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7
“操!這個傻B,竟然捅出了這樣大的婁子!”
葛大富抽出口袋裏一包“天子”香煙,扔給了“小金蟾”——一個染了一頭黃毛的腰細得叫女人嫉妒的剛剛十七歲的少年——為了某種需要,“天蟾幫”招了不少這樣不滿十八歲的少年。“小金蟾”咧着嘴着接住,從煙盒中抽出一根,橫放在鼻孔下用力一嗅,大叫一聲,
“好!”
“好你個屁!”
他葛大富來了氣,猛地掀翻了擺滿了各色鹵菜的小飯桌,雙手負後,踩着豬頭肉,口條,雞爪,在狹小的屋內走來走去,口中不時喃喃自語,
“不行……不行……”
“小金蟾”夾着煙,走過來,拍着葛大富的肩膀跟着起哄,
“大哥,你什麽時候‘不行’過呀?別忘了,我可是一直住在你隔壁。那時,你老婆還住在這兒的時候,一個晚上,至少要吵醒我六次!哎喲,那個叫得可真不是一個浪、字能形容的……啧啧啧……喂,大哥,你倒是透露點兒這金、槍不倒的秘訣呀,是不是……你有什麽好藥,也賞賜點給兄弟啊……”
“去你的!”
葛大富把他推搡開。陷入了自己自從加入“天蟾幫”,尤其是這兩個月以來諸多變幻紛呈之事的回憶……
在述說李巧手被兩大幫派通緝追捕之事之前,我們必須明白葛大富如今在天蟾幫的處境。
這一說,便說來話長……
……
……
紫霞區雖然面積不大,卻是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前兩樣,擺在臺面兒。可以光明正大的做生意。後兩樣,則必須背着光。或許,這也是腳盆街那一溜邊兒洗腳店按摩房的白熾燈泡上統統蒙上一層紅紙的原因。腳盆街上住着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輕女子。前一段時間,天氣陰雨,許久不見太陽。那一天,葛大富剛和原先負責這條街的“小金蟾”來現在這個屬于他的地盤視察民情的時候,就看見了飄搖在陽光下,各色各樣的,好像萬國國旗般的女人的內褲。殷紅如血,幽黑如夜,透明如翼,直把葛大富看得目瞪口呆,心跳加速。
腳盆街與他原先所呆的雞鴨街恰恰是紫霞區的兩條邊界。雞鴨街在西,腳盆街在東,中間又隔了飯桶街和酒杯街兩條街區。飯桶街街道寬闊,大小飯館小吃五花八門,接踵比鄰。到了晚上,各大飯店門前開闊的地方,還要擺上夜市的大排檔,往往到了深夜的十二點,許多年輕人,包括他們這些幫派的小混混們,都還在那裏流連。酒杯街雖然緊挨着飯桶街,但顯然接待的不是一個檔次的消費人群。飯桶街一紮九塊錢的啤酒,或一瓶兩塊六的二鍋頭,到了酒杯街,同樣的東西,價格起碼翻個十三倍。準确地說,酒杯街實際就包括了兩家大飯店,一個是“東山漁港”,一個是“西風酒樓”——曾經,“西風酒樓”也像東山漁港這般輝煌過,不過,那是在紫霞區包區長的前任執掌該區的時期。現在,這個淪落為昔日黃花的酒樓已被徹底改造,成了“夜迷離KTV”。朱九麗就在這裏上班。“東山漁港”與現在的“夜迷離KTV”也就是曾經的“西風酒樓”中間的一條狹小的只容一個腰身一尺七的女人走過的巷子,就是“天蟾幫”與“地螟幫”的三八線。巷子以東,包括夜迷離KTV在內的這半邊,就是天蟾幫的地界。巷子以西,東山漁港那半邊,以及漁港後邊的一排住宿的大大小小的旅館、旅館後一條臭水河,臭水河後邊的雞鴨街,就屬于“地螟幫”的勢力範圍。
葛大富的地盤位于幫內地界的腹部地帶,十分安全。他每天的工作,除了從幫主夫人,蔡小花那裏拿來一箱箱“套子”分發給衆位打扮得好似參加世界小姐競選的諸位佳麗外,剩下的,就只剩下類似于街道居委會主任的調解糾紛的事務。用他自己的邏輯說,他做的是調解人民內部矛盾的神聖而偉大的職務。他和小金蟾的據點就設在一家藥房門面後邊的辦公室內。那辦公室裝修得也頗為像樣。明晃晃的玻璃窗,高大的書櫃,整整齊齊的寫字桌與靠背椅。貼在玻璃窗後那厚厚的雪白色的窗簾布後面,還擺放着一張醫院裏的單人床。單人床上的床單也是白色的。據小金蟾說,以前,他的大哥,管這片的,就是個婦科大夫出身。常常厚窗簾一拉,就在這裏給小姐們“看病”。往往一看,就是半天。如此時間一長,內耗太過,終于天妒英才,英年早逝。這樣一來,本來,這個幫內人人嫉妒眼紅的肥缺,就沒人敢再要。色字頭上一把刀的體會由這件事,深刻地灌入每個“天蟾幫”兄弟的心田。那階段,聽說蔡小花就變了法兒的買來好些鹿茸酒給“癟三蟾”進補。
原來是這麽個缺兒!當時,聽完小金蟾的介紹,葛大富心裏頓時湧起了一股齊天大聖初任弼馬溫時的感情。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他還是懂得的。不僅如此,他還明白欠債還錢,欠賬還賬的道理。更何況,他這次能從裏邊出來,欠蔡小花,準确地說,欠“天蟾幫”的又何止是錢。幫內的好兄弟“二傻”就是為了救他,而喪了命。此事說來,到現在,葛大富還覺得心裏不是滋味。然而,卻又不得不時常想起,覺來感嘆。
那是在他還和朱九麗、蔡小花一同被關押在紫霞區派出所的籠子裏的時候……為了能出籠子,為了能再和他的小阿朱再度銷魂,他豁出去了——允諾了對朝他伸出友誼橄榄枝的蔡小花,同意加入“天蟾幫”的建議。四十個小時後,他就經歷了奇跡——左牽朱,右攜蔡,意氣風發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中午十二點,一字排開的十三輛黑色改裝過的摩托車,等候在派出所大門的門口。除了為首的那輛,其餘每輛摩托車上都坐着一個戴着墨鏡,一臉匪氣的青年,他們統一穿着緊包屁股的牛仔褲,黑T恤,黑皮鞋。只有為首的年紀最大的那位,穿着大褲衩,上半身□□,腳上套一雙摳在兩個腳趾之間的沙灘拖鞋。他頭大身子小。長着一張驢臉。左半邊臉坑坑窪窪,右邊半邊臉疙疙瘩瘩,他右耳釘着一個銀耳釘,左耳釘着一個金耳釘,鼻孔下還嵌着一個古銅色的鐵環。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見到蔡小花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蔡小花聽後,一臉花癡陶醉狀,甜蜜蜜地叫了他一聲,“三哥!”于是,從這天起,這個被叫做三哥的男人,進入葛大富原本平淡無奇的生活。他就是天蟾幫的老大,“癟三蟾”。後來,據“癟三蟾”說,他邀請葛大富加入幫派,那是衆望所歸。像葛大富這麽富有正義感,俠士心腸的人物,注定天生,就是混他們幫派的人才。
而關于葛大富為什麽能在如此迅速的時間內,安然無恙地從貓爪下逃脫,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諸位幫內的好漢回憶,說,這都是幫內原先安插在裏面的眼線,二傻兄弟,拼了小命,粉身碎骨的原因。
“為什麽?”葛大富不懂,說,“關二傻什麽事?”對于那個守衛的五官,他已經印象模糊,倒是對于他棒棒糖,他的香蕉以及那雙不像是他能買的起的耐克鞋,統統記憶猶新。
“若非二傻趁機将守衛同伴外號叫“黃鼠狼”的那人用五糧液灌醉,又怎麽會得知關系你葛大富生死存亡的□□機密?”
“癟三蟾”沖葛大富翻白眼兒,
“你知道你為什麽能這麽快出來?”
一臉胡子拉渣,兩天沒洗澡的男人搖頭。
“哼。”
“癟三蟾”一聲冷笑,摸着嘴角背轉過身,走到這間屋子門口的龛籠處,對着龛籠裏供奉的關二爺,表情嚴肅地拱手拜了又拜,
“承蒙關二爺保佑!感念之至!感念之至!”
聽後來同伴們說,“癟三蟾”早年高考曾是紫霞區第一,孟憬市裏排名第三的文科探花——市裏的狀元和榜眼都被教育局局長的兒子和副局長的女兒包攬——那年,這位老大哥寫的高考語文作文,可是驚天地,泣鬼神。從頭到尾,一逗到底的一篇之乎者也的古文,直把閱卷的十位老師看得是兩兩對立,咬牙切齒。五個老師說該給老大得作文滿分,五個老師說該給鴨蛋。最後,老大哥的這篇作文驚動了教育部高考閱卷司的一個副司長,該司長平時恰愛咀嚼古文。彼時一見老大之文,頓時愛不釋手。最後一錘定音,拍板給了滿分。然而後來,“癟三蟾”卻因為沒錢讀大學——他老爸死得早,他媽是街道的清潔女工,那天,拿了兒子高考的名牌大學通知書,卻是撲哧撲哧地嚎啕大哭——她出不起學費。最後,一咬牙一跺腳,她為了兒子讀書跑到市下不同的十二個縣城分別去賣血。結果,只抽到第九個縣城,就再沒有起來。就這樣,“癟三蟾”進了幫派。秉着原先富有文學浪漫主義的思想和哲學嚴謹研究問題的作風,“癟三蟾”自上位以來,就将“天蟾幫”的事業發展得日漸壯大,如火如荼。饒是如此,這樣的老大哥依舊飲水思源,不忘書本,時不時地抱着一本《詩經》,一本《周易》在幫內召開打架鬥毆的大會上啃得有滋有味。就像這次,在老相好蔡小花身陷囹圄,諸多手下焦頭爛額,心急如焚之際,他老大哥臨危不亂,神色鎮定地來了句“否極泰來”的斷語。
嘿。真邪了門了。居然就真的被他媽的“癟三蟾”給說中了。二傻從“黃鼠狼”嘴裏探知的消息,真的,是化“否”為“泰”的訣竅。“黃鼠狼”是市容管理大隊辦公室汪忠民的哥們兒,平時最愛喝酒。苦于所裏規定,平時滴酒不沾。再加上經濟條件所限,喝不到好酒的他,往往就用工業酒精對老白幹解饞。如此時間一長,視力退化,逮不着賊,抓不到偷兒,就被王公正放到守衛處養老。在汪忠民心情郁悶的時候,時常也被拉着去喝兩杯解愁。那天,他被二傻用五糧液辛勤澆灌的那天,恰好是剛與汪頭兒解了愁回來。于是,汪頭兒的秘密由此洩出——我日你祖宗,張愛民,你就是老子□□上的一根屌毛!他奶奶的!氣死老子了!“黃鼠狼”如實轉述汪頭兒的原話。老子原先當你好心好意送老子一個雛兒,讓老子見紅,沾沾喜,改改運。沒想到,你這個黑心肝,下三濫的狗日的,竟然偷偷在1809的床邊放了攝像頭!雖然事後錄像放出來的,主要是那雜毛小子與那小□□幹柴烈火的一段兒,可是,前邊,老子想幹沒幹成的鏡頭,也被你拍下來啦!嘿嘿,你這是存了什麽心,還用我明說嗎?□□,十八摸,什麽片子,你張愛民沒看過?什麽體位、什麽姿勢,你張愛民不會擺?你裝攝像頭的這份心,難不成就只是想偷窺人家辦事,解解幹瘾?去你他媽的幹爹!放你娘的千秋大屁!你這是陷阱,是圈套,百分百的美人計!你就預備着,等着老子如癡如醉之際,給你拍下來,好做為你手中今後要挾老子的把柄!陰險!你這給我這只傻雞拜年的黃鼠狼!惡毒,你這條笑裏藏刀的毒蛇!狡詐!你這個裝模作樣的狐貍!算計老子,給老子下套!好!好!你好樣的!老子先把你這個仇給記下了。哼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你會有栽在老子手裏的一天。到時,你就是爬在地上,像一條死狗般的求老子;到時,你就是流着口水,像叫花子般的叫老子爺爺,老子也不會看你一眼,踢你一腳。得得得,老子現如今,先索性稱了你的心意,讓你榮升正大隊!哼哼哼,老子不得不暫時咽下這口氣,因為——誰叫你有這樣一位大人物的北京的舅舅呢?
——接下來,一切迎刃而解。
二傻傳遞出消息。“癟三蟾”當即派人行動。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張愛民家裏偷來了秘藏的那盤記錄着事發那天東山漁港1809房間戲碼的光盤。他們什麽也沒說,複制了一張,将複制盤連同一張空白信紙,送到了派出所所長王公正的家門口。黑貓警長的家,對于扮演一只耳角色的小耗子們來說,再熟悉不過。
那天,送信的小耗子便是“小金蟾”。他穿上中學生的校服,戴了一個能包裹住一頭染得金黃頭發的大帽子,手提着一個花圈,将裝有光盤與空白信的紅包親自教到了王公正的老婆——陳相憐的手裏。那幾天,王公正正在家裏擺設靈堂,為老岳父治喪。後邊的事,就進展地出乎意料地順利。只出了兩個意外。一個是,看過此片的陳相憐勾搭上了伍志堅,給她親愛的老公戴上了光榮的綠帽;
另一個就是,二傻,因為酒精急性中毒,而永久地離開了人間。對于後者,“癟三蟾”用了公職人員慣用的處理手段,給二傻辦了因公殉職的烈士之名。給二傻唯一的親人,他那個常常挂在嘴邊,腦子少根筋的年僅十三歲就辍學立志要在腳盆街當上最紅按摩洗腳女的妹妹“傻妞兒”發了兩萬塊的喪葬費。
至此,他葛大富就光榮地加入了這個拯救了他,後來又扭轉了他一生的幫派。天蟾幫。至于說,為什麽給雄赳赳氣昂昂的男人的幫派取這麽一個古裏古怪的名字,“癟三蟾”如此解釋,說這是出于對月亮的神秘的膜拜。說,月亮裏有美女,那美女叫嫦娥。又說,月亮裏有蟾蜍,那蟾蜍呆在天上,當然便是天蟾。那月亮裏還有吳剛,還有桂樹,還有玉兔呢!我們怎麽不叫這些?□□媽,你是老大,還是我是老大?“癟三蟾”将手裏的一本詩集砸中了葛大富身旁同伴小金蟾的腦袋。葛大富彎腰撿起老大哥掉地的那本書,一看,曹操的《短歌行》詩篇恰巧落入葛大富的眼簾。詩句中那句“皎皎如月,何時可掇?”被用黑筆畫了又畫,圈了又圈。
正當葛大富朝老大哥投去敬畏的眼神的時候,老大哥手指夾着一張光盤晃悠在他眼前,另一只手朝他葛大富翹起大拇指,喊了聲“贊!”
葛大富在腳盆街上任的當天,一個□□,脖子細長的女人就找上了門。此女姓黃,本名不詳,外號“黃橋燒餅。”“小金蟾”讨好地介紹道。黃橋燒餅?葛大富呢喃着,瞅了瞅女人臉上那一片密密的麻子,眼睛不由往脖子以下的地方多看了兩眼。小阿朱現在連手都不肯讓他沾,這漫漫夜夜熬得他也頗像個寡婦了。因此,他盯着眼前的“燒餅”,看了一眼又一眼,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我的親親好大哥,你可要給我做主哇……”
黃橋燒餅一上來,就露出比窦娥還冤的神情,她不顧一切地把腦袋靠在她這位好哥哥的皮夾克上,一秒鐘內就哭成了個淚人,
“這……這可叫我怎麽活啊?嗚嗚嗚……你要是不幫我……我……我就只能去跳河,去懸梁,去喝敵敵畏啦!嗚嗚嗚……我的好哥哥哇……你死的好慘啊……”
“呸!”
“小金蟾”第一個聽出不對勁,伸手揪住了女人大波浪的頭發,把她拽到了面前。仍被女人身上那股香水包裹住的親親好哥哥還暈乎乎的,仍陷在雲裏霧裏,竟是一時間還沒察覺到女人的口誤。
“啪”地一聲,“小金蟾”一個老大耳刮子扇了過去。登時,半邊燒餅臉成了發糕。女人被打得貼貼服服,一個屁也不敢放,嘴裏還連連地念叨,
“該打!該打!小金哥哥你打得對!”
由此,一個激靈,葛大富從迷糊中清醒。再用力嗅了兩下,卻是立即嗅到了在濃香下掩蓋的狐臭氣息。早飯開始在他胃裏發酵,冒泡,痙攣。大把大把的酸水汩汩地湧上他的氣管,在他看清女人臉上那堆紅紅黃黃綠綠的東西的時候——紅的似雞血,黃的類雞油,綠的像雞屎——顯然,剛剛女人哭花了臉。後來,葛大富才曉得,腳盆街上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是卸了妝以後不能看的。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呢,則當然是精品。就譬如他的小阿朱。哦,不對,他的小阿朱可不屬于腳盆街。
“哎唷,我的好哥哥,你哪裏不舒服啦?”
黃橋燒餅嘴巴不積德,眼色倒是給力——做她們這行的沒幾分眼色還真不行,她佝偻着身體,濕漉漉的臉,湊近葛大富。又一陣翻天覆地的臭味沖來!他奶奶的,難道臭鼬是她家親戚?她真是生錯了年代,若趕上戰争期間,她可不就一國寶?!兩軍對壘,還用得着生化毒氣麽?把她往中間一擺,可不就萬事大吉?因為距離近,葛大富還聞到了女人嘴裏的甜面醬蘸大蔥的氣味。翻滾的酸水終于破堤而決,葛大富捂着嘴,甩脫女人拉扯住他胳膊的手,倚在牆壁的角落——吐了。——這次甫上任就遭遇的嘔吐門事件,讓葛大富在“癟三蟾”那裏贏得了一個“暈雞”的美名。坐懷不亂,好男人!對于“癟三蟾”給出的好評,蔡小花背後狠狠啐了一口,呸,我就不信了,天下會有哪個貓兒不吃腥?!
黃橋燒餅是為了搶她生意的她對面按摩房的傻妞兒來的。她給客人捏腳收五十,對面收二十五;她收過夜費三百,對面收兩百五。這個生意叫她怎麽做?
接連好幾天,這條街上的原本屬于她的一半兒的生意都叫傻妞兒給攬去了。常常別家門庭冷落,只有傻妞兒家的生意熱火朝天,門口排了一列好似在超市搶購雞蛋的長龍。其間,竟是以這條街上的老客們居多。這些男人,有的已經彼此十分熟悉。常常是一邊聊天,一邊耐心等待。聊天的話題,海闊天空。諸如:
“聽說,央行又準備加息,收緊銀根了,老兄,看來,明年經濟的大背景,很不景氣呀!沒準兒,金融危機又要來啦……”
“這算什麽?眼光要立足國際,你沒瞧見最近朝鮮又和美國杠上啦!聯合國這次保持中立态度,這還不算,原本支持朝鮮的不少國家,這次也一個個大氣不喘,一聲不吭,不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嘿嘿,我看,朝鮮這次的倔強有點兒懸!敢跟世界第一的老大叫板,這不是雞蛋碰石頭,有你好果子吃嘛!真真一個傻蛋!”
“嘿,哥幾個,來點實際的。我可是剛收到消息,說歐盟關于研究艾滋的疫苗,已接近臨床階段,就快到給猴子注射的階段啦啦!啥?猴子前邊是啥,管他奶奶的,烏龜老鼠兔子,我管他個鳥,關鍵是猴子後邊,猴子後邊就是咱們人啦!到時候,一旦成功,啧啧啧……啧啧啧……喂,說你們呢!還不快把口水擦擦?!”
“哈哈哈……哈哈哈……”
——“這哪裏了得?”終于從“黃橋燒餅”嘴裏聽出事情來龍去脈的葛大富一邊吐,一邊趁吐的空檔慷慨陳詞,
“禁止惡性競争!禁止商業壟斷!制止價格戰!嘔……為了保證市場的繁榮穩定,我們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嘔……”
“哎喲,老天爺,你可真是開眼啦!給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送來了葛青天呀!菩薩保佑,觀音娘娘保佑,關二爺保佑!”
黃橋燒餅說到最後一句,又被“小金蟾”打了個耳光,至此,兩邊燒餅成功升級為肉饅頭。
下午,蒼白着臉的腳盆街大哥就找來了蓄意破壞地區繁榮穩定的肇事者,給予了相當嚴厲的批評教育。相當出乎葛大富意料的是,這個傻妞兒,竟然長得一點也不像個小姐。臉上壓根沒有化妝。身上,還穿着初中生的制服。她長得雖然不若小阿朱嬌豔,可是,眉清目秀,卻也我見猶憐。然而,這是在她不開口的時候。等她一張嘴,葛大富就深刻體會到此女外號得來果真是名不虛傳。
“你和我說這麽多,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你想和我好?”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所以,你才不允許我每天,接那麽多客人?”
聞此言,葛大富臉色一白,立即閉嘴。等到這丫頭涼嗖嗖的目光看到“小金蟾”的時候,後者卻突然紅了臉,大叫一聲“不關我事!”之後,飛也似地,逃出了房間。
等到小金蟾跑遠,“傻妞兒”就砰地一聲帶上門,拉上玻璃窗邊所有的窗簾。說來也怪,原本許多站在窗外看戲的腳盆街女居民居然在這時,忽作鳥獸散,走了個一幹二淨。似乎,她們再沒有一點兒聽牆角的興趣。
窗外的情景已不能讓葛大富關心,窗裏的情景才要他的命。關上門,咬着嘴唇的少女,盯着他,使勁兒地看了好一會兒,便徑直走了過來。她二話不說,把身上的校服脫了個幾乎精、光而只穿一條白色內褲。
鮮活的芬芳忽然間湧進空氣。似乎是在清冽的泉水中加了一滴玫瑰的精油。
額頭冒着汗,葛大富閉上了眼。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說不,就是要!”
少女語出驚人,叫他無力反駁。也根本不想反駁。他已被她抱住。他感到,就像掉進了一團軟綿綿的棉花堆裏,棉花上又熱又香。他似乎就要被棉花烤化了。他有些暈乎,有些把持不住。睜開眼,棉花化成了迷霧,濃烈得好似沸騰牛奶燒幹後的水汽,在這些水汽中,光着身體的少女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
“操!”低吼着,他把少女一把推開,“小阿朱!”大吼出心底那個真正叫他意亂情迷的名字。
“什麽阿豬阿狗的!”
少女嗔怒着,張開雙臂又朝他撲來,他連忙撇着肩膀,側過身體躲開。少女氣得為此跺腳發怒,問,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一邊躲,一邊反問,
“這話怎麽說?”
“規矩。”
少女見始終逮他不到,索性躺到了那張落滿灰塵的病床上,此時,她脫得當真宛若婦科檢查的病人。好在此時已是六月,房間裏雖然陰涼,但也不怎麽冷。何止不冷,葛大富後背的汗都要把身上的那件水貨的夢特嬌的T恤給汗透了。然而,他卻不敢亂動一下。此刻,他就像一只逃避貓爪的耗子一般,時刻保持着警惕。
“什麽規矩?”
他把皮夾克在身上裹緊,領口豎高,退到離白床單距離最遠的對角線的地方,深呼吸一口氣問。
“這條街上的規矩。”少女一只手支着頭,雙腿交叉,打了個哈欠,“有沒有煙?來一支!”
葛大富慌忙把一包“熊貓”扔了過去,少女眼睛一亮,又問他要了火機,斜靠在牆壁上,悶頭抽了,快抽到煙屁股的時候,她才用眼角看向門,解釋道,
“凡是這道門關了,門外的姐姐們,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你是說……”
葛大富反應過來,眼睛卻只敢盯着少女脖子以上的部分。
“孝敬!抽頭!供奉!随你怎麽說!”
她把煙頭對着牆壁掐滅,憋着眼裏不屑的光,挑釁似的看向葛大富,
“喂,據說,你的前任,有一天幹十次的記錄!你怎麽樣?”她朝他拍下床單,“別告訴我,你這個害了我哥哥舍了命搭救的男人,竟然‘不行’?!”
“你就是二傻的妹妹?”
快燒焦的腦袋得到一絲清涼,葛大富抹了把臉,把舌根死死咬緊,此時的他,深刻地體會到美人計對無數英雄前輩們的危害。他又猛掐他自己的大腿,逼迫着自己通過說話驅除走欲念,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是說,你給出的價格……你……你自己就壞了這條街上的規矩!你叫其他同行們怎麽經營……經營生意?”
與此同時,他用一只手擋着另一只手,抓着手機悄悄地給“小金蟾”發信息。
“所以,我現在才要給你‘孝敬’啊!”
她眨巴着眼,爬到病床邊,兩腿分開,晃悠着。白色內褲中間的幽暗地帶暴露無餘。
葛大富深呼吸了兩個來回,趁此空檔,終于将幾個字的手機短信寫完,并發送了過去。——十秒鐘後,小金蟾收到的短信是——“讓小阿朱速來,告訴她,我要死了!”——艱澀幹啞巴的聲音從葛大富的喉嚨裏冒出,他沖眼前的少女嚷,
“可你還不到十三歲!”
“那又怎樣?”
少女跳下床,赤腳走過來,抓住他皮夾克的領子。
“我不想犯法!這是強奸未成年的罪!”
葛大富臉憋得通紅,急了。
“那、那幾百個操了我的客人呢?他們怎麽說?難道他們沒有犯罪?他們怎麽沒被王公正手下的那批貓兒們铐起來?沒被提溜進籠子裏,關到老,關到死?關到傾家蕩産,家破人亡?”
“那不一樣!”
他又吼,想把她的手甩開,誰知,她卻像狗皮膏藥似的,緊黏住他不放。
“有什麽不一樣?他們當中老的都能當我爺爺,學歷高得能當我們學校校長,官位大得能叫張愛民王公正那些狗孫子低頭,可是,可是,他們這些男人,哪一個肯放過我?”
“是你不放過你自己!誰叫你出這麽低的價,把人都招來的?!”
他喘着氣,語氣平緩下來,
“這是價格戰,是惡性競争,你懂不懂?”
“屁!”
她也吼,
“不懂不懂,我不懂!”
歇斯底裏的聲音從她身上爆發,
“我只懂,把你搞定,就能繼續做生意,賺夠錢,給我哥買一塊好點兒的墓地——”
“什麽?”
他随着她最後一句話愣住,
“你剛剛最後說的什麽?再說一遍?”
這個叫“傻妞兒”的少女冷哼一聲,終于松開他的領口,轉過了身。她忽而沉默下去。又過了一會兒,葛大富才注意到她正在抽動着肩膀,斷斷續續地抽泣。
她抹着紅紅的眼睛道,
“‘癟三蟾’給的兩萬塊用來賣墓地根本不夠!我請了看風水的一位大師,大師指給我一塊他手頭上最好的寶地,說看在我陪了他三個晚上的份上,給我打對折,然而,現在,我還是差五萬塊!五萬塊,我得日夜不停地被兩百個男人幹,才能湊夠這筆錢!現在,我哥的骨灰盒,還在我的屋子裏,不能入土為安!嗚嗚嗚……我可就這麽一個哥哥……”
“你……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這麽……拼了……命地……拼了命地……?”
葛大富的眼睛濕潤,嗓子沙啞。他說不下去。之前所有绮麗的欲念此刻消逝得蕩然無存。他走過去,想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兩句,然而,卻因為少女光溜溜的肩膀,而只得把手指僵硬在半空中,動作遲疑着。
恰在這時,這個叫“傻妞兒”的少女轉過身,像八爪魚似地死死抱住他,一邊哭,一邊把頭鑽進他的懷裏,
“求你了!求求你了!”
若抱着他的是男人,葛大富早一個老拳賞過去了,奈何偏偏是皮膚滑膩的一塊奶油蛋糕。這叫從來不打女人的他的這個拳頭,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怎麽也下不去!
“我有喜歡的人了!你走開!”
然而,他也是只能嘴皮上兇兇。根本是光打雷不下雨,沒有一點兒動作。他的手臂早化成了漿糊。
“你胡說!”
傻妞兒嬌嗔一句,沖他天真一笑,
“我所有的客人,都說我是萬人迷!”
葛大富急了,
“我真的有喜歡的人了!她叫小阿朱!”
“我不信。”
傻妞兒眼淚汪汪地說道。
然後,她見他站着不動,身體僵硬。于是,膽子更大了些,抱住他腦袋,踮起腳尖,吻了上去。
嗚呼!我命休矣!
葛大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這時他的腦海裏呈現出兩半殘缺的畫面,一半是朱九麗的臉,一半是少女的身體。
就在這時,門“砰”地一聲被撞開。首先仿佛一個球似的滾進來的,當然是收到領導信息,前來複命的“小金蟾”。而立在門口,身體仿佛化作一尊雕像的,卻是那個叫葛大富想了千次,念了萬遍的他的親親小阿朱——朱九麗。夜迷離的KTV一般到晚上才上班,朱九麗住在酒杯街上,離此很近。
此刻,門口女人的臉青得簡直就和寺廟裏的羅剎無異。她雙拳握緊,盯着眼前摟抱成一團的兩個人,沒有表情的臉卻讓葛大富看得是那樣心驚。夕陽正在她的背後沉落。一縷縷瑪瑙般的線以她為軸心,向四面八方折射。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裙。或許因為跑得太急,此刻,她的臉頰上的緋紅還沒有完全消失,與背後的瑪瑙線條融為一體。汗水黏濕了她耳邊的幾縷長發,烏黑如絲綢般閃亮的頭發披散開。然而,所有這些,都比不過她那雙重新又恢複光明的眼睛的水靈。乖乖,那簡直就是兩顆人世間最閃亮最透明最剔透的黑水晶!此刻,這兩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