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因等待而變得異常漫長,兩年中我最大的期待就是每個月收到子炫的信。我時常跑去子炫的小屋,那裏餘留着他的氣息和舊日的回憶,燈下,我打開信,是子炫潇灑的筆跡:
婉兒吾妻,
吾一切安好,因連年成績優異,深受校長賞識,明夏畢業可望保薦軍中任職。天氣漸涼,當保重身體。念念
夫炫字
這麽說,明年夏天子炫就可以回來了,我欣喜異常。
十月收到哥哥的來信,得知他已經和綠蒂娅成婚,還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照片上一家三口樂意融融。父親戴上老花鏡仔細的看了看照片,嘆了口氣,對我說:“讓他帶着老婆孩子回來過年吧。”我笑着給哥哥寫了信,想必年前哥哥一家就會到了。
因為哥哥要回來,我早早的就吩咐下去,讓下人們早做準備。哥哥回來了,還是忙亂了一場,看着昔日閨中好友變成嫂嫂,又在家裏相聚,心裏百感交集。哥哥的小女兒玉雪可愛,俨然一個洋娃娃。父親抱着她,寶貝極了。嫂嫂性格溫和,也很讨父親的喜,父親送了一對碧玉手镯最終算是承認了他的洋兒媳。
哥哥的生意擴展到美洲,年後打算移居美國。近些年經濟不太景氣,歐洲東亞局勢有些不穩,怕是要打仗了,我們也要早做打算才好,哥哥言語間甚是擔憂。
“我年紀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你已經成家立業,等你妹妹有了歸宿,我這個老頭子也就在家享享清福了。”
“爸爸,又說起我了。”我笑着嗔怪他。
七月,中日戰争爆發。局勢日漸緊張,那個夏天,我沒能等到子炫回來,只有他的一封信,說已經緊急被調入軍中,去東北戰場了。随後就杳無音訊。無數次夜裏噩夢醒來,枕邊盡濕,子炫,你在哪裏。
前方戰事愈烈,上海眼看就要淪陷,韓伯伯和父親商量好打算移居西北,父親賣掉了工廠,遣散了仆人,林姐沒有親人留下跟随我們一起。夜裏我來到子炫的小屋,舊日的回憶一一浮現,我哭了一夜,第二天和父親韓逸一家搭上去西北的火車。
因為路上勞頓父親病倒了,起先只是低燒不退,路上耽擱了些時日,到了西安後,日漸嚴重起來。醫生說父親的光景怕是拖不過年底了,背着父親我傷心難過,面對他,只騙他說是小毛病,過些日子就好。
一天早上,看父親的精神好些,讓我扶着他在院子裏坐着,已是深秋,樹葉都已枯黃,秋風吹過,我已聞到些許冬天的味道。
“這些天,我總是夢見你母親,想着是你母親要來接我了,她走的時候,你們還小。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你們也都大了,可是我還是放心不下你。仗打了也有三年了,子炫一直沒有消息,我的病我心裏知道,怕是不久了。只是你現在這樣,讓我怎麽放心去見你的母親?”我心中一陣酸楚。
“一些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講,當初我送子炫去讀軍校,覺得他是個可塑之材,可是我還存了份私心。”父親咳起來,我輕捶父親的後背,一陣艱難的喘息之後,父親繼續說道,
“子炫我從小看他長大,那天他來跟我說他喜歡你,要娶你,還跟我談了他的抱負,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大志向的人,以他的資質,注定了不會久居人下,于是我也就想着幫他一把,日後如何全憑他自己的造化。婉兒,我知道你愛他,作為父親,我自是要盡我所能成全你的幸福。可是你應該明白,子炫那樣的男人心裏不會只有兒女情長,你若是跟了他,日後或許他有飛黃騰達的一天,可是你跟着他卻未必能夠真正幸福,這就是我的私心。韓逸這孩子從小頑皮,這些年日漸沉穩,他對你如何,我也看在眼裏,他雖不及子炫的才幹,确是一個你可托付終身的良人。他這些年一心一意待你,也是極為難得的。”
“爸爸”,我哽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父親閉上眼睛,仿佛倦極了的樣子,我蹲下來,像小時後趴在他的膝蓋上,爸爸的手輕輕滑過我的發絲,枯黃的樹葉從樹上飄下來,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脆響,良久,父親喃喃的說,
“和韓逸結婚吧,那孩子這些年等的可憐,趁我還在,你有了歸宿,我才好安心的去陪你們的母親。”
我別過臉去,不讓父親看到我滿臉的淚痕。
和韓逸的婚事定在年底,訂婚後,父親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成婚的那天大雪紛飛,父親很高興,還喝了些酒。
入夜,韓逸擁我入懷,
“婉兒,此生我不會負你。”我點點頭,想起子炫,心中一陣酸楚。
清早起來,雪停了,地上房頂上積了厚厚的白雪。我照例去父親的房間伺候他吃藥,敲門良久,卻未見父親應聲,推開門進去才發現父親已經過世,他的神色安詳,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像睡過去了一樣。看着父親的眉目,恍惚間還是那個年輕俊逸的男子,在書房裏給美麗的妻子吟那些纏綿的情詩。
Flügelt ein kleiner blauer
Falter vom Wind geweht,
Ein perlmutterner Schauer,
Glitzert,flimmert,vergeht.
So mit Augenblicksblinken,
So im Vorüberwehn
Sah ich das Glück mir winken,
Glitzern,flimmern,vergehn.
—– Siegfried Unse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