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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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進行的十分順利。
夜晚為一切塗上一層夢幻般的色澤,來賓披星戴月,影影綽綽好似夢中人,景夫人和景暄熟絡地接待、寒暄,楚萸也迅速擺正心态,漸漸如魚得水了起來。
這個時代,新娘子沒有那麽多講究,紅蓋頭一掀,就可以跟夫君并立在門口,言笑晏晏地迎接前來捧場的達官貴人們,頗有種現代人挨桌敬酒的既視感。
雖然抱着逃亡、流放的心理,跟随景暄一同來到楚地,但她也知曉要入鄉随俗,在其位謀其職,因此盡管對即将到來的婚姻始終有種不真實感,她還是十分認真地學習了大婚當日的全部禮節,并竭力做到最好。
她在景暄的眼中看到一絲驚訝。
這也難怪,他肯定以為自己嫁得不情不願,不在婚宴上掉眼淚就已經很給面子了,根本就沒肖想更多。
然而她不僅沒掉眼淚,還盡職盡責地幫忙招呼,展現出一種真誠,或者說感激,令所有來賓刮目相看,稱贊景家又娶了一位賢能的好媳婦。
也許,一切還是會有轉機的……景暄心裏破土而出一絲期待,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正是因為不愛他,她才落落大方,面上毫無新娘子的羞澀與嬌怯,更像是一位籌辦宴會的女官。
他看明白了這一點,唇角不由泛起苦澀的笑意。
那晚他并非想要威脅她,只是太過憤怒,短暫地失去了理智。
如果她坦誠地跟他說明一切,他未必不肯幫她,可她卻想讓自己稀裏糊塗地為他人的孩子當爹,他如何能不氣——
那可是自五歲起就和自己在柳樹下,在紛飛的柳絮中,依偎着肩膀,一個字一個字念誦詩經的小青梅,讀到旖旎詞句時還會羞紅臉,推開他的肩膀,耳根紅紅地跑回家,然後第二天仍然扭扭捏捏地坐在這裏等他,抱着膝蓋稚嫩地威脅他,不許再讓她讀那些不三不四的詞賦……
這麽多年的情誼,卻敵不過短短數月的怦然心動,他如何能不心寒呢?
可一看見她低垂的睫毛和娴靜紅潤的睡顏,他知道,他終究對她狠不下心來。
這段順利,一直持續到宴會後半段。
觥籌交錯間,貴賓們相談甚歡,整個廳堂都彌漫着今宵有酒今宵醉的熱烈氣氛。
景夫人更是高興,拉過楚萸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她不再像狐貍精,而是某種祥瑞,看得楚萸心裏越發愧疚,眼神微微閃躲。
忙碌間,她偶然瞥見幾道不友善的注視,循着看過去,發現竟是景暄的兄長和他那位眼梢微吊、脾氣暴躁的妻子黃氏。
他們對她沒有好感,這事不言而喻,不過黃氏她理解,畢竟自己以後是會搶她風頭的存在,至于景暄的兄長,她不理解他為何會用那種探究的眼神打量她,就好像她是一件可以肆意賞玩的器物。
她很不喜歡這種目光,它們讓她覺得很沒尊嚴。
就在這時,門口起了躁動,有家仆來報,說是項大将軍來了。
楚萸看見景夫人臉上流露出訝異的神色。
景暄正在向一桌權臣敬酒,脫不開身,楚萸連忙跟着一起迎出去。
發出的請柬中确實有他,但也只是出于禮節考慮,不遺漏任何一位身份貴重之人,免得以後落下恩怨,根本就沒指望他能來。
畢竟這段時間戰火一觸即發,他忙于備戰,長久駐紮軍營,操練士兵,與副将一起籌劃作戰方案,總之整個楚國上下,目前最忙碌的,就屬他了。
項家世代為楚将,功勳赫赫,項燕更是其中翹楚,不止一次将秦軍擋在城外,甚至還在不久前,在昌平君芈啓的裏應外合下,大破李信、蒙恬率領的二十萬秦軍,将秦王氣得吐了血,也算報了當年被昭襄王摧毀國都的舊仇。
他與蘇秦、白起、李牧一樣,被封為武安君,這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號,也昭示着楚王對他的倚重。
在這風雨欲墜、大廈将傾的時刻,武将的地位被驟然拔高,雖然楚國門閥內鬥嚴重,卻也都對項家畢恭畢敬。
畢竟再怎麽內鬥,還都是希望不要亡國,不要做亡國奴的。
所以景夫人的緊張很好理解。
至于楚萸,則是抱着瞻仰名人的心态,一臉激動地邁進庭院。
薄紗一樣的月光中,三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正大步朝她們走來。
為首之人雖上了年紀,卻脊背拔直、走路帶風,另兩位似乎是随從,稍落後他一步,同樣步履矯健地緊緊跟随着。
然而當他們走近,楚萸借着燈籠流溢出來的光輝看清他面容時,心髒驟然緊縮,差點暈厥過去。
她原地眩暈片刻,擡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去,仍覺得耳畔嗡嗡直響。
“上将軍。”景夫人柔媚地喚道。
項燕不動聲色地輕輕颔首,他略微有些眉壓眼,因此不茍言笑時很顯威嚴,強大沉穩的氣場仿若最險峻的山岳。
“芈瑤,快見過上将軍。”景夫人連忙把今日的主角往前推。
“上、上、上将軍——”楚萸磕磕巴巴道,倉促行了個拱手禮,腦子轟地炸成一鍋粥。
“好久不見了,芈瑤,都長這麽大了。”項燕總算展露出一絲慈祥笑意,“上次見你,你還只有這麽大。”
他擡手比劃了一下,籠罩周身的壓迫感稍稍淡去,可楚萸的心情并沒有因此得以平靜,她的目光依舊透着呆愕,定定地望着他,一陣陣地恍惚。
站在她面前這位五十出頭,須發皆白卻又英武非凡的男人,和她幾年前過世的爺爺,長得一模一樣……
直到宴會散去,她和景暄被送入洞房,她還琢磨着這件事。
她恍惚記得秀荷曾說過,自己小的時候,項将軍時常進宮看她,還帶糖果給她吃,而項将軍的臉,跟楚萸的爺爺宛若雙胞胎,這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
她越想越心梗,索性撲倒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
“累了?”景暄在她身邊坐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累了的話就早點歇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他亦是一襲赤紅的婚袍,玉樹臨風,氣度斐然,只是眉宇間鎖着一抹不易察覺的愁緒。
楚萸連忙搖頭,小鹿眼烏潤潤地朝他望來:“一點也不幸苦,吃了很多好吃的呢。”
景暄被她臉蛋紅撲撲的可愛樣子逗樂了,然而心底卻跟着湧出了更多的酸澀。
“你快睡吧,今晚我在外廳睡。”他克制地說,手指仍然流連在她的頭發上。
他們的新房,就是景暄原來的居室,大婚這夜無論如何都是要呆在一起的。
從明日開始,她便可以回到原來的住所,畢竟她懷着身孕,無法行房事,妩媚天成地往這兒一躺,受折磨的是景暄,因此景夫人并未表示出任何反對。
“多蓋些被子吧,天氣轉涼了,可別着了風寒。”
楚萸一邊說道,一邊坐起來,輕輕取下頭上繁重的大紅色挂飾,然後是玉簪、步搖、钿花。
卸下的頭飾在她面前堆成一小攤,她震驚于古代女性濃密如雲的鬓發上,居然能塞進這麽多東西,簡直就像帶了個移動妝奁。
“嗯。”景暄應了一聲,緩緩收回手,站起身,最後望了她一眼,默默轉身離開了。
前廳與卧房之間,還隔着一處內廳,景暄出去之後,只偶爾傳出些窸窣響動,她聽不出他在做什麽,心裏隐隐有些過意不去。
她竭力壓下這份內疚感,褪下繁重的大紅色禮袍,小心疊好放在衣架上,卸妝後,掀開被子上了床。
她慢慢阖上眼睛,睡了一會兒又醒了。
不知為何,心中某處總是不踏實,她翻身下床,抓過一件起夜專用的寬松袍子,趿着鞋,穿過狹長的內廳,輕手輕腳踱到前廳。
還未踏入,便聞到了濃重的酒氣。她微微蹙起眉,總算知曉了為何明明內廳更适合打地鋪,他卻還堅持睡前廳。
房間四角燭杖搖曳,昏黃的火光連綴成一片密密交織的網,曾經青梅竹馬的少年郎君佝偻着身子,靠着案幾邊緣而坐,一只胳膊搭在案上,另一只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旁躺着一只傾倒的酒壺。
他還穿着繁重的婚袍,仿佛一團赤色的火。
清透的酒漿在地上蜿蜒出一道傷疤般的漬痕,他垂着頭,不知是否睡着,下巴幾乎貼在胸口上,說不出的頹喪與寂寞。
楚萸眼眶湧出酸澀,她輕步走過去,将那只酒壺拿起放在桌上,用自己的手帕擦去地上的酒。
景暄一動也不動,胸口有節奏地緩緩起伏,楚萸感到視線有些模糊,連忙別過頭,起身拿過家仆備在一旁的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又拿了一條更厚實些的,蓋住他腰部以下的部位,仔細掖好。
他醉得不淺,睡得也很深,烏黑修長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兩側,打出深邃濃郁的陰影。
楚萸靜靜陪他坐了一會兒,直到肚子裏還未成型的淘氣鬼哪吒鬧海般撲騰起來,才不得不撐着地面起身,揉着小腹慢慢折返回屋。
她的身影剛剛沒入黑黢黢的內廳,景暄就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眸光始終低垂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身邊矮幾上的燭光直直映入他眼中,照出一派悲涼傷感的神色。
身邊的空氣中,還殘留着她發絲上的淡淡花香,他疲倦似的慢慢阖上雙目,在這團溫熱香氣的包裹下,真正地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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