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CHAP (1)

2025年5月6日

CHAP 11

夜幕已經降臨。

一絲卷着細沙的風從葛大富辦公室窗戶的細縫裏鑽進,跳上他的手背。他坐着沒動,手指夾着的煙頭早已熄滅。相對于大多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上班族,腳盆街上的女居民絕對是個異類。華燈初上,她們的生意卻剛剛開始!晚上,就是聯合國主席,也不能打攪她們做生意。因此,晚上,不是她們争吵的時間。相對于白天時不時的雞犬不寧,她們更像是習慣夜間出動的貓科動物。各自蜷縮在自己的洞穴中,等待着自動送上門來的獵物。眨眼間,一排排暧昧的燈閃爍起來,向葛大富手邊這扇小小的窗戶投來絢爛卻疲憊的光。女人們的笑,尋歡客們的腳步,在鋪滿碎石子的街道上空飄蕩。

不知誰家的收音機裏放出了一首臺灣某個歌星的《兄弟》的歌曲,

“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沒來世、來世再想你……想起你——”

細品着歌曲,坐在窗邊的葛大富把眉頭越縮越緊。小金蟾已經出去巡街了,晚上,照例是他的班。這當然是有老婆之人的福利,沒老婆之人的命運。沒什麽好說的。

“該怎麽做呢?怎麽做,才能幫到他呢?他……現在還活着嗎?為什麽不和我聯系?”

這一個個一連串的問題好似一顆比一顆更紮人的仙人球刺進了葛大富的心。他很想獨自一個人,趁着這會兒安靜卻又寶貴的時間,來把這幾天來這些着實困擾他自己的問題理清。然而,上天沒給他這樣的機會。

小金蟾帶着一臉的興奮,撞開了門。

“怎麽,傻妞兒同意和你上床了?”

盯着來人臉蛋上那兩片非正常的殷紅,葛大富做出這樣的判斷;近來,小金蟾狂追傻妞兒,和獸醫形成三角戀愛的事兒,成了腳盆街上繼他葛大富以來的又一個重磅新聞。有些女居民甚至為此開了盤口,小金蟾的賠率是獸醫的十倍。

“不……不是……是更好的消……消息……”

少年跑得一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他脫掉身上那件咖啡色的皮夾克,穿着襯裏的一件緊身的白色短袖,顯現出微微凸起的兩塊胸前肌——葛大富當然知道,這是夜晚孤枕難眠,抓舉啞鈴的健身成果。

然而,他偏說反話,

“怎麽,黃橋燒餅那條不見了的魔術奶罩,被你戴在了裏面?”

少年幹脆不理,抓過桌子上一大杯涼水咕嘟咕嘟地喝幹,才喘出一口長氣。一個震驚的消息随之到來——

“今晚,地螟幫要與咱們談判!老大和花姐叫你也去!”

少年的影子猛地放大,又遽然縮小;葛大富靠近他,又後退。他背後的椅子被撞倒,傾斜着旋轉了個角度砸中了另一個人的腳。

“哎喲!”

小金蟾抱着一只腳,做金雞獨立之狀,龇牙咧嘴看着自己頂頭上司發白的臉,費解地問,

“大哥,你怯場啊?”

沒有回應。

“大哥,有我呢!我第一個挺你!你把我也帶去吧!”

葛大富斜睨了少年一眼,喉結竄動數下才沙啞着嗓子開口,

“‘鴻門宴’你也敢去?”

“掉頭宴,我‘小金蟾’,也願奉陪大哥到底!”

葛大富盯着少年剛剛鍛煉出來的好似少女剛發育時的那兩塊胸肌,許久沒有說話。手裏的那個鍍金的打火機的蓋子被他不厭其煩地打開又合攏。

面前這個男人眼裏流露的猶豫深深刺痛了少年的心。他一把湊上前,二話不說地奪下了葛大富手中的打火機,憤慨地大聲道,

“大哥,你對我還不相信?”

被問者看着少年露出幽幽的眼光。

“早在我猛吃減肥藥騙小阿朱嫁給我當老婆的那次,我就把命交給了你。”

“那你還不信我?”

“傻B,那次是演戲!而這次卻是……卻是……”

“為了李巧手。”

小金蟾沖他眨眼睛。

輪到葛大富吃驚。

“你……你都知道了?”

“那是——”

少年掀動了眉毛,來了精神,雙手彎曲,在體側兩邊做了個嬉皮士跳熱舞的動作,跟着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一坨黃白色黏黏的液體飛濺出去。橫過袖口,少年擦拭了下鼻子,低頭往身上望了望,沒見到可疑的粘稠物,遂又繼續,他朝葛大富豎起了大拇指。

“想當年,大哥你和李巧手的英雄事跡,可是傳遍了我們整片紫霞區!你們鋤強扶弱,正義凜然,英雄救美,明知那東山漁港是龍潭,是虎穴,還眉頭不皺一下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徑,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們倆僅憑着一車兩腳的家禽,就将那幫表面是教授骨子裏面比那些兩腳的家禽還不如的老爺們,整饬得人仰馬翻,屁滾尿流!此事,真不可謂不大快人心!非但如此,事後,你倆還各自光榮地、毫發無損地入了不同的幫派,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來!由此,你倆譜寫的一段可歌可泣的傳奇,怎能不叫我們稱頌,傳揚,又心悅誠服呢?”

“嗯,成語用得不錯!功課沒少做!”

一邊的葛大富對面前這個不良少年的一番表述給出中肯的評價。——不同于“地螟幫”,也不同于其他幫派,如今,他們這些“天蟾幫”的兄弟,摸書本的次數,恐怕要比摸女人的大腿的次數還要多得多。誰叫他們攤上一個之乎者也,時常念叨着“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動辄和對頭說話來上兩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幫主老大呢?據說,花姐最近也被“癟三蟾”浪漫的文學氣息攪昏了頭。每每起床,不再梳妝打扮,整日蓬頭垢面地背起了詩詞。有一次說夢話還說起了詩,被人聽到轉述如下,“苦将侬,強派作娥眉,殊未屑。殊未屑。”後來得知此事的“癟三蟾”甚至就用“未屑”二字,送給花姐,作為她的字。然後,還借此,以《紅樓夢》中贈給“颦颦”二字給林黛玉的賈寶玉自比,說他和花姐便是天蟾幫裏如此天造地設的寶黛一對。旁人無語。然而,巴結着偏好之乎者也的風氣,卻是在“天蟾幫”內蔓延開來。好幾次,“地螟幫”的眼線跑到他們”天蟾幫”的地盤上來探消息,都被吓了一跳。連摸麻将的四個人打牌,都說起了成語。打東風的莊家,報了個“東施效颦”,跟着,下家跟着莊家走,又打了個東風,報了個“東成西就”,又下一個人想了想,也打東風,說了個“東倒西歪”,輪到最後一個人打牌,竟也打了個東風,然而此人憋屈了半天,叫出了“東邪西毒”,結果面前那兩摞高高的籌碼,就被其餘三人瓜分了去。三人同時齊聲大笑,胡了胡了!乖乖,竟然這樣子打牌!這一幕,看得“地螟幫”那些喽啰目瞪口呆,盡都不知這對頭的幫派在耍什麽陰謀詭計。——“可是……”收攏起流露出的嘉許的目光,葛大富又把眼睛從小金蟾身上移開,沉吟了片刻,問眼前的少年,“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幫我?”

“那還用說?學關二爺呗!”

少年做了整套手背青龍偃月刀,跨騎赤兔馬,捋一把長長的美髯的動作。

此番耍寶将一臉陰霾的葛大富逗笑,啐了口,“去你的!”但很快,他就不再笑了。精瘦如刀削的面頰上劃過小金蟾從沒領教過的陰冷。只眨了下眼皮,一柄匕首又涼又尖的刀尖,就抵在了小金蟾的脖子間,

“說,你是不是蔡小花派來監視我的眼線?”

*******************************************************************************

三十九分鐘後,夜迷離KTV那仿佛歐洲古堡般的三層樓房矗立便矗立葛大富的眼前。通常從腳盆街到夜迷離,即使老太太步行,也用不了二十分鐘。然而,兩扇用白色大理石做表面的大門已向葛大富敞開。兩個叫他熟悉的在這裏工作的員工甲、員工乙正在向他行友善的注目禮,其中那個身材更加高大些的員工甲甚至還摸着鼻子開起了他的玩笑,說,怎麽,又來接嫂子啦?員工乙也跟着流裏流氣地咂了幾下嘴,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哪!

葛大富面帶微笑,抽出兩根煙分扔給二人,朝樓上一個窗戶裏探出的腦袋,點了下頭。那當然不會是朱九麗;早在剛才從小金蟾嘴裏得悉今夜鴻門宴定在夜迷離KTV置辦的那個剎那,朱九麗的電話,就被撥通。他只撒了小謊,說突然頭暈,便讓心疼他的老婆,扔下工作,一路狂奔到家。被他立即“保護”了起來。

朱九麗走的是夜迷離到腳盆街的一條小路。并不經過腳盆街上大部分的女居民。就在他親親好老婆給他拿來止疼藥和白開水的時候,他便用繩子綁住了她。直到被手腳緊捆,丢上床,朱九麗還天真地以為他是突然興起,要和她玩□□的游戲,脖子漲得通紅。對于眼前這個渾身粉紅得讓他恨不得一口吞下的女人,葛大富只滿足了雙唇的饑渴。來了個長吻。然後,找出一雙幹淨的襪子,堵住了女人的嘴。跟着,關門,上鎖,動作一氣呵成。最後,他對隔着女人那被妨礙了的尖叫的門板開了口,說,銀行存折在床板地下,上面寫的是你的名字!還有,“黃橋燒餅”說,明早會給你送阿膠來,所以你只需要委屈到明天……門裏頭,嗚嗚嗚地似乎是在着急的叫。過了……他背對着門,慘白着臉,咬着牙,說到此處幾乎說不下去,吞了口唾沫,才又道,過了今晚,你若是……若是還沒有我的消息,就、找個人,嫁了吧!說完,他握緊雙拳,用屋內足夠聽得見的腳步聲走了出去。

背後……門那頭,傳來差點要讓他回頭的哭泣。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凄涼悲壯的詩句正好像一鍋熱油般在安慰着他的心。荊軻不是鬧着玩的,鴻門宴更不是來去自如的,關于這一點,他葛大富當時已經想清。所以,他才會在得知今夜汪忠民、張愛民以及王公正這“紫霞三寶”會在朱九麗上班的KTV現身之後,用會把他那細皮嫩肉的老婆的手腳勒疼的麻繩,把她結結實實地捆住。東山漁港的事件雖然結束,但葛大富知道,那只是表面上的太平。當初沒有得逞,被他搶先拔得頭籌的汪忠民會不恨?被他壞了好事,沒能成功錄制到上級□□出鏡表演的張愛民會不氣?還有王公正,難道就不想幫着腦溢血身亡的岳父大人問他讨一個公道?一個又一個沉甸甸的大錘砸中了他那顆懸了很久的心。算總賬的時候,到了。就在這時。

想到這兒,密密麻麻的冷汗覆蓋了葛大富的後背。他正踩着腳盆街那條石子路。一顆一顆灰不溜秋的石子在月光下,在五光十色,卻又暧昧的燈光下,閃爍着混沌的,只一閃,就很快融入黑暗的光。葛大富打了個哆嗦,差點滑倒。他被半截斷裂的竹竿絆住。那是一根飽經滄桑,很黃很粗的竹竿。然而,已經斷了。對于沒有用處的東西,丢掉,已成為人們選擇的必須。他在斷竹竿處站住,發呆看了會兒,隐約覺得現在的自己正在和腳下的斷竹竿融為一體。

正要繼續往前走,路邊竄出黃橋燒餅的影子,她穿着一條黑色的緊身裙,腳上套一雙仿佛是石膏雕刻出來的高筒靴,今夜,她看起來還沒接到生意。不過,似乎這并不影響她臉上的笑。看見誰,她都是笑的。嗨,今天這麽早就去接嫂子啦!她朝他招手,讓他靠近。他依言走過去。喂,她擠着眼睛,挑着眉毛,用生動的眼神,尖尖的肩膀撞了下他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是關于嫂子的。嫂子的?葛大富略微有些混亂的意識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僵硬着脖子向下彎曲了一下。嫂子前些天,問了我一個問題——女人怎麽才能懷孕?嘻嘻……葛老大,嫂子想給你生個小崽子哩!今晚,等我得了上好的阿膠,明早,就給嫂子送過去!聽說,阿膠,最能滋補女人家的身體!聽到這兒,一抹酸楚升騰上他的眼底,轉身,他趕緊往前走。背後兀自傳來“黃橋燒餅” 暧昧的大笑,我說,老大,你那些套子,現在可以拔下來啦!嘻嘻嘻……

黃橋燒餅對面的傻妞兒的家的大門緊閉。門裏看不見一絲光亮。也聽不到往昔如春夜貓叫般的聲音。傻妞兒不在家?想到傻妞兒,葛大富不禁嘆了口氣。——在他和朱九麗“結婚”後的某天,他找了個機會,當着所有女居民的面,認傻妞兒做幹了妹妹,試圖以此來了結這個動辄揚言要為他留後的少女的心思。然而,當時的傻妞卻在他一聲好妹妹的稱呼下,哇地一聲,一言不發地棄場而去。此後,看見他,能躲就躲,能避就避。連生意也沒什麽心情經營下去。以至于一連幾個月上交的租子的金額從第一名的好成績滑下,跌到榜尾。好在她是他的幹妹妹。雞鴨街裏的人,包括小金蟾在內,誰也不敢多嘴。葛大富也理所當然地繼續照顧着她。直到她後來被蔡小花喊去。自此,傻妞兒呆在雞鴨街上的時間更少,偶爾幾次回來,也是換換衣服拿拿東西什麽的。然而穿着打扮,卻一天比一天氣派。黃橋燒餅說她是在外邊傍上了大款。對此,葛大富忍不住,跑去問了傻妞兒,說她不應該破壞這裏的規矩。傻妞兒聽後大笑,笑得流了淚。跟着又是大哭。哭着哭着撲到他懷裏,去咬他的嘴。吓得他連忙什麽都不顧地把這粘人的狗皮膏藥推開,跑了開去。蔡小花究竟和傻妞兒說了些什麽?以至于她發生如此不太正常的改變。——等到葛大富快走出這條街的時候,就解決了這個疑惑。迎面拉扯着走過來的,正是傻妞兒與她那個許久未見的“包子”獸醫。關于這位獸醫,葛大富後來曾聽聞“黃橋燒餅”提及,說這人原本是某大醫院裏的一個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眼科大夫,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就突然辭了職,躲到了一間經營慘淡的寵物店裏做獸醫。之後,因為一次偶然的機遇,與蔡小花相識。之後,蔡小花就把傻妞兒介紹給了他。此時,不遠處的這兩個人正在吵架。見狀,葛大富急忙避開,躲在一個背光的矮牆裏。很快,他就發現狗皮膏藥的粘勁在他和朱九麗雙宿雙栖之際,一點兒也沒消散分毫。

矮牆外,那對男女好不容易停止了厮打。男的繼而憤怒地喊叫了起來,

“我也可以包你!”

“多久?半年?還是一年?本小姐現在的花銷,‘包子’你能負擔得起嗎?”

女的氣喘籲籲沖男的翻白眼。

“我可以去賺!拼了命地去賺!”

“賺?用給小貓小狗結紮的速度去賺?”

女的甩手,皺鼻,那副模樣似乎男人就是她鼻子下,手心裏一塊黏黏的鼻涕。然後女的又嬌笑着故作顯擺,尖利着嗓子撅嘴,道,

“現在包我的這位,只要簽個字,就抵得上你賺十年!”

男的咬掉舌頭,好半天才接上口,“你的這位是誰?告訴我,他是誰?”

“你放心,你比不上他的,永遠都比不上!”

女人低沉下嗓音。

“我……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包你!大不了,我去偷,去搶!”

女的朝他翻白眼。罵他“二”。

男的跳起來,捉住女人的手,又吼,

“那我就……就加入你們的幫派!和……和他一道,跟在他後邊,在這條街上,守護你!照顧你!”

所有的真笑,假笑,終于消失。女的臉色一白,徹底沉默下來。她從皮包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手指顫動着,用很似慌亂的方式翻起了打火機。卻沒找到。“啪嗒”男人取出一個塑料透明的火機,替她将煙點燃。

吸着煙,女人神色舒緩,蒙在眼珠上的某層看不見的罩子脫落。一瞬間,葛大富看清了她眼裏的晶瑩。似乎,她又成了曾經的傻妞兒。

“男人就像火機,有鍍金的,有塑料的……”男的看着女的開口,聲音低沉,“他是鍍金的,我就是塑料的。在你眼裏。”

“呸,我現在那個火機是瑞士純進口的!手工制造的!九千八一個!”女人夾着煙,說,跟着,她低下頭,咒罵,

“操他媽的,怎麽找不到了?”

顫抖着另一只手,把皮包反扣,将包裏所有的東西都倒在地下。口紅,鏡子,粉底,手帕紙一一落入葛大富的視野,跟着是一盒差點掉到他葛大富腳邊卻立即被獸醫那雙修長的手撿起的避孕藥。

“我不會讓你再用這個!”

獸醫流了淚,把傻妞兒緊緊抱在懷裏,跟着,用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道,

“答應……答應……我,給我個機會……機會,讓我好好……好好地……照顧你。我會像他……像他對他老婆那樣……好好……好好地對你……”

“別跟我提朱九麗!”

傻妞兒尖叫。聽到這兒,葛大富心裏咚地一聲,好不容易剛剛平穩下來的情緒,又像一池靜水般,被投下了一塊大石。

至此,葛大富終于肯定兩人嘴裏反複提到的“他”指的是自己。

傻妞兒好似發了瘋,很用力地把獸醫推開。轉身走到掉地的東西旁,彎腰,蹲下,抓着皮包,一一撿拾起來。獸醫捏着避孕藥站在原地發呆,不一會兒,收拾好皮包的傻妞兒過來,要他還手裏的避孕藥,獸醫卻是不給。

兩人再次厮打起來。

唉……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剪不斷理還亂,愁煞孤王也!葛大富心裏重重嘆息。他瞅了會兒兩人扭打的狀态,知道女的發瘋,男的留情,打的并不真切。也并不能衍化為持久戰。于是,瞄準一個女的揪住男的頭發,兩人身體宛若麻花般擰起來的空檔,他屏住呼吸,淩空跳上了面前那道矮牆,宛若身輕如燕,翩若驚鴻的江湖大俠般,只在腳盆街的月亮下留下一道後來令“黃橋燒餅”發出鬼呀的凄厲叫聲的黑影,便沒了蹤跡。

就這樣,葛大富耽誤了好一會兒時間才走到夜迷離KTV的門前。

*******************************************************************************

情況已有點不對。

當走進只有蔡小花一人的偌大的足夠一個籃球場般的包廂的時候,葛大富的心,就突然懸到了嗓子眼兒。

蔡小花很是親切地把面前兩個金絲花邊的骨瓷小碗中的一個沿着光滑的大理石桌面推到他面前。.

“燕窩?”

他欠身入座,用勺子舀了下小碗裏粉絲般的透明膠質狀的東西,盯着眼前這個叫他一眼看不出她腦子裏想法的女人,匆匆看了一眼。

“是個識貨的!”

蔡小花咯吱咯吱地笑了,裂開塗着紫色唇膏的大嘴,在葛大富炯炯的注視下,摞起了一只袖口的袖子,讓手腕處那只龍鳳呈祥的金镯子沿着肉呼呼的手腕轉動了兩圈。

是他送的那只镯子!葛大富眼前一亮,立即警覺地又打量了眼面前的大姐大。一時間,心亂如麻。她這是什麽意思?是在向我示好,表明她是與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決心嗎?還是……另一種意思?雖然說起這另一種意思很能滿足葛大富對自己外表的虛榮心,但是,他還不想惹麻煩上身。女人,就是麻煩的代名詞。老婆,幹妹妹,就已足夠他頭疼的了。他要再招惹其他,除非他真是傻B。

“……嗳喲,所以說,這種燕窩,也就是我這樣的女人才需要的嘛!”

等到他收回神,聽清從身旁女人嘴裏說出的這句時,立刻又有些尴尬,他不敢肯定,女人這麽說,是不是在暗暗諷刺他之前送給她更年期口服液的事情。她這麽說,又是在記恨我,要和我翻臉喽?攪動着碗裏亂糟糟的一碗細白繩,葛大富剛冒出的希望又變成了絕望。他看着蔡小花那雙狡黠如狐貍的臉,忽然,感覺她像極了曾經雞鴨街上的“大馬猴”。對,等她老了,必定和“大馬猴”長得一模一樣!不,到時,她必定比“大馬猴”長得還醜!不過,他能否等到親自見證自己這個預言實現的時候呢?也就是說,他還能在活到那個時候之前先活過今晚嗎?這是一個至今,他看起來非常不妙的問題。

咳嗽了一下,女人放下剛要送入口的一勺燕窩,用有些高傲又有些怨怼的眼角瞟了他一眼,

“其實,哪裏是我想吃這些入口沒啥滋味的玩意兒?還不是你們男人,非要我們一個個不得不保持着年輕?”

年輕這個詞,讓葛大富渾身一個激靈。他低着頭,卻似乎已感受到頭頂那兩道幽幽的目光,那意思分明是在說,你瞧不上我,不就是因為我長得不如你那位小阿朱年輕麽?——關于蔡小花實際的年齡,幫內知道的人不多。只知道“癟三蟾”今年三十七,蔡小花是“癟三蟾”高中的學妹。——似乎,由年輕結尾的話題就要如衛星定位般地落下,落到他葛大富今夜尤其想保護,使之完全與這一切肮髒的東西隔離的人——朱九麗——的身上。吞咽了口口水,他捧起碗,大口地吃起燕窩,邊吃還邊發出肚子餓喝熱粥時的吧嗒聲。

蔡小花瞄了眼他捏着勺子微微顫動的小指,忽然換了話題。她扭過頭,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已喝完燕窩的葛大富臨窗而立。她仰頭似乎先是看了眼天上那輪被衆多棉絮包裹住的連影子也不太能看清的那輪銀盤,然後是平視,目光所到之處似乎是銀盤下那幾棵聳立在夜迷離KTV周圍的高大的紅杉樹,最後,她又左右來回各側了下頭,似乎很是仔細地看了紅杉樹樹杈間那些因為夜晚而變得黯淡不一的葉子與樹枝的影子。

有什麽好看的?就在葛大富推開椅子,也預備走到窗邊湊過來的時候,蔡小花忽然很大聲地開始咳嗽。似乎,一秒鐘內,她得了肺痨。她咳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然而,葛大富知道,她是在演戲。接下來的臺詞是,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葛大富條件反射地接了下一句,——對于曹操的這首《短歌行》,恐怕如今連“天蟾幫”裏倒垃圾的大媽都能背誦。這當然是遵循着上行下效的客觀事物發展的規律。領頭的羊若是改行吃肉,其餘的羊必定不會再說青草好吃。“癟三蟾”說曹操只有這一首詞寫的好,幫內兄弟就将從書店裏擠破頭買來的《三曹詩集》撕得只剩下了三頁:分別是封面,封皮,以及印有《短歌行》的這首詞的一頁。——這情形讓葛大富想到《笑傲江湖》裏日月神教的信徒們喊的那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想到這兒,他就想笑,然而現在卻是一點兒也笑不出;“好!”的一聲喝彩已如一條終于掙脫密網的泥鳅般,從女人的嘴裏滑出。

燕窩的骨瓷小碗被人撤下,兩個扁平小壺裝的伏特加在他和她的手心裏面面相觑。在他剛才誦讀下句的時候,這個近來剛被“癟三蟾”賜了“未屑”的字的女人,就從背後靠牆矗立着的一個大酒櫃裏取下了這兩個外表與醬油瓶一般,裏面卻裝着可以取下來直接消毒傷口當做醫藥酒精使的液體。

蔡小花旋開瓶塞,往喉嚨裏倒。一時間,竟似忘了他的存在似的。好像從肺痨變身為一個跑到比賽終點的馬拉松運動員,傾瀉入她口的似乎也都成了礦泉水。無聲勝有聲的力量驚人。葛大富只有硬着頭皮奉陪。——對于自己的酒量,他沒有清晰的概念。只記得曾經雞鴨街春節年歡慶祝的時候,當所有人(包括李巧手,李巧手逢酒必醉)都喝得鑽到桌子底下的時候,他還沒有倒下。——等到第一口伏特加下肚,葛大富出冷汗的後背也體會到暖意。不只是後背,他的整個人都陷落在一陣柔軟的溫暖中。那柔軟就好像一次他和朱九麗一塊兒逛商場,疲乏的兩人手牽手地往後躺倒在一張天鵝絨的大床上後四肢得到的體會。更促使他忍不住喝了第二口的原因則是他手指顫抖窘況的解除。跟着是第三口,第四口,直到手中的扁酒壺的重量輕了又輕。

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他的目光從晃動顫抖的兩座喜馬拉雅山峰移開。有些超過正常範圍限制的東西,看久了,只能引起審醜的疲勞。視線上移,他又看女人。很好,她仍然是只有一個鼻子,兩個眼睛。

“痛快!”蔡小花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壺,用熊掌翹起了蘭花指,将嘴角兩邊的酒漬抹掉。跟着,斜靠在椅背上,朝他笑,

“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嘿嘿……葛大富,其實我一直很欣賞你,關于這點,你難道一點都沒察覺到麽?”

“哦。”

他把酒壺靠在嘴邊,做出一副饒有興味研究這酒氣味的喝酒內行的模樣。

“男人不懂裝懂——可愛;懂裝不懂,叫——”

突然,真皮座椅上那堆肉山劇烈地蜷縮了一下,跟着,卻又旋即張開。甚至,負重的椅子,也發生了震動。女人重重地打了個酒嗝。就這樣,好似獵犬一般正在捕捉氣味的男人,立即嗅到了韭菜、洋蔥、大蒜與五花肉混合後被丢在夏天的野外,擺到馊,擺到爛的氣味。還不至于此,那氣味還混合着別的。那是一群遍身癞瘡,肮髒的豺狼——它們被爛肉的氣味引來——在對爛肉你争我搶的同時,一條條流淌着渾濁粘稠口水的舌頭便成了原有蒼蠅密集的空氣中新添一股的來源。

他的她偶爾也喝酒,然而,喝完,卻只會散發出酒心巧克力般的味道。那微酡的臉蛋,脖子,以及脖子以下的……更是叫他神魂颠倒。現在,被他反鎖,又綁在床上的她,應該已經喊累,睡着了吧。

葛大富努力想着朱九麗,以試圖借此來維持嘴角的笑意。這時,窗外一片耀眼的璀璨劃過。煙花?葛大富愣了愣,在那幾顆紅杉樹的樹葉與枝杈間瞥見了幾朵接踵而至的耀眼的閃光。這種人造的低空流星轉瞬即逝。

一聲輕呼從蔡小花的方向傳來,顯然,她也看到了煙花。

“這時怎麽會有人放煙花?”

這個疑問沒能在葛大富的腦袋裏駐留多久,就被蔡小花打斷。她把剛才未說完的話接了下去,

“你他媽的真是可惡!”

她坐着,半個身子斜倚在桌邊,兩根手指撥弄着面前那個被自己喝空掉的酒壺。她眼角看向他的尖細的光越來越亮。

方才那杯伏特加的威力蕩然消失。顫抖、冷汗又在葛大富身上出現。然而突然,她像只被箭射中的母雞般,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再次打了個嗝。這次,葛大富急忙屏住呼吸。一串刺耳的大笑震蕩開來,

“呵呵呵……你……你還想裝作什麽都、都不懂麽?”

她坐着,跷起二郎腿,用一只好似蟒蛇皮做的三角形的皮鞋的鞋頭去碰他的腳。

他不動。心卻抖個不歇。刀光劍影的鴻門宴忽然改成了半老徐娘演的美人計,這戲碼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小金蟾那個死奸細不是說,還有“癟三蟾”以及王公正,張愛民,汪忠民那三個寶貨嗎?他們找他葛大富來不都是為了李巧手的事嗎?怎麽現在成了眼前這副樣子——全亂套了?

他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去細想。她已擡起一只手腕晃悠在他的眼前。看那意思,似乎是想向他揚起手上的那只他送的金镯子作為斥責他懂裝不懂的證據,然而,不知是酒力發作,還是她一時沒看清腳下,咚地一聲,她竟然如沙包似地摔倒了!就匍匐在他的腳邊。

他吓了一跳,連忙蹲下身扶起她,讓她斜靠在他的手臂上。然而,就在這時——女人的胳膊卻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脖子,好像藤條纏繞樹幹般,那樣得緊!以至于讓葛大富有了孫悟空被戴上緊箍咒時的錯覺。似乎,這已不能說、是一種錯覺。因為這時,包廂的大門打開——“癟三蟾”陰沉着一張驢臉,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後的正是老早就被人稱作紫霞三寶的那三位,他們今天進來的順序分別是,張愛民,汪忠民,以及王公正。

“□□媽!葛大富,你竟敢勾大嫂?”

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擠着湧過來。

****************************************************************

作者有話要說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