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
故事發生在現在被稱作酒吧街的那條街上。那時,這條街,整個一個販賣雞鴨及其他禽類的批發零售市場。雖然這裏也賣鵝賣鴿子賣鹌鹑賣大雁賣鴕鳥賣孔雀,但當地人依然把這條街稱作“雞鴨街”。一只只長着兩條腿的活物在這裏被交易。除去批發走的那一部分,剩下它們的大多數便在這條街上直接死去。通常,它們那些剛從滾水裏燙出的被拔光毛的屍體上散發出的熱氣,總會物以類聚地凝結彙集在一起,是那樣多,是那樣密,以至于不管春夏秋冬,總能叫葛大富的好朋友——李巧手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用來裝斯文的平光鏡的鏡片上蒙上一層看不清任何東西的水霧。
雞鴨街上,幾乎家家戶戶都以販賣加工禽類為生。在每家每戶那用來裝填雞鴨的鐵絲籠後面,排列的是一個個只有一扇門一個小氣窗的鐵皮屋。沒有羽毛的人,不能住在通風透氣的鐵絲籠離,鐵皮屋成為他們的必需。一個個鐵皮屋坐落在一堆堆鐵絲籠之後,演繹着高等動物建築技術的優異。唯一不靠雞鴨為生的,只有葛大富和李巧手。為此,李巧手自稱他倆為“雞鴨街二少”。當時,李巧手二十五歲,葛大富小他兩歲。
葛少葛大富是賣中草藥的。是雞鴨街上“黃家中藥鋪”的繼承人。這家中藥鋪的創始人叫黃老爹,李巧手的外公。——大約九年前,葛大富從李巧手的家裏搬了過來,和黃老爹住。黃老爹一直有意收葛大富為徒,傳承藥鋪。不過,在葛搬到黃老爹這裏之前,葛大富一直住在李巧手的家中;二十年前,李巧手他媽黃翠把當時只有三歲就遭遺棄的葛大富從雞鴨街那個唯一的公廁裏撿回。——黃家中藥鋪裏的藥材凡所應有,無所不有。天曉得黃老爹那個擺放藥品的兩扇牆高的大櫃子裏塞下了多少味奇奇怪怪的中藥——有彎曲盤繞成蚊香狀的連老鼠都不碰的蝮蛇幹、停電時在裏邊搓一條棉線可以當蠟燭點的臭烘烘的蟾蜍粉,以及許多叫李巧手看上一輩子也分辨不出的被他稱作枯樹枝的成捆的草藥。當然,還包括正兒八經地擺放在櫃門裏的三個外表發黃的玻璃大甕。甕裏泡着酒,酒裏浸着麻繩一般的東西。後來葛大富才知道這些“麻繩”不是麻繩,而是鞭。對于鞭的認識,雞鴨街二少的另一位李巧手顯然有着更深入的認識。這當然和李的職業有關。他稱他所從事的是一種可以喚起人類精神共鳴的光榮的職業。憑什麽奧斯卡的□□片可以公開放映,而我弄來的這些碟片卻只偷偷摸摸地做賊似地叫賣?不公平!不公平!這一點都不公平!李巧手時常這樣抱怨。
是的,李巧手賣的便是淫穢光碟。因為他在人類精神共鳴這方面的突出貢獻,雞鴨街乃至其所屬于的紫霞區街道的街邊方圓十公裏的範圍內,強、奸、 猥、亵婦女案件的發案率奇高。為此,專門負責雞鴨街周圍治安的紫霞區派出所的新來的巡警伍志堅多次在其同事面前發誓賭咒,說不把李巧手這顆老鼠屎從雞鴨街上剔掉,就不娶老婆。李巧手聽說後,臉色發白,愣了好久。不說一句話。別人都道他害怕。只有他最好的朋友葛大富明白這個手大腳大,五官深邃的高個兒男人愣神的原因。因此,他拍拍李的肩膀,安慰說,別鑽牛角尖,姓伍的說的這話,和公平無關!然而——不公平!李巧手扯着嗓子大叫完,吞咽了口唾沫又說,這姓伍的哪只眼睛看到,幹這些壞事的流氓都是從我手上買的光碟,受了我這光碟教唆的?有些事情的統計與估計,在官方也只能是紙面上的一些模糊的文字與模糊的數據而已。對于好友的再次寬慰,惱火的人并不理會。我呸!李巧手氣得臉由白轉紅,嘴唇顫抖,沒了老子,這兒的發案率更高!老子是良民!不,操他奶奶的,老子簡直是我們紫霞區包區長本年度應授予表彰的優秀傑出公民!——雞鴨街所在的這條街,屬于這座叫孟憬的城市的紫霞區。在區長兼區委書記包大拯(紫霞區向來有區委書記兼區長的任命慣例。以下包大拯均只稱呼為區長)的授意下,紫霞區每一年年度都會評出若幹優秀傑出的幹部,以及優秀傑出的公民。被評上的公民得到的是一袋大米,兩桶油和一面簽署了包大拯那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的獎狀。而被評上的幹部,得到的,便不止是一袋米,兩桶油和一面獎狀。每年年底評職稱,升遷的鴻運總是會降臨到那些在幹部表彰大會上被區長授予優秀傑出人民公仆稱號的人的頭上。關于這一點,是否與優秀幹部表彰大會有關,誰也說不清。不過,年底春節前,召開這兩項會議已成為紫霞區區長的慣例。畢竟,這種慣例在一手促成這項制度的區長大人看來,是那樣的完全地符合民心、符合民意。——此刻,這個因為被視作老鼠屎而兀自氣憤不已的男人依舊在葛大富面前抱怨,指責紫霞區派出所警察抓不到猥亵□□犯便拿自己這等無辜之人來頂包的做法實乃大大地欠失公平,他那雙仿佛外國人般凹陷進眼眶的眼睛像噴了火,他那張飽滿的,輪廓分明的嘴唇邊濺出了許多如同螃蟹吐沫般的白色的零星,如此地喋喋不休了好一會兒,最後,他終于做出了總結,說,老子貢獻的不止是精神文明,還有物質文明!對于李少最後的這句結論,葛大富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從前來“黃家中藥鋪”買藥的一些人口中,葛大富獲知,因為李少的這些精神文明,與他們雞鴨街相隔了飯桶街、酒杯街兩條街區的紅燈區——腳盆街的生意變得異常火爆!腳盆街附近周邊的餐飲,賓館的生意也随着腳盆街服務業的發展而與日俱進。
比起腳盆街的花枝招展,燈紅酒綠。雞鴨街只能用髒亂差來形容它的環境。這條街上的人把所有的垃圾都倒在路中央。冬天,下雪結冰後,那些被凍在路面冰層裏的東西能結成凍,凝成一幅冰畫的平面。畫裏,紅色的是雞鴨的下水,乳黃的是碎裂掉的蛋黃與一些附着在內髒的老油,褐色的是雞鴨的糞便,黏糊糊成一團不明物的通常是最次等廠家不收的被污穢弄髒的羽毛。一次,一個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日子,一個紮着野雉羽翼般辮子,辮子顏色像烏骨雞羽毛的老頭從這裏經過。老頭看着腳下的冰畫,沉默注視良久。當時,葛大富以為這辮子老頭發了癫。正要過去招呼,忽然,辮子老頭對着天空振臂高呼,大喊,傑作!偉大的傑作!老天!你就是畢加索!自然,你就是梵高!平凡的勞動人民啊,你們創作了超越平凡的奇跡!第二天,辮子老頭帶了一幫背着畫板的學生來這裏。葛大富聽那些拿着油畫筆的年輕人喊辮子老頭作教授。他們把地上的傑作給畫走了。不過,到了夏天,傑作就很惹人厭。蒼蠅蚊子臭蟲蟑螂跳蚤在那裏安了窩。不少街上的人都是穿着雨披雨靴全副武裝過這條街的。據說,有一個老太還在穿雨披雨靴過馬路的時候中了暑。對此,孟憬市紫霞區市容管理大隊的副大隊張愛民曾不止一次地率領他的隊員汪發等人來這條街上突擊。然而,他們“突擊”的次數恰恰等于“大馬猴”公關的次數。正負抵消。突擊效果自是不言而喻。
“大馬猴”便是雞鴨街上的頭兒。——頭兒,這個概念再平常不過。任何區域任何行業都有頭兒,只要在有人有地盤的地方。——任何雞鴨街上三歲以上的人,見了“大馬猴”,都不得不低下腦袋,縮着脖子,側身讓路回避,以此來表達對“大馬猴”的尊敬。這時,如果恰巧有路人經過這條街,就會看見一個大皮球般的老女人,昂首挺胸,雙手負後,欣欣然地接受着衆人的這種敬禮。這種現象很是奇怪,或者應該說,實在有些古怪。然而在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的城市裏,再奇怪再古怪的事,大家見了,也會當作沒看見。路人匆匆走過,雞鴨街上的此致敬禮禮卻在繼續。在葛大富和李巧手尚年幼的時候,低着頭對頭兒行注目禮的他們,往往只能在眼角的餘光間,看到頭兒胸前那對雞屁股般的鼓鼓囊囊的凸起。現在,這對凸起早已幹癟,癟到縮進肚腩凸出的範圍之內。“大馬猴”顯然是個女人。而且已并不年輕。她還有一個遺腹子,叫做馬小冠。
如果說“大馬猴”以及這條街還可以勉強叫二十來歲的葛大富和李巧手忍受的話,那麽有一樣,卻是這對好朋友不能忍受得了的。比起可以關上門的眼睛與嘴巴,長在眼睛下,嘴巴上的那個用來呼吸的器官,誠然就老實得許多。街上的氣味太刺鼻!一年四季,尤其是夏天,街上的那股味兒的程度濃烈得簡直可以和香奈兒香水的“香”構成對比。除了活禽的體味,糞便,以及被宰殺後的腥氣外,鐵絲籠後面的鐵皮屋也成為臭味的一個源頭。那時,每家每戶還在用痰盂,每個鐵皮屋的左邊放着兩個大鐵皮桶。鐵皮桶裏裝滿了水。飄着一層漂□□的顯得清澈些的是人吃的水。泛着絨毛與血水的另一個桶則是用來燙殺家禽的。鐵皮屋的右邊統一擺放着痰盂。每家每戶的痰盂都是一樣的——這是“大馬猴”發給各家女人和孩子的福利。男人們當然不肯用這些福利。有些事,男人解決得要比女人容易。因此,雞鴨街那些鐵皮屋的後邊,常常一年四季盛開着美麗的薔薇。紅的黃的粉的,大把大把重疊在一起,就像一堆彩色的雲。這些雲,有時即使到了冬天也不凋謝,男人們提供的豐厚的肥料保證了它們的嬌豔芳菲。
呈南北走向的雞鴨街并不長,但街上住着的人卻不少。人不少的地方,廁所就是必須。街道盡頭的一個兩面破牆圍擋的角落裏就矗立着一個這樣的公廁。那是個老舊的公廁。坑坑窪窪的碎磚塊鋪就了一條通往那裏的小路。據說,這些碎磚塊和這個公廁的修建時間一樣長,一樣久。久到在抗日戰争的時期。曾經,一個文物古跡保護協會曾跑到這公廁外立了一塊木板,木板上寫了“歷史文物”四個大字。但沒多久,這塊嶄新的木板就被燒火做飯柴火不夠的“大馬猴”給撿了回去。從此,牆壁上綻放出數道裂縫的,裂縫裏鑽出茂盛的爬山虎,厚重的常青藤的公廁,就再沒有引起過任何人,任何部門的重視。直到後來,公廁不為人知的某個玄機才被那時上小學二年級的李巧手與幼兒園大班的葛大富共同發現——公廁的一塊窨井蓋下竟然有個不小的防空洞。關于防空洞的事,我們後文還會提及。這裏暫且不表。
在這樣一條街上,如此一個老舊的公廁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堆積在公廁裏的那些玩意兒,出于審美考慮,請允許我們不再多提。但關于此,有一件事情為證,此事足以證明該公廁的衛生狀況。那就是——那就是——“大馬猴”的新媳婦自從嫁到這條街上,往這個公廁倒了半個月的痰盂後,就跟着就吐得不成了人形。新媳婦叫朱九麗。是“大馬猴”剛為兒子馬小冠娶的媳婦。從洞房花燭夜的第二天起,為了表示自己的勤快,朱九麗天天早上一吃過早飯,就往公廁跑。跑去倒痰盂。她去的當然是女廁。
而這時,恰恰是葛大富在女廁所蹲坑的時間;幾年前,他就開始利用這個時間段蹲女廁。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男廁所牆壁拐角處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來了那種長着老鼠腦袋,鳥兒翅膀的灰不溜秋的叫他深深害怕的東西。雖然事後,李巧手帶着竹竿把那東西趕跑了,可是,葛大富卻仍然以男廁所堆積如山,不能進人為借口,再不肯去男廁蹲着了。早上五點半,雞鴨街上的女人已忙碌起來壓根不在廁所。葛大富往往這時總是左手拿一份《現代中藥知識摘要》的藥界方面的報紙,右手捏一份《豔星秘聞》的只有幾張薄紙的雜志,蹲在在那裏,美滋滋地邁開雙腿,開始用功。廁所內,安安靜靜,只能聽到臭屁;廁所外,熙熙攘攘,已經開始交易。一波波批發活禽的卡車,這時,早已圍聚在街道入口的一側,“大馬猴”正領着一幹街上的居民和前來批發活禽的販子們互噴着口水。讨價還價的主題讓他們忙得熱火朝天,根本沒有人會去注意此時街角那一頭公廁女廁所裏的動靜。這時,葛大富總是能邊解決問題,邊優哉游哉地通過看報紙看雜志的方式學習。《現代中藥知識摘要》,吾所欲也;《豔星秘聞》亦吾所欲也,二者可以兼得,不甚樂哉?他陶醉在知識與胴體的海洋裏。不可自拔。他顯然不用帶手紙。通常,用的都是手裏那本關于女人的雜志。每撕下一張暴露的豔星的畫紙,擦着重點部位,葛大富就感到一股來自心頭怒放的快感。中藥的那份報紙他通常都會帶回去,放在枕頭下壓好。即使後來一次,他吃壞了肚子,女人雜志的紙不夠,可以給他送手紙的李巧手又不在,他也不肯用中藥的報紙來救急,而是蹲在原地等了一個小時直到等到一個如廁的女人來了,問女人要了手紙,這才解了急。對于這個合理利用時間學習的習慣,葛大富不僅陶醉而且享受。他稱這個習慣為“獨樂”。
然而,随着朱九麗的到來,他的“獨樂”被打擾。
朱九麗和“大馬猴”是同鄉,在北方的一個山村。她前邊有八個姐姐。名字從朱大麗,朱二麗以此類推,直到她。不過,除了大姐二姐,剩餘六個姐姐她都沒看見過。據偷偷從家裏跑掉的大姐和二姐後來告訴她,說她們的六個妹妹,朱九麗的六個姐姐,剛出生,就被她爹朱大常按進了水缸裏。朱九麗的娘直到懷到第十胎才生下個來之不易的男孩兒,取名為朱寶貝。然而,朱寶貝長到十歲還不會走路,說話也只能叫出一個字的發音。“媽”“爸”“姐”“飯”之類。脖子還一直歪着,正不過來。朱九麗和父母去了好多大城市的醫院帶弟弟看病,最終只得了一個重症腦癱兒難以醫治的定語。她多産的娘和一心求子的爹抱着歪脖子的兒子哭得差點斷氣。沒多久,她娘得了重病。很快,變得油盡燈枯,臨死前,便托人人把朱九麗說給“大馬猴”做媳婦;在那之前有家上海的醫院傳來消息說要治好弟弟的病,需要三萬塊的醫療費。她娘死後,收了“大馬猴”三外萬塊彩禮錢的她爹就帶着他的寶貝沒了蹤影。後來朱九麗偷偷往上海那家醫院打過無數次電話,也沒查到一個叫朱寶貝男孩兒的信息。大概是為了紀念前邊死掉的幾個姐姐,朱九麗仍被給予了老九的排行。從結婚那天,被馬小冠取下頭上紅布蓋的那一剎那開始,葛大富與李巧手等人就管她叫“豬九妹”——取為豬八戒其妹之意。那年朱九麗只有十五歲。長得很高,很壯。一張臉腫得就像一鍋排滿在蒸籠裏的五花肉饅頭,根本看不到眼睛。皮又白得要命。
自從葛大富早上如廁的雅興被打攪,與“豬九妹”結下梁子後,李巧手,就經常地在他那臺從垃圾堆裏撿來自己搗鼓一番之後又能播放音樂的“蝴蝶牌”收錄機裏循環地播放起《九妹》這首歌。時常,李巧手的女友,同是出自雞鴨街,那時在本市最豪華的飯店兼賓館的“東山漁港”作服務員的趙小翅就會在那臺“蝴蝶牌”收錄機的旁邊,扭着上翹的屁股,和男友手拉着手翩翩起舞。李巧手的身份證上寫着的卻是他本人不願提的另一個名字——李小羽。他之所以不願意提這個名字,很大一部分原因,在葛大富看來,是來自于他的父親,葛大富的養父,李大羽。那個同樣身材高大,五官長得深邃俊美的和“大馬猴”有一腿的中年男人。于是,本名李小羽的李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女友為他起的這個名字——巧手。作為女友,趙小翅暗示男友的巧手,深究一下,或許還有着另外一層意思。——那年頭,能當上大飯店服務員的女的長的都不差。——趙小翅就是雞鴨街的街花。從小見識過其父與“大馬猴”天雷地火的李巧手自然不能忍住不采花。因此,那間本來只屬于葛大富與李巧手之間秘密的廁所下的防空洞,後來就成了李巧手與趙小翅幽會的絕佳之地。據說一次,趙小翅去公廁的時間長到趙小翅她媽以為女兒得了會出人命的便秘,還買了葛大富一大包的芭樂充作瀉藥,兌在可樂中給女兒喝了下去,害得趙小翅拉了整整三天。和趙小翅一起在東山漁港做服務員的還有邱小爪。和衆多雞鴨街土生土長的孩童命名的方式一樣,他也是取自雞鴨等禽類身上的某個部位。邱小爪的右爪子,不,應該說是右手,生來就是六指。雖然他身材高大魁梧得像熊,然而,從小,仍是小夥伴們欺負的對象。若非同情心十足的葛大富,與凡事愛講公平的李小羽(那時趙小翅還不能體會到李小羽的巧手,沒賦予他李巧手的名字)時常幫他,他那顆碩大的臉盆般的大腦袋早給人打開了花。邱小爪本來是應聘東山漁港的門童的,後來卻因為臉上的皮長得像癞□□,結果被派到飯店後場,負責傾倒垃圾,出賣泔水。趙小翅回雞鴨街後提起這個坐落在酒杯街上的只與雞鴨街隔了一條飯桶街街區的東山漁港,便先是露出一臉羨慕。說,那兒就是個天堂。吃喝玩樂,應有盡有。不過随後,又露出憤怒。說,這種天堂,他們雞鴨街上的人一輩子都進不去。李巧手聽後,立即皺眉,大叫,這不公平!同樣在飯店打工但是是在後場工作的邱小爪也給出了一致的說法。東山漁港,那的确是個天堂!豬兒們的天堂!你們沒看見喲,那麽多,那麽多沒動過的,人都可以吃的美味的,新鮮的,漂亮的,精致的食物,就這樣嘩啦一下,倒進了泔水桶——以低于成本菜價百分之一的價格賣掉——然後,統統呼啦啦地一下子倒進豬的嘴巴。邱小爪如是說道。
如果說李巧手最愛的女人是趙小翅的話,那麽他最恨的女人就絕對是“大馬猴”——“大馬猴”不止一次地被發現在李巧手(李小羽)老爹李大羽的床上。然而,李巧手他媽,黃翠,那個身材臉蛋嗓子各方面葛大富看得都比“大馬猴”優越的女人,對此,卻哼哼唧唧連一個響屁都不敢放。每到逢年過節,都還要拖着巧手去給“大馬猴”送禮;這條街上的生意,有九成九都是“大馬猴”壟斷的。那些批發雞鴨活禽的商販只認“大馬猴”。
“大馬猴”原本姓候,嫁的丈夫姓馬。她除了一張臉長得很符合她的綽號外,其餘的部分就像一只只腫脹起來的或大或小的粉紅色的皮球。別的不說,就說她那雙手,任何時候都是粉粉的,肉球球的。葛大富甚至得出判斷,說“大馬猴”不能分辨出十二個月份裏每個月份的大小。他的理由是“大馬猴”手背上沒有尋常人手指關節處的凸起與凹陷。然而,根據長年累月的觀察,葛大富終于承認自己的判斷失誤。即使在閏年的二月裏,“大馬猴”也不會忘記月末那多出來的一天,而早早坐在家門口,等着與批發商結算。據說,“大馬猴”那雙黑得像紐扣的眼睛,夜晚裏會對着亂叫的雞鴨發光。任憑是再不識相的雞鴨,被她瞪了一眼後,都會老老實實地乖乖閉嘴。馬小冠是“大馬猴”的獨子。是他爸馬大冠出車禍前的留給他媽的紀念。是遺腹子。據一些雞鴨街的老人回憶,馬大冠那天是開着裝滿鐵絲籠的三輪卡給一家五星飯店送貨去的。途中,被一輛蒙着車牌闖紅燈的黑色轎車給碾去了半邊腦袋。聽說,馬大冠的死帶給“大馬猴”母子倆豐厚的賠償。至于這些賠償裏,包不包括“大馬猴”如今通廣的人脈,李巧手不能确定。每次,他一提這事兒,就會被他老子李大羽請吃一頓毛栗子,外加跪搓衣板。馬小冠繼承了他母親外貌的一切。
而至于我們的男主角葛大富,他的喜惡也必須做些介紹。作為雞鴨街上僅次于李巧手的二號帥哥,他當時最喜歡的東西就是中藥。凡是和中藥沾上邊的報紙,他必定看;凡是和中藥配制方面有關聯的行為,他必定熱衷。比如挑選,鑒別,稱重,搗制,研磨,篩濾,配伍,煎熬等一系列有關中草藥從藥材到藥湯過程中的各個環節,他都做起來津津有味。除了藥,他還喜歡看書。除了中藥材方面的書,他還愛看史籍方面的書。因為在他看來,歷史本身就是不斷重複不斷烙印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一種神秘的印記。只不過,擺脫了時代,擺脫了迅猛發展的科技,擺脫了語言文明進化的齒輪啃噬的痕跡罷了。有些事,明明在歷史當中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很有可能在下一秒就在你,你這個現代人身上重演。因此,多看一些別人經歷過的事,多學習一些別人用汗水,淚水甚至是血水總結得來的教訓,在葛大富看來,分明一點都不是李巧手所謂的苦差,而是一種極為享受,能夠充實人內部靈魂的體驗。
至于說到他最讨厭的事,那就只有童年時代被生母抛棄的一段經歷。關于這段經歷,和他對于中草藥現在無比虔誠的熱愛一般,在後文還會提及。這裏,主要想說現在在他腦海裏最讓他覺得恐怖的一種東西。那種東西和前文提及的導致他不敢再去男廁所的幾年前一個夏夜飛來的那種東西是一樣的,也和之前他小時候一次和李巧手,跟蹤馬小冠、“大馬猴”,走到這座城市海邊那片別墅區時經歷過的那種可怕的東西是一樣的。
那是一個冬夜,在廣袤的泛着白色月光的海邊發生的事情。李巧手因為憎恨“大馬猴”,所以在臨近過年前的一個夜裏也不肯放棄對“大馬猴”行蹤的追查。他拉着他葛大富來到海邊,海邊矗立着幾座臨海的石崖。石崖上的石頭被潮汐沖刷得褪了色,許多基座上的石頭已經是千瘡百孔,一個窟窿挨着另一個窟窿了,然而這更加加重了它們張牙舞爪的嚣張姿态。頭頂黑幕上的半個銀盤朝他們這雙孩子純真的眼裏折射出死人骷髅才有的白光。那個晚上,北風凜冽。呼號着的的風在海邊吼叫得更加張狂。這種張狂在穿過這些綴滿窟窿的石頭的時候,表現得更加明顯。聽,那是鬼在哭!當時,大他兩歲,卻早已用唯物主義理念來武裝自己頭腦的李巧手低下頭,湊到他葛大富的耳邊說出如此的恫吓。他當然吓了一跳。吞咽了口幹巴巴的口水,擡頭去尋找前邊打着一只手電的“大馬猴”母子的背影。奇怪,他們人去了哪裏?白茫茫的月光覆蓋在折射出同樣色彩的,被風卷起無數輕浮者的沙灘上,除了耳旁的“鬼哭”,幼小的他,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冷汗刻在了他的後背。連帶着,他的手腳也冰冷起來。“喂!”(這是那時,他對李巧手的稱謂。)他轉過頭,去尋找同伴,然而,對方卻笑嘻嘻地跑開了,一直往前邊不遠處那幾座在他當時看來仿佛鬼魂所住的碉堡般的石崖跑去。穿着大棉襖的大他兩歲的男孩兒的身影也消失了。地上那一排剛剛被踩出的腳印随即在新刮來的一陣狂風中被填平。葛大富手裏拎着鞋子,腳上套着一雙從李巧手那兒繼承過來的打了五個補丁破了一個小洞的棉襪。沙灘上潛伏着的細小的貝殼,海螺很快弄疼了他的腳底。然而,這種細小的刺痛卻像壓根被他忘卻。因為比這刺痛更叫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的是眼前,那片逐漸在地上拉出老長老長一片陰影的石崖。“鬼魂的碉堡!我不怕你!”雖然他如此給自己打氣,可是,當他走到碉堡旁的時候,他還是不由得雙腿發顫,胳膊無力。削尖了的石崖的頂端那樣高,高到可以擋住月亮;那時,他已走到那片陰影下。“喂……你……你在哪兒?”他雙眼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顫抖着嗓子,雙拳握緊。老天!他已經摸到眼前的碉堡了!滑溜溜的,沒一點兒熱度,活像鬼魂該有的溫度。于是,他扯着嗓子又叫,沒人搭理。随着頭頂月光光線的被遮擋,他眼前變得一片漆黑。發了脾氣的狂風從石塊裏的窟窿當中迅猛的穿過,好似一只隐形的肥胖巨大的怪獸變化了形體,最終從那比它身體小無數倍的小洞中擠出一般。凄慘、絕望又憤怒的哭泣紛湧過來。那聲音,仿佛是有無數人,不,無數鬼魂,在同時哭泣,哭泣他們的不幸。這其中,有尖利的女人的細嗓,也有男人厚實的低音,有小孩沒變聲前的童音,也有老人簡短又氣喘籲籲的咳嗽。他們,變成鬼魂的他們,一起,在向他哭泣。似乎,聽到後來,葛大富就像仿佛真的聽到了他們的說話。他們始終在重複的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提到的一個詞語——“救命!”葛大富小小的身體靠在一個石頭的大窟窿內,不能移動。因為過于恐懼,他的淚被吸了回去。他睜大了眼睛,竭力想看,看看周圍是否真的有那些曾經生母告訴過他的,真正存在于這個世界的那些東西,他很想發現那麽一兩個具體的實例,然而,卻沒有成功。在好奇心力量的驅使下,他伸手去撫摸頭頂這片足夠把自己包裹在內的巨大的窟窿。結果——石頭大窟窿裏忽然發出一陣奇怪的好似物體移動的聲音。一陣撲扇着翅膀的響動密密麻麻地朝他撲了過來。那一刻,他忘了呼吸。那一刻,他閉上了眼睛。那一刻,他伸手捂住了耳朵。也就是在這時,他的恐懼擴大到無邊的程度。他的耳朵遭了秧。一只飛翔着的物體,滑溜溜的物體,用同樣冰冷的,沒有溫度的牙齒咬掉了他的半邊耳朵。——他的右耳從此殘缺。也正因為此,他後來留着及肩的長發,以此遮擋。——而這時,躲藏在石崖另一面的原本只是出于惡作劇的李巧手也終于意識到了危險的嚴重性。他跑了出來。大叫着“死蝙蝠,滾開!快給我滾開!”,接着揮舞着手臂,替半邊臉上已濺出血滴的“弟弟”趕走了那些東西。
就這樣,葛大富右耳剩下來的半邊保住了。這當然不影響他的聽力。可是,“蝙蝠”這兩個字,卻成了他的忌諱。在他右耳傷口愈合的那段時間,每次李巧手捉弄地在他耳邊大叫“蝙蝠”,都會把他吓得臉色慘白,幾乎就要流出淚。
大致人物介紹完畢,言歸正傳。
往公廁,倒痰盂倒了半個月後,朱九麗開始連續地反胃、嘔吐。“大馬猴”理所當然地以為是他媳婦是中了獎,一邊數着鈔票一邊喝斥着她那正在給一只童子雞用刷子褪毛的兒子馬小冠,讓他好生照料媳婦。馬小冠聽後氣得把童子雞和刷子往鐵皮桶裏一摔,跺着腳,痛罵一聲“騷貨”!咬着牙掉頭就跑了出去。因此,大馬猴那些打算說出口的話不得不全部地被吞回了肚子裏,她原本想說的是,要是生的是個男孩兒的話,就讓兒子到酒杯街上有名的“老福字”金店裏去買一個金挂鎖來好好慶賀一番。然而這些話,她永遠地沒機會說了。因為馬小冠離開了雞鴨街,簡直在紫霞區,進而在孟憬這座城市消失了。直到半年後才又突然回來。
在新郎馬小冠消失掉的這段時間裏,出現了奇跡!
奇跡在被抛棄的新娘朱九麗身上發生。這個原先腰圍長得比丈夫大兩圈的又肥又白又高又壯的“豬九妹”,像氣球放氣似地,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瘦了整整叫女人嫉妒叫減肥院驕傲的八十八斤;她被查出感染了大腸杆菌兼幽門螺杆菌的變異體。“大馬猴”從葛大富那兒拿了兩箱中草藥消□□粉。拿回家裏天天噴灑。還花錢做了公共的福利,讓人疏通打掃了廁所,免除媳婦再被細菌感染的因緩慢。然後用叫母雞們心驚膽戰的眼光精心挑出了适合媳婦滋補的母雞,炖起了雞湯給其滋補。朱九麗體虛,不能吃肉,只能喝湯。那段時間,李巧手總能在自家的床底下發現吃剩了的雞皮與骨頭。
等“豬九妹”能起床出門的時候,所有人都大跌了眼鏡。所有雞鴨街上的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都盯着眼前這位“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