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夜也沒想到幾句簡單的争執會帶來這麽大的影響。
之後的幾天,兩人雖然住在一層樓,卻幾乎沒有更多的交流。偶爾在樓道相遇,楊劍基本是看他一眼便刻意地偏過頭去,将自己房間的門關得震天響。
見他這樣,秦夜心裏有些異樣,但他想着楊劍應該就是鬧幾天脾氣,便沒說什麽。
休賽期結束的前一天早上,秦夜跟平常一樣,起床後就去了訓練廳。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楊劍也來了,偌大個訓練廳,他徑直走到秦夜的桌前,敲了敲桌子,說:“秦夜,我們談一談。”
直呼姓名的叫法讓秦夜一瞬間很驚訝,他摘下耳機,擡頭看到楊劍沉郁的目光,少年幾夜之間成長的速度讓他錯愕。
到底是當了隊長的人,秦夜此時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林立明已經退役。
兩人談過之後,秦夜才發現麻煩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多。
之前沒深入交流過,秦夜完全沒想到楊劍一進入偏執狀态後,理解能力會瞬間差到驚天地泣鬼神,怎麽說都說不通。更要命的是,他發現楊劍在整體比賽戰略上的想法跟自己的思路完全是兩個路線,跟長安戰隊傳統的風格差別很大。
可是一個戰隊這麽多年以來形成的核心風格哪裏能說變就變,秦夜雖然意外,還是耐着性子跟他周旋了半天。
到最後,說道理說不過秦夜、怼也怼不過秦夜的楊劍也管不得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前輩或者偶像了,炸毛炸得猶如瘋狗,等說得自己餓了,就氣呼呼地轉身跑到樓下食堂吃早餐……
兩人之間想法上的巨大差異,讓秦夜開始覺得事情有點嚴重。
隊長和副隊之間出現龃龉絕對不是好事,尤其是在賽季前夕,秦夜作為聯盟中資歷最老的人,自然深谙這個道理,但他畢竟大了楊劍好幾歲,所謂的三歲一代溝,加上他這個不怼死別人都睡不好的個性,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跟這種熱血上頭的人講道理。
于是被楊劍理解能力氣得偏頭痛都犯了的秦夜決定找個外援。
他指尖飛快在QQ好友列表中點開一個人的頭像,發了一句話過去:“你有什麽讓中二少年聽懂人話的辦法嗎?”
遠在國外睡大覺的劉川被QQ的提示音吵醒後:“……”
劉川用了一分鐘才從兩個國家之間的時差中倒過來:“治中二少年嗎?我有經驗啊,打一巴掌再給顆糖,不聽話再吼一句,再給顆巧克力:)”
秦夜:“這個不行。”
劉川疑惑地問:“是你兒子嗎?夜夜你有兒子居然還瞞着我,是不是不愛我了:(”
秦夜:“滾。”
被怼的劉川很委屈:“夜夜你好兇。”
秦夜指尖放在鍵盤上沉吟半晌,不知道應不應該把楊劍的事情告訴劉川,畢竟正副隊長第一天開始就不合是戰隊內部的事情,沒必要讓別的隊看笑話。
但是劉川已經退役了,而且劉川是秦夜在職業聯盟裏最好的朋友,雖然臉皮厚,但人品值得信賴,且他當年所在的華夏戰隊高手如雲,各色性格的人物都有,但都被劉川制得服服帖帖的,秦夜實在不知道除了劉川,自己還能問誰。
想到這裏,他也沒再隐瞞,雙手飛快打字,點擊了發送:“是楊劍,我之前可能做的一些事情讓他誤會了,現在他整個人都在抵觸我,根本說不通,氣得我頭疼。”
劉川:“……”
楊劍你個坑哥的二貨是開始坑秦夜了嗎,還真是不讓你哥省心。
秦夜等了半晌,劉川終于回複了他。
劉川:“你們隊的事情,我也不太好插手,就用我說的第一個方法試試吧,沒用的話我也就沒辦法了:(”
秦夜:“……”
比起楊劍,他現在更想順着網線爬過去,給某人疊出十層出血。
而劉川接到秦夜的求助後,立刻第一時間聯系了自家正在化怒氣為食欲的弟弟。
劉川:“小劍劍最近過得怎麽樣呀,在長安戰隊還習慣嗎?跟隊友相處還習慣嗎?”
楊劍:“……”這突如其來的像父親關心兒子的問候是自己的錯覺嗎?
劉川見他回省略號,繼續不屈不撓地打字。
劉川:“聽說你已經是長安隊的隊長了,跟秦夜相處還好嗎?:)”
楊劍:“……”這滿滿的套話口氣是怎麽回事,哥我雖然沒你智商高但我不是白癡啊……
他沉默半天,發了一句話回去。
楊劍:“哥,秦夜跟你說什麽了?”
劉川:“……”
楊劍居然難得聰明了一次,所幸情商捉急的劉川立刻用智商來補,開始忽悠他的蠢弟弟。
劉川:“小劍劍你真是聰明,居然猜到了我在跟夜夜聊天,他剛剛跟我說他頭疼,問我國外有沒有什麽好的藥能代購,我想着你們是隊友,應該互相關心一下嘛:)”
楊劍打字的爪子懸在了半空。
秦夜頭疼嗎,怎麽忽然就頭疼了,剛剛跟自己吵的時候不是還挺好的嗎?
不會是生病了吧?
楊劍其實也有點後悔了,秦夜畢竟是前輩,而且還是自己最喜歡的職業選手。雖然秦夜在怼起人的時候确實很難讓一個正常人保持平靜,但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太過于在意他的看法了,其實沒必要搞得這麽僵。
不知為何,才争吵完的不忿瞬間就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絲擔憂和心疼。
楊劍揉揉鼻子,心想自己既然是隊長,關愛每個隊員的身心健康就是自己的責任,既然如此,那自己還是不計前嫌地去問候問候自己的副隊好了。
想到這裏,包子也不想吃了,心情稍霁地往訓練室走。
而在此時,劉川一直沒等到楊劍的回複,有點擔心自己的弟弟這段時間長了智商,沒相信自己什麽代購的鬼話,連忙心虛地給秦夜發了條消息過去。
劉川:“夜夜我好像給你惹了個麻煩,對不住先下了:(”
一句話才發過來,秦夜的問號還沒發過去,主頁上劉川頭像已經變得灰白了。
秦夜:“……”逃得可真快,可你能先說一下你給我惹了什麽麻煩嗎?
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跟着是楊劍邊推訓練室的門邊說話的聲音:“秦夜你是不是頭……”
屏幕還停留在自己和劉川讨論楊劍的對話框上,秦夜沒想到楊劍會這個時候突然折回來找他。但他吃一塹長一智,在楊劍就要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冷靜按下了主機的關機鍵。
這才轉身平靜地問:“你還有什麽事?”
楊劍張着嘴,後半截的話斷在了屏幕黑掉的瞬間。
老子特意來關心你,你這什麽态度啊!容易上頭的楊劍表示很不爽。
心中的不忿與憤慨頓時重燃,楊劍看着秦夜,後半句關心的話梗在喉嚨裏,賭氣似的怎麽都說不出口。
秦夜也覺得莫名其妙,明明是楊劍來找自己,但他一副被氣得滿臉通紅的樣子,就像是他被欺負了似的。
楊劍盯着他,他也不好轉頭做自己的事情,就也平靜地看着楊劍,等着他開口。
秦夜鋒利如刀的眼神豈是青春叛逆期少年楊劍能比的,很快就敗下陣來,他轉過頭去,故意咳嗽一聲,沉聲說:“我們剛剛讨論的戰隊打法的事情還沒出結果。”
這人居然還想繼續吵,合着剛剛吃早餐是去補充戰鬥力的?秦夜簡直無語了,忍不住揉了揉生生作疼的太陽穴,努力保持一個平靜的語調問:“你到底想怎麽樣?”
“秦夜你什麽意思啊?什麽叫做我想怎麽樣?”楊劍瞬間炸毛。
得,又火氣上頭了。
好說歹說說不通,秦夜也懶得繼續雞同鴨講,跟昨晚一樣關了電腦,順手從椅背上取下風衣,往門外走。
“有事情明天再說,我出去買點東西,需要我幫忙帶什麽嗎?”
楊劍:“……”帶你大爺啊,跟我說話這麽難嗎?!
幾乎在秦夜從外面将門帶攏的時候,楊劍也跑了過去,将門生硬地從裏面關上。
如果他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其實就能明白秦夜兩次避開争吵的用意,但他靜不下來。
終究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人,心中那一團不甘的火苗,便總有火燒燎原,最終焚滅整座煊赫王朝的一天。
當天秦夜早上出去,一直到很晚才回來。
而回來的時候,在走廊碰到剛吃完飯回來的楊劍,為避免兩個人繼續吵,秦夜只是稍稍打了個招呼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氣得楊劍也立刻轉身不理他,自然也沒發現秦夜蒼白得異常的臉。
口袋中手機忽然響起了輕微的振動,秦夜等到楊劍完全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這才拿出來看。
屏幕上顯示了一條夏經理的來信:
“實話說,我當年投資長安确實是為了立明,這兩年影視業的超額利潤大大高于其他的行業,而相比較之下電競業卻仍處于初創階段,且長安的新隊長是個毛頭小子,我不看好他,繼續投資的話機會成本太大。但既然你已經向我做出保證,那我姑且相信你的判斷,看看這個賽季的成績再做決定。”
今早他剛出去,就收到了夏明德的電話,約他出去談一談新的賽季戰隊投資的事宜。
看着短信上的內容,秦夜心下舒了口氣,沉默半晌,回了“謝謝”兩個字。
不再有短信過來,秦夜将手機扔在桌上,關燈睡覺。
這一次的頭疼來得異常兇猛,躺在床上的秦夜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肆無忌憚地晃動,黑暗裹挾着一切,窗外一絲月光都沒有,連平日裏喧嚣的機動車鳴笛聲都在這一刻靜默。
秦夜自然沒睡好,半夢半醒中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躺在古都華麗廢墟的最深處,周圍是一片蒼涼到骨髓的、樓閣宮闕的瓦礫塵土。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衆人集合時,就明顯感受到自家戰隊的兩名隊長的狀态都很奇怪。
不過才一個休賽期的時間,兩人之間明顯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矛盾。
副隊的臉色蒼白,像是生了病,坐在電腦前表情淡漠地整理文件。而隊長楊劍則眼眶底下一片青,顯然昨晚也沒睡好,目光陰沉地看着秦夜整理東西。
兩名隊長都不說話,詭谲壓抑的氣氛下,長安戰隊的所有人都不敢開口說話。
坐在末位的一名瓜子臉短發少女心下輕嘆口氣,站起身給兩個人各端了一杯水。
秦夜接過,低聲道謝,而楊劍很明顯發了下呆,一直到杯子被放在了自己手裏,這才連忙對着少女說:“啊……謝謝謝謝。”
許欣然笑了下,有些擔憂地看了兩個人一眼,但還是什麽都沒說。
這次開會讨論的內容是戰隊的核心打發。
楊劍玩的是爆發型的武當劍宗,手速在聯盟中屬于頂尖水平,喜歡激進的打發,通過自己的特長爆手速來秒人頭,以達到摧枯拉朽般的效果。而秦夜玩的爪峨眉雖然也屬于高爆發性職業,出手狠辣,招招見血,但他的打法更冷靜,快慢結合,跟楊劍的風格差別很大。
兩個隊伍核心的風格差別如此之大,要配合起來确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楊劍看來,長安戰隊的整體年齡偏輕,正是人各方面身體機能最好、精力最旺盛、手速最佳的時候,應該将這個優勢發揮到極限,就像是銅雀戰隊邵鹿組合“雞飛狗跳”式的打法。
而秦夜已經到了職業選手黃金年齡的後期,他更明白拼手速、拼精力并不是長遠之計,更應該做的是讓所有的隊員都适應不同速度的打發。
這才是兩個人矛盾的根本原因,一個資歷老,一個是隊長,兩個人争來争去都沒争出個結果。
若是林立明任隊長的時期,楊劍或許會接受秦夜的意見,但是現在的他心中仿佛哽了一口氣,少年骨子裏的生來的驕傲讓他不願意在秦夜面前低頭。
我知道你可能是對的。
但是比賽的打法不止一種,我會向你證明,我也是對的。
出人意料的是,楊劍的想法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同。
少年人喜愛熱血沸騰,鮮衣怒馬的快意生活,打起比賽來痛痛快快地拼手速、拼爆發、秒人頭。秦夜所求的“穩”是他們最後才會選擇的東西。
丁榮甚至笑着說:“之前是林隊指揮,楊隊代替了林隊,那最後就是楊隊指揮嘛,我覺得還是選楊隊比較熟悉的打發比較好。”
楊劍對他的話沒發表意見,但臉上躍躍欲試的神情顯而易見。
秦夜看了衆人一眼,沒說話,心下卻頓時生出一絲涼意。
當年和林立明、秦夜二人一起創辦長安戰隊的隊員們已經悉數離開。現在隊伍中的主力,除了秦夜自己,要麽是第六賽季中途和楊劍一起進隊的,要麽是第七、八賽季新提上來的少年,而第七賽季,楊劍已經拜了林立明為師,第八賽季,楊劍已經被确定為戰隊的下一任隊長。
一起進戰隊、關系極其要好、能跟他們打成一片的年輕新隊長楊劍和素來與大家關系冷淡的副隊秦夜,這個二選一的選擇題似乎早就有了答案。
如今的長安戰隊,除了名字,已經什麽都變了,隊長、風格、隊員……江山代有才人出,這本是好事,但秦夜面對身邊這群青澀年輕的面孔,卻只感受到了沉重的無力感。他傾耗四年悉心建立的這個盛世王朝,似乎已經與他這個創始人格格不入了。
整個戰隊只剩下許欣然沒有表态。
顯然她的意見不論如何,都不會改變最終的結果,但她作為職業聯盟中少有的女生,膽大心細,有着男生所沒有的細膩,她的內心其實不太認可楊劍的想法,反倒是更偏向秦夜。
她看了眼面帶笑意的楊劍和神情凝重的秦夜,深吸一口氣,打算開口。
而就在此時,秦夜像是賽場上的預判一樣,在她開口的前一秒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既然結果已經不能改變,那就沒必要多一個人陪他承受其餘隊員的異樣目光。
秦夜放下電腦,目光從屏幕轉向大家,平靜地說:“好,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那麽以後的比賽就由楊隊指揮,我來配合。”
雲淡風輕的樣子就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可許欣然卻心有不忍,她感受到了秦夜心裏那一份難以言說的沉重與無奈。
副隊這是在用一個人的委屈求全,換取整個隊的和睦。
秦夜的話說完後很久,整個會議室都鴉雀無聲。
剛剛還在激烈高談闊論的幾個年輕人忽然間都安靜了下來,面面厮觑,目光中滿是不解,似乎都在詫異秦夜這麽快就妥協了。
楊劍心裏也大吃一驚,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才試探着問:“你确定了?”
之前吵了那麽久都沒結果,怎麽突然就……
秦夜點點頭:“嗯,先這樣試一下。”
楊劍自然是高興的,可是這個妥協來得太突然,讓他忽然間有點迷茫,秦夜是這樣孤标冷淡的性格,而且似乎都不認同自己,怎麽就妥協了,他想不通。
他有些困惑地看向秦夜,恰好秦夜正目光平靜地轉向他,四目相對,楊劍立即不知所措地移開了目光。
散會後,秦夜一言不發地關了電腦,往宿舍走。楊劍也連忙走了出去,在他後面幾步路跟着,想說什麽,斟酌半天,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秦夜妥協的原因很簡單,第九賽季快開始了,而長安的陣容卻還沒确定,與其再吵下去,不如先按着楊劍的想法先把陣容和風格确定了。後續的配合練習很重要,若是在一開始耽誤太多時間,那才是得不償失。
其實楊劍有一點是對的,打法有很多,每一種都有贏的可能,只是這就完全取決于指揮的水準,就比如銅雀的邵鹿組合,即使是以快打快,邵澤航的指揮也絕對不會脫離一開始設定好的體系,被敵人帶上節奏,他希望楊劍也能說到做到。
想至此處,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對楊劍說:“既然以後是你指揮,那這個賽季場下練的時候多打下雙人PK,兩個人配合的問題還要加強。”
清冷的聲線一如既往地冷靜。
楊劍怔了怔,說:“好。”
秦夜問:“這個問題以後不吵了吧?”
楊劍:“……不吵了”,這句話他聽得很別扭,怎麽有種哥哥在哄無理取鬧弟弟的錯覺?
随之而來的是幾十秒相顧無言的尴尬,連續争執了那麽多天,現在一切塵埃落定,楊劍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秦夜。
秦夜見他不說話,便自顧走進了房間。
這麽多賽季下來,什麽困難沒遇到過?只有這個賽季,秦夜忽然開始覺得很累。
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也能成淨室。
而長安呢,有着深厚的粉絲基礎,有着職業聯盟中四大老牌戰隊的稱號,有着無數的獎杯與榮譽,還有着職業聯盟中個人實力超群的隊長與副隊長。
這些都是它最雍容華貴、最吸引人的外表,像是朱門高巷外的柳樹春水,像是佛祖身上鍍的金裝,可是裏面呢,現在長安戰隊的裏面,又有什麽?
是依舊質地純良的紅心檀木,還是已經被蟲蟻啃食殆盡的朽木?
秦夜也不知道。
今天他和楊劍的矛盾可以通過他的妥協來解決,可以後呢?兩個風格差別那麽大的人到底要如何融合?
他只是不希望,這個自己傾注了全部心血的戰隊,最終成為職業聯盟中最絢爛的煙花,灼燒驚豔過人眼,卻湮滅在光華綻放到最極致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