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華服
◎正用刀子般的目光剜着她◎
鄭冀從馬廄牽馬出來時,看見秀荷正支着胳膊,呆坐在天井中央的石案旁,一臉的煩悶和焦慮。
“怎麽了?”
他随口問道,将馬牽到庭院角落的一輛破舊黑篷車旁,開始往馬身上套項圈和挽具。
“公主剛剛跟裁縫鋪的老板娘出去了。”秀荷聲音悶悶地道,“說是要給她幾匹楚錦作為答謝。我不放心,可又不能跟過去,田青不在,你一會兒也要走,家裏空着萬一進賊了怎麽辦?”
鄭冀嗤笑一聲:“咱們這兒啊,連乞丐都瞧不上,哪有值得偷的。”
秀荷根本就沒聽進去他這話,她猛地一扭頭,驚恐道:“你說,萬一公主在街上被哪個登徒子給摸了屁股可怎麽辦?她那麽膽小,會吓哭的……”
鄭冀一副無語的表情:“那倒不至于,街上誰不知道主子的身份,雖然被退婚了,但也不是普通人能肖想的,依我看,避之還不及呢,再說那老板娘可是這十裏長街第一厲害人物,誰敢對她的顧客下手?你就別老跟個老阿婆似的成日胡思亂想了,都長皺紋了。”
這話吓得秀荷小臉一白,趕緊伸手在圓圓的臉蛋上胡亂摸了一通。
鄭冀見她模樣可愛,笑得寵溺,熟練地在馬側腹打上最後一個結。
“我先走了。”他牽起缰繩,大步朝門口走,馬蹄在地上輕刨,帶動車輪辚辚,掀起塵土噗噗。
“這次,能成嗎?”秀荷的一只手還搭在面頰上,聞言揚起目光擔憂地望着他。
鄭冀停下腳步,長嘆一口氣:“不知道。”
昨日吃了閉門羹,看門的小厮非說家主不在,可他在門外分明就聽見裏面絲竹管弦之聲不斷,推杯換盞、高聲交談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盡量試試。”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堅定,握起拳頭硬聲道。
片刻停駐後,他牽起馬車快步走出庭院。
秀荷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地湧上一陣不安。
這是楚萸第一次見識到鹹陽城的街景,她睜圓了眼睛,一面新鮮感十足地四處張望,一面緊緊跟在老板娘身後,恨不得把自己縫在她衣服上。
自她從僻靜的石板小巷拐出,踏入這條生活氣息十足、商客絡繹不絕的長街起,紛雜的目光便一刻也不停歇地砸在她身上。
好奇的,驚豔的,不屑的,露骨的,甚至她還從某個角落感受到一絲憤恨。
她緊張吞了吞口水,好在老板娘的店就在不遠處,繞過釀酒的作坊、批購木材的商鋪和兩三家飯鋪便是了。
那是一家三開間的鋪子,很有規格,立于五級青石臺階之上,外觀整潔大氣,甚至有幾分氣勢雄渾。
奇怪的是,其他商鋪門口都喧賓奪主地立着旗杆,彩旗飄揚,标注着店名之類吸引顧客的噱頭,而這家店門口過于幹淨光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民宅呢。
等踏進門檻,楚萸就知道老板娘為何有如此底氣了。
店面裏,五顏六色的布料堆成山,覆滿三面牆壁的架子上,幾乎騰不出一絲縫隙,然繁亂中又遵循着某種規律,楚萸毫不懷疑,老板娘或者她手下的夥計,能在三秒鐘內随手掏出顧客要求的任何一匹布料。
很有她印象中的秦人風格,高效且精準。
老板娘姓林,為人雷厲風行,一進屋就在楚萸眼前上演了一出《穿普拉達的女魔頭》現實版,機關槍般發射出一堆任務,期間連口氣都沒換,四五個夥計得令後飛速跑開,有條不紊地忙活起來。
這讓工作習慣摸魚的楚萸,感到一丢丢羞愧。
怪不得能支撐起這樣一家大店,若是擱到現在,妥妥的商業女強人。
可惜在古代,只會被人稱呼為老板娘,即便老板毫無存在感,她也只能是老板娘。
事後證明楚萸想多了,老板娘是因為不滿丈夫酗酒,主動離婚了,因為丈夫有錯在先,秦法判定家産歸她。
果然先秦時期,女性地位挺高,居然可以主動離婚,而且還能受到法律庇護,這要擱到宋明清,簡直無法想象,楚萸感慨地想。
“來,跟我來,楚錦在庫房裏。”老板娘笑着牽起她的手,把她領到裏間,推開東面牆壁上的一扇門,一股布料特有的,帶點黴味卻意外好聞的氣味飄了出來。
楚萸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映入眼簾的布匹個個流光水華,即便沒有陽光照射,也仿佛發着光一樣,美不勝收。
老板娘是個爽快人,讓她進來随便挑,五匹六匹七匹都行,她可以安排送貨上門。
楚萸實在不好意思要那麽多,自己的舉手之勞完全不配得如此巨大的好處,便打算只撿兩三匹看着不太貴的,足夠給宅子裏四人做入秋的衣裳就好。
與老板娘交談間她得知,這家店鋪不僅為普通百姓提供裁剪服務,更多的是給王親國戚士大夫家的女眷做衣服。
老板娘手藝精湛,貴客訂單絡繹不絕,也因此攢下了很多不得了的人脈,更是被譽為是這條街上最不好惹的存在。
楚萸點點頭,她懂,這家店就相當于古代的香奈兒、路易威登,走的是高端口碑路線。
挑挑揀揀後,她相中了兩匹天青和深灰的楚錦,正要招呼老板娘,眼角餘光驀地瞥到了角落處一抹亮眼的藍。
她扭頭望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一件展開着挂在衣架上的钴藍色華袍,繡有鵝黃與乳白相間的花卉圖案,楚萸從沒見過如此華美奢麗的衣服,一時間竟無法挪開視線。
它張開雙臂立在那裏,雍容鮮活得仿佛有生命一般,袍子上流溢着細碎的華光,就像是在呼吸。
豔得近乎妖異,正如原主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她就像被什麽吸引一般,放下手上的料子,緩步走到長袍跟前,癡癡地擡手撫摸。
觸感細膩,宛如嬰兒肌膚,絲滑中透着一絲厚重。
直到老板娘在身後呼喚,楚萸才猛醒似的回過神來,轉身讪讪地笑了笑。
真丢人,這應該是哪位貴客定制的高檔禮袍吧,自己就這麽上手摸,會不會給老板娘添麻煩?
那袍子單獨霸占了一個角落,其他位置哪怕再擁擠,也沒侵占一寸它的地盤,足可見它的寶貴程度。
然而老板娘卻沒有責怪,反而以一種夢幻般的目光盯住楚萸,腦袋左歪右歪,突然瞳孔一震,眸中迸出一絲灼眼的光亮。
就如同禮花盛綻,霎時間點亮夜幕。
楚萸被她的反應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老板娘跟着邁步上前,扳住楚萸的肩膀,鼻尖湊近,神色激動道:“公主,你……你能為我試一下這件衣服嗎?”
說罷,下巴朝她身後努了努。
“……”
等意識到應該拒絕的時候,楚萸已經在老板娘熱切的輔助下,将那件奢華厚重的長袍披上了身。
她眼睜睜看着老板娘眼裏溢滿驚喜,濃郁得就快噴出來了。
“太完美了。”老板娘捂着嘴,眼眶濕潤,喃喃道,和最開始簡直判若兩人,“沒想到居然這麽合身——真是太完美了!”
楚萸摸不到頭腦,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穿上是何模樣,但原主的美豔她在銅鏡裏見識過,總歸不會差的,但至于讓這位雷厲風行的女老板如此驚豔嗎?
她心虛地摸了摸袖口,訂購這衣服的恐怕不是一般的達官顯貴,老板娘莫非是怕主顧不滿意,事先讓她試試?
這樣一想,楚萸釋懷了,能幫上忙也好,這樣那兩匹布料自己便能收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于是開開心心地轉了兩圈,方便老板娘更全面地觀賞效果。
“這就是緣分麽……”老板娘夢呓般嘟囔着,忽然眉眼一挑,爽利地拍手道,“公主,這衣服……就送你了。”
正在轉圈圈的楚萸聞言當場僵立。
啥?送我?
沒聽錯吧?
她呆呆盯着老板娘,直到她又重複了一遍。
“不不不,這、這太貴重了,我受不起。”楚萸連忙搖手,都快搖出了殘影,“再說你給了我,主顧那邊怎麽交差呀。”
古代畢竟不像現代,一件華服趕出來怎麽也得十天半月,何況還是這樣一件奢侈至極的禮服。
“那倒無需擔心。”老板娘嘴角泛起一抹莫名凄涼的笑,“定制這袍服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留着因為它是我的得意之作,傾注了很多心血。衣服也是有靈性的,我看公主和這衣服有緣,索性就贈與公主吧,省得在我這兒放久了,蒙了它的靈性。”
“……”楚萸無言以對,最後腦子懵懵的,謝絕了老板娘送貨上門的好意,左摟右抱地出了店門,背上還扛着一包“大秦秋季限量版高定”,站在長街一側等馬車駛過。
自己這副樣子真的有點兒像小偷,她哭笑不得地想。
幾輛運貨的馬車辚辚駛過,楚萸剛想過街,忽聽右方一陣馬蹄狂奔,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她側目看去,只見一隊披甲軍士騎着高頭大馬,猶如雷霆般急速奔來,馬蹄飛揚,掀起漫天塵土。
而長街上的衆人,顯然習慣了這場景,自覺有素地讓開主道,讓軍士們通過。
楚萸也老老實實退後,有些眼饞地盯着那些健壯的馬匹。
她馬騎得特別好,獲得過全國比賽少年組冠軍,可自從心髒出了毛病,便再也沒體會過策馬奔騰的暢快感。
她呆呆盯着那隊人馬,眼神開始發虛,嘴角綻開一抹傻乎乎的、充滿懷念的笑意。
突然,她感覺一道銳利而冷漠的目光,正朝自己射來,冰寒得宛如淬滿霜雪的箭頭,登時心頭一顫,收斂飄忽的視線,循着那注視的來頭凝神望去。
那道目光,屬于一位年輕俊美的男子,他雙臂撐着膝蓋,大刀闊斧端坐在馬隊盡頭一輛有蓋無篷的青銅轺車之中。
他沒有披甲,玄衣玄冠,肩上一圈黑色狐裘,皮膚冷白,五官淩厲,烏黑的劍眉斜飛入鬓,整個人散發着一種不好惹的肅殺氣息。
而這個看着十分不好惹的男人,正用刀子般的目光剜着她,仿佛對她出現在這個地方感到極其不滿。
楚萸打了個冷戰,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她不知道這個美男子是誰,但他臉上那副既不屑又憤恨的神情明晃晃擺在那呢,她可不想觸黴頭。
為了自身安全起見,她急忙小碎步退到一只米缸後,抱膝蹲下,将身體掩藏在後面,省得惹人家不愉快。
她知曉,戰國時代能做“敞篷跑車”,還由四匹馬拉着的,多半地位極高,後世皇帝也才六匹馬嘛,所以她乖乖躲好,讓對方眼不見為淨才是正确選擇。
馬蹄很快奔騰而過,沒有為她停留,等到蹄聲徹底遠去,楚萸才悄沒聲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小心翼翼沿着來時的路,返回宅邸。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12-14 14:10:01~2023-12-15 13:36: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邊來了個凹凸曼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打西邊來了個凹凸曼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