘋。
她揉着眼睛,腦子漸漸渾噩,在酸痛中乏累地昏睡了過去。
她腦中一直緊繃着一根弦,那便是要在所有人起來前,去廚房把避孕的湯藥加熱喝掉。
在天空透出第一道白光時,她倏然而醒,匆忙穿好衣物,将水袋裹進衣襟,朝小廚房匆匆跑去。
偌大的宅子裏,連公雞都尚未醒來,她一路暢通無阻,然而心髒卻始終怦怦直跳,時刻處于不安的狀态下。
昨晚借着煮銀杏葉水,她探查了下廚房的情況,得知有一只小竈,燒火很快,便直奔那裏而去。
添柴生火一氣呵成,湯藥的氣味很快彌漫了小廚房。不過這并不要緊,廚房四周通風,味道很快便會散去,就算被發現,她只說煮的是安神的湯藥即可。
湯藥咕嘟咕嘟開始冒泡,楚萸捏起兩塊抹布,剛要去端坩埚,忽聽斜對過的黑暗中,傳來一道深沉又暗啞的聲音:
“這麽早,你是要做什麽呀,芈瑤?”
楚萸悚然大驚,手一抖,坩埚被打翻在地,頃刻間藥味驟濃,滾燙的湯汁濺上她的裙擺,宛如稀爛的泥漿。
楚萸向後退開好幾步,目光顫抖着循聲望去,看見長公子的身影,從廚房角落的陰影處,慢慢浮了出來。
他唇線鋒利,面色冷峻,神情比昨日還顯沉郁,眉宇間湧動着深沉難以捉摸的情緒。
觸到他目光時,楚萸心口猛地向下一墜。
他其實,什麽都知道了,以至于一大早,就在這裏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