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刁難
◎剛進府時的勇氣,早已蕩然無存◎
“小女芈瑤,見過渭陽君。”
楚萸攏起長袖,對着端坐于廳堂中央的男子躬身行禮。
在來時路上,她已問過注意事項,田青雖然面有訝色,還是很詳盡地将渭陽君的性格、見面時該遵循的禮節一一告知,讓楚萸心底多少有了點數,不至于鬧出什麽笑話。
比如被引薦進入後,不能抻着脖子東張西望,要迅速找準屋內最權威的那位,只對他拱手作禮即可。
所以她甫一進屋,便将目光彙聚成一條直線,筆直地投向正前方的年長者,而後立刻垂頭,以不卑不亢的口吻自報家門。
這套動作倒不難,電視劇裏見過無數次,模仿起來還挺煞有介事的。
餘光中,瞥見偌大的廳堂內分兩列坐着十來人,一列人多,幾乎從上首排到了門口,另一列則只有一人,楚萸沒來得及看他的長相,只知道他身旁的桌案全空着,顯得很不協調。
堂內還有一些身着華服的舞姬和樂師,因為她的到來,她們暫時止住了舞樂,垂手安靜立在一旁。
空氣中彌漫着酒肉的香氣,還有伶人們的脂粉味。
楚萸不争氣地咽了下口水,她也好想吃肉啊——
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她在心裏暗暗嘀咕了句。
“芈瑤?”渭陽君轉着手裏的酒斛,似是想不起她是誰,視線帶着促狹掃視一圈,在座諸位皆露出不言而喻的輕蔑笑意。
即便低垂着腦袋,楚萸也感受到空氣裏湧動着不善,渭陽君遲遲沒有發話,她就只能保持着行禮的姿勢,胳膊已然發酸。
“渭陽君,這是當今楚王的小女兒,兩年前被送來與公子扶蘇聯姻。”
一道男聲配合着解說道,渭陽君聽罷哈哈一笑,一擺手:“哦,原來是楚國公主,失敬失敬,快,免禮。”
話雖這麽說,語氣可完全沒有“失敬”的意思,反而透着輕慢和揶揄。
楚萸放下僵硬的胳膊,緩緩擡起目光與他對視。
渭陽君是一位面相頗具威嚴的老者,雙目炯炯,鼻梁高挺,下颚線條堅毅。
他是上任秦王嬴異人的親弟弟,名子傒,年輕時性格沖動,屢屢與商賈出身的呂不韋起沖突,但他本性耿直、忠誠,見識到呂不韋的才能後,主動握手言和,一同輔佐秦莊襄王。
同時也是平複“嫪毐之亂”的主要功臣之一,很受當今秦王的器重,屬于是兩朝元老。
這些都是田青在車上告訴她的,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撫她,他強調說渭陽君為人很仗義正直,但同時也有一個不大樂觀的缺點,那就是排外。
用現在的話來說,屬于典型的“精秦”分子,每一根頭發絲都在為大秦驕傲。
所以她這個混吃混喝的拖油瓶他國公主,不受待見也很正常。
但楚萸管不了這麽多,她今天有兩項主要任務,一是救出鄭冀,二是盡量把錢要到手。
再說芈瑤是芈瑤,楚萸是楚萸,她倒沒有那麽多顧忌,反而因為臨近鹹陽宮,心底生出了一絲激動。
如果有朝一日,能見見始皇大大也挺不錯的——
“不知公主寅夜登門拜訪,所為何事啊?”渭陽君向後靠坐,望着她慢條斯理問道。
她急忙收斂心神,微微揚起下巴道:“今日早上,我的管家鄭冀上門拜見,卻遲遲未歸,小女不知去何處尋找,故前來一拜,或許渭陽君知道他的去向。”
她沒打算兜圈子,都說秦人做事直接,她便也入鄉随俗,而且論繞彎子,她肯定繞不過這些官場老油條,索性打了直球。
渭陽君也沒料到她竟單刀直入,幾乎就等于直接質問他,把她的管家給藏哪兒了——
他只在她初入秦國時見過一面,是個很內向軟糯的女孩,眼眶總濕濕的,仿佛永遠都在暗自垂淚。但今日一見,卻完全不似他印象中模樣。
甚至還有一丢丢……理直氣壯?
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公主這話是何意?莫非是在指責老夫扣押了你的管家?”
楚萸點頭:“是。”
一股強勁的夜風吹進廳堂,吹得花盆中植物發出窸窣之聲,在座衆人皆面面相觑,都被她的厚臉皮震驚到了。
面對她不加遮掩的指責,渭陽君絲毫不為所動,揚唇一笑道:“哦?老夫今天倒還真沒見過這個鄭冀,你說他登門拜訪,是為了何事啊?”
楚萸有些語塞,這個老狐貍,絕對是故意讓她難堪。
“是小女讓他來的。”她努力克服羞恥,“小女前陣子生了一場大病,家裏開銷甚多,上次渭陽君大度施舍的錢兩已所剩不多,故派他前來,懇請渭陽君體恤,再幫襯一把。”
這話說完,楚萸也挺佩服自己的,竟大言不慚地把要錢描述的這麽婉轉。
堂內驟然陷入沉默,氣氛隐隐有些緊繃。
楚萸心頭一緊,莫不是自己太理直氣壯了?畢竟是求人幫助,是不是還得說些表達感激的話,最後再輔以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
這時,她感到一道似曾相識的銳利視線,從右手邊斜刺過來,硬邦邦地戳在她面頰上,下意識扭頭去看,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啊。”她短促地驚呼一聲,差點沒穩住雙腳。
是今天上午在街角見過的男人,仍舊是一臉很不好惹的神情,一邊把玩着青銅酒斛,一邊面色不虞地睨着她,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只喪家犬。
或者說,一只被折斷全部翅膀,只會嘤嘤啼叫的小雀。
這人絕對和自己有仇,楚萸眼角抽搐,收回目光,努力無視他直勾勾的凝視,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渭陽君身上。
她無比确信是他扣下了鄭冀。據她所知,秦法森嚴,gai溜子都會被發配苦役,更別提殺人打劫了,拜此所賜,鹹陽城內一貫治安良好,況且鄭冀雖然看着瘦弱,其實也有幾分功夫在身上,普通人絕不是對手。
當然,這個推斷并不具有邏輯性,在來時的路上,她也懷疑會不會誤會人家,最後鬧得下不來臺,但當她踏入這間殿舍,擡眸與渭陽君四目相對時,她百分之一百篤定了自己的推測。
就是他把人扣下了。
原因不明,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原則性問題,可能就是單純不爽他總來要錢吧。
這麽多年的推理小說可不是白讀的。
她的直覺一貫挺準,準得出奇。
“老夫很好奇,公主緣何言辭鑿鑿,篤定那鄭冀在我府上?”渭陽君忽地一笑,不知是不是錯覺,楚萸發現他的面色稍稍柔和了下來。
“小女也沒有任何證據,然小女來秦數年,深知秦法嚴苛公正,即便是王親貴族也無法免責,昔日秦惠文王為太子時,觸犯新法,致使太傅公子虔遭受劓刑——小女打算明天去廷尉府報案,懇請官家為我做主,尋到走失家人,但在報案前,想着來渭陽君府上探望一眼,若是有誤會可以盡早解開,以免連累渭陽君……”
堂內陷入了比先前更深沉的沉默。
是不是說得太過了?她快速複盤了一遍剛才的話,發現裏面威脅的意味好像有點過于濃厚了——
“你好大的膽子啊。”有人拍案嚷道,接着是一疊聲的附和,就連垂手觀望的舞女們,也都掀起眼皮朝她望來。
楚萸心口急跳,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偷偷擡眼瞄了一眼渭陽君,發現他居然沒有動怒,反倒露出了一副頗感興趣的神情。
但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那神情,很像是貓在進食前,逗弄爪下的獵物。
“公主深居簡出,居然對我大秦歷史信手拈來,倒是讓老夫刮目相看了。”他捋了捋長須,眼底似笑非笑,“方才公主說起秦法,但若是你家下人有錯在先,老夫正打算明天扭他去廷尉府等候發落,公主又将以何辯解?
楚萸心裏掠過一陣竊喜。
如何辯解她還真不知道,但她就等着他這句自爆的話呢——
“所以說,他就在府上,是嗎?”楚萸輕輕眨了眨眼。
渭陽君這才意識到自己輕敵了,但也不惱,慢慢地飲下一口酒,揮了揮手,立刻就有一下人疾步退出,不到半分鐘,領着一個胳膊被反綁,不斷掙紮的男人進了屋。
那人正是鄭冀,看見楚萸時,他露出驚恐的表情,無奈嘴巴被堵住,只能發出些嗚嗚嗚的聲音。
“這厮上門被拒,居然如賊人一般,翻牆潛進我府上,被侍衛擒住,公主既然對秦法如此了解,可知他這一行為,該如何判處啊?”
一陣令人難以自持的威壓自上而來,楚萸這才意識到她把渭陽君想得過于“慈祥”了,人家再怎麽說,也是殺伐決斷的掌權者,高興的時候像逗小貓一樣逗逗你,下達責罰的時候,可以瞬間翻臉不認人。
“……”楚萸睫毛微顫,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
“哼。”渭陽君冷笑一聲,扭頭看向一側,“嬴謙,你告訴她。”
一位二十多歲,頭戴灰色竹冠的男人即刻開口道:“輕則黥其面,重則——”
仿佛是故意要折磨她,他別有深意地停頓了一下,才道:“腰斬。”
楚萸猛然一震,差點癱倒在地,剛進府時的勇氣,早已蕩然無存。
腰斬?不……至于吧?只是翻個牆而已……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嬴謙揚眉補充道:“他畢竟是侍奉楚國公主的仆從,誰知他翻牆所欲為何?若是圖錢財,自可從輕發落,若是想刺探軍情甚至刺殺渭陽君,腰斬已是仁慈。”
楚萸目瞪口呆,第一次深刻意識到,處在自己的地位,就算再有理,也是辯不過這些上位者的——
何況,鄭冀病急亂投醫,确實有錯在先。
她這會兒,已然不知該如何應對了,內心深處有種不小心踩破陷阱,被群狼環伺的惶恐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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