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0
第二天,在蔡小花領着一輛殡儀館的披着白花的車來此收屍敲門的時候,屋內傳出了一串叫腳盆街女人聽了都難為情的聲音。
所有看客清場。
門外只留下了蔡小花。她咬着牙,鐵青着臉,在門外待了一個小時,之後,終于聽出端倪。屋內的對話如下:
“你怎麽做到的?”
“不許說你,要叫親親好老公!”
“……”
“叫呀!不然——”
“哎喲……”
跟着是女人的尖叫與抑制不住的笑,雖然蔡小花沒看到,但她知道,男人攻擊的一定是女人的咯吱窩。那是朱九麗的軟肋。汪發曾不止一次的向她彙報。
女人又笑了會兒,才壓低了嗓子,如男人願的叫了他一聲。
“什麽什麽,蚊子哼呢?還是——我剛才,沒把你喂飽?”
“親親好老公!”女人這次聲音又大又亮,顯然是受驚之後所發。
“其實,很簡單,這種做表面文章的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來!嘿嘿……”
“‘一個人也做不來’,你什麽意思?”
“又忘了?叫什麽?”
“親親好……好老公——”
“乖,來,親一個!老婆,你的手臂還疼嗎?”
“你呢,頭還暈嗎?”
“哎唷,真的,真的,你一說就暈了!”
“真的嗎?哪裏?”
“這裏……這裏……你給我揉揉……”
“哎呀!你真壞!”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女人呆了半晌,忽然“哇”地一下,張嘴哭了。男人哄了半天,說老是哭容易哭壞她眼睛,好說歹說說了半天,才把她哄住。于是又問她,
“為什麽?是因為這次被我捉弄,你不高興嗎?”
女人不吭聲。
“那是因為我逼迫你和我結婚,才使得你覺得不高興嗎?”男人繼續追問。
女人又不答。
男人着急。
“你……你該知道的,這不過是一場流水席,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希望在夢裏和你發生的情景……你若……是真的不願意……我……我自然不能……不能勉強你……其實,這次的事,在拜托小金蟾配合我之前,我就打好了主意,願意趁此機會,放開你的!”
“你說什麽?”
不僅女人吃驚,連站在門外聽牆角的蔡小花也相當震撼。原以為只是貪戀女色的黑臉帥哥,竟然生的端是如此一副癡情腸子,真叫她看走了眼。
“還不明白昨日那場鬧劇的目的麽?”
男人用自嘲的聲音低笑。即使看不見,但是蔡小花完全能想象出屋裏,那個身材精瘦,如今小腹還綴着一小塊腹肌的男人此刻眯起一雙眼,斜撇着嘴,露出下半個門牙的似笑非笑的模樣。
女人沉默,抽泣了一下。
男人嘆氣,“傻瓜!”接着又說,
“昨日的熱鬧,就是為了今日的冷清啊!”
“你要我走?”女人的聲音似乎在發抖。
“瞧你,小臉緊張得都紅了!像個誘人的蘋果!真相再霸占住這張臉,這張臉下的身體,以及你這個叫我今生注定遺憾的人,一輩子啊!”
“你真的要我走?”
“高興了吧!”
男人頓了頓,聲音變得幹啞,
“我已經想通了!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君子……君子更不能強迫人做不願意的事情。你撞牆的那天,流出的鮮血,已經給了我最好的教訓,以及——最嚴厲的警告!以前,真的是我不對!我……我不該強迫你。所以,為了能與你有一個美好的回憶,不,準确地說,是為了能留給我自己一個美好的回憶,為了讓我自己欺騙自己,我只好央求小金蟾幫我導演了這出鬧劇!我想,對于快死之人的請求,花姐總不會拒絕的。因此——”
他已不用說下去。
女人又哭了起來。
男人只得繼續自我檢讨,自我批評。
“那個,那個我承認,我不該乘人之危,又,再次占了你的便宜。可是,我發誓,剛剛,真的是最後一次,我最後一次欺負你了。以後,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叫我下輩子變豬,哦不,變成雞鴨街籠子裏的那些——”
他又說不下去。女人的嘤咛聲,清晰地傳入蔡小花的耳際。作為一個有着豐富經驗的女人,她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麽。顯然,屋內的女人用了一種很有效的方式,堵住了男人的嘴。
過了會兒,換到男人沉默。當然,沉默之後,他聲音結巴起來。
“你……你……這是……”
“你也錯了!你該叫我什麽呀?”
女人的聲音不大,卻透露一絲羞赧,一絲甜蜜。那個甜美可人的大眼睛的愛穿白裙的少女的影子在蔡小花眼前放大。論容貌,朱九麗自然是紫霞區無敵。
男人啞巴似的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他萬分欣喜,發出仿佛買彩票中了五百萬似的歡呼,
“老天爺,莫不是我聽錯了吧!親愛的小朱朱,你剛剛對我說了什麽?請再說一遍!”
“我不!”女人聲音忸怩,撒着嬌。
“我操!你這樣看我,又想讓我犯罪!”
“讨厭!不許說‘操’!”
“行……我的小心肝兒……我的小肉尖……我什麽都依你……”
……
聽完門裏頭男人提及的那段關于小金蟾一同“自編自導”此劇的關鍵性描述,站在門外的蔡小花就想走人。她已站到隔壁小金蟾打開的門外,瞄了瞄,裏面空蕩蕩的,連個鬼影也沒有。與此同時,那邊男女兩人的對話仍是清晰地一字不落地飄過來。之後,她紅着一張馬臉,喘着粗氣,踩着腳下明顯比腳掌小一碼的高跟涼鞋,一步一罵地走出了死胡同。沒走幾步,一張被昨日雨水泡得有些變形的木板就讓她摔倒。跟着,由于她身體震顫地面引起的震動,又讓她頭頂的一杆懸挂着一口大鍋的竹竿,發生了共振。大鍋的鍋蓋早不知去向,泛黃的鍋裏蓄積了滿滿的雨水與幾乎發酵的紅棗蓮子湯的殘餘,系着大鍋的最後一點支撐的繩子斷裂,鍋筆直地墜落在蔡小花的頭頂。嘩啦一聲,她沖了個露天的雨水加面部美容浴。
“小金蟾,我□□祖宗,□□爺爺!”
身為女性,花姐自然義不容辭的将男人們嘴裏有關奶奶的罵詞改成男性。
這次事件之後,小金蟾被罰了半年的分紅,當然,這些錢後來由葛大富又補給他;真正讓小金蟾掉面子的是“癟三蟾”在之後的一次所有幫內兄弟集合的大會上,點名道姓地批評了他,說他不遵照領導的指示辦事,屬于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放屁!理會這等小事做什麽?下次,等我找到我那兄弟,讓他給你弄一輛更野的機車過大瘾,怎樣?只郁悶了五分鐘的小金蟾,跟着,又被葛大富的話點亮了眼睛。
蔡小花也對腳盆街這兩兄弟沒好臉色。葛大富揣摩許久,在某超市營業員的鼓吹下,買了兩盒特別适合某個年齡段婦女用的“寧心口服液”,叫小金蟾送過去。等到臉有淤青的小金蟾回來時,卻轉述了一句“你他媽的才到了更年期!”的回複。那、那些口服液呢?對于葛大富的疑問,小金蟾咬着牙皺眉不語。
結果,那天小金蟾半夜跑過來猛敲他家的門。
臉上蒙着又黑又綠的一層泥的葛大富,笑嘻嘻地跑出來開門——背後傳來嬌呼。
“啊呀,親親好老公,快來,你的面膜還沒好呢!這可是神奇的海底泥呢!據說能讓墨汁變石灰!”——若非瞅見面前那雙淹沒在綠泥下的骨溜溜轉的眼睛,小金蟾幾乎以為遇到了鬼。
盯着眼前這位忠心的小兄弟半白半綠的臉,葛大富打趣,
“你也敷面膜?”
“面膜個屁!”
小金蟾斜靠在門板上,捂着肚子,軟癱倒地。第二天,在醫院搶救室醒來的被搶救者的第一句話,就是,
“操!那兩盒口服液差點要了老子的小命!”
之後,葛大富不敢再亂送禮。蔡小花也不來腳盆街巡查民情。“癟三蟾”繼續無休止地和“地螟幫”洽談雙邊利益協定。這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所有人都相安無事。只辦了婚宴沒有辦手續的小夫妻倆的日子過得如膠似漆。對此,與兩人一牆之隔的“小金蟾”最有發言權。他甚至能根據隔壁晚上“地震”的頻率進而能估算出那位小嫂子每個月的生理期。“小金蟾”的這種估算只有一次失誤——那是一個陰天。葛大富帶着朱九麗去了趟酒杯街“老福字”金店,預備買一件像樣的金飾送給嬌妻。誰知挑來挑去,朱九麗竟然看中了一對長得在葛大富看來異常畸形的耳環。那耳環整個一個蝙蝠的造型!四點閃着綠光的翡翠星子嵌合在張開雙翼,急欲飛翔的這世上唯一會飛的哺乳動物的眼眶裏。即使在三伏天的大太陽底下,也着實叫距離此物有二十公分遠的葛大富感覺到一股陰森森的涼意。這個不好看,換個別的!面對他武斷的判斷,“老福字”金店裏的一個聲音好像烏鴉叫的滿臉麻子的服務員卻仍在賣力地向把耳環不住地放在掌心把玩的朱九麗游說,誇贊朱九麗有眼光,該“麻子烏鴉”接着說道,撇開這耳環的做工不說,光看這對小蝙蝠可愛的眼睛,就物有所值啦!這可是從緬甸那邊進口過來的碧玉上取下來的,因此,別說紫霞區,就是孟憬市,乃至整個黃粱省,都很難找到第二款跟這一模一樣的——“麻子烏鴉”當然沒能把話說下去;葛大富直接拉着朱九麗放下翡翠蝙蝠耳環,走了人。跟着那天,朱九麗後來在小地攤上興高采烈地買了一副假的珍珠耳環戴上,然後把長發別在耳後,搖晃了下耳垂上新的戰利品,問葛大富自己美不美。葛大富心疼一笑,擁她入懷。心底默念:不是錢的問題。那天晚上,男人摟着女人,給她講述了自己這右邊半邊殘耳的來歷。聽完,女人沉默了會兒,便突然爬坐着半跪在床上,雙手合十,朝天膜拜,用一種戲谑的語氣啐他道,感謝老天爺,好叫你也有怕的東西!盯着她濃密睫毛上的晶瑩,為了不當場流下淚,他只好配合她戲谑的語氣,伸手朝她的致命部位——腋下襲去。她親親好老公的一陣亂叫,才止住了這場偷襲。之後,她俯下身,對着他這僅剩的半個耳朵親了親,然後閉上眼,斜靠在他身上,伸手撫摸着他的殘耳喟嘆,道,這樣就很好,好到萬一以後即使她眼睛真的瞎了,也能叫她輕易地在人群中把他辨認出。這一夜,兩人沒有□□,只是相互依偎,沉沉地入睡。
夏末秋初的這個夜晚,兩座緊鄰的屋外院子裏的那棵老榆樹上的最敏感的一片葉子凋零墜地,然而,幾根毛茸茸的胡須卻如春天裏的小草般剛從小金蟾的嘴唇周圍的泥土中鑽出,開始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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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蜜月裏,葛大富只了解到他和他親親好老婆所待的這個小窩外的兩件對他而言同屬于芝麻綠豆般的事情。
這兩件事都是“小金蟾”報告給他的。
先說綠豆。那是發生在腳盆街上的傻妞兒店裏的事。說起來,這事兒也算平常,不過是一個嫖客嫖完卻說忘了帶錢的事而已。不過,這事兒既然發生在他葛大富婚後認作幹妹妹的傻妞兒的身上,就立即變得大如綠豆起來。本來,他和小金蟾是要對那個不識相的嫖客一點顏色看看的,不過,後來見了那嫖客,他葛大富就有些下不去手,誰願意對滿頭白發的老頭兒動粗?因此,這事就算過去。事後,那保養得還算不錯的老頭兒只被給予了一頓口頭教訓,就算了結。傻妞兒如母夜叉般的雙手叉腰,頻頻向其背後吐口水的模樣,竟讓老頭兒在逃路的過程中頻頻回頭相望,數度流連。
再接着說芝麻。那是夏日的一天午後,新婚夫婦兩個正要甜蜜一下,卻被打攪。
“喂,葛大哥,是我啦,小金蟾!乖乖,不得了啦!‘老福字’在酒杯街的那家金店被劫啦!”
男人摟着嬌妻,很想裝作沒聽到,然而,門板繼續震動。
“喂,葛大哥,聽說正個被劫掉的金子,足夠買下我們大半個紫霞區哩!”
男人不吭聲,只把食指輕壓在嬌妻的唇畔上,也不讓她發出聲音,不讓她走神。
——門繼續敲。
“聽說,整個紫霞區的那些貓兒,都出動啦!還有——那個姓王的貓兒的頭居然說,這件事,就是我們‘天蟾幫’和‘地螟幫’合力幹的!哎,我說,葛大哥,這姓王的,這樣說,不是血口噴人嗎?我們天蟾、地螟兩個幫派向來水火不容,天生死敵,怎麽可能合作嘛?再說,他姓王的,無憑無據,憑什麽一口如此咬定?哼,我看這事必定大有蹊跷。哎,葛大哥,你說我分析的對不對,這事——”
“這事,關我鳥事?”
憋不住氣的男人終于開門,臉上是一副要吃人的鐵青。不敢往門裏瞥一眼活色生香的嫂子,小金蟾終于乖乖地意識到惹領導不快的這個問題比起“老福字”金鋪被劫一案的事件,更能在此刻在他身上引起更大的不幸。
砰地一拳,不幸的男人左眼烏青。
七日後,這個不幸的男人的右眼同樣畫了濃重的眼影。當天,他顯然是來報告自己幫內與地螟幫內幾個人因此被抓,并吐出贓物,一皮箱金子的結果的。
“嗳喲,我就奇了怪了,就憑這麽幾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還不到十八歲的初出茅廬的小子,就能在大白天裏無所畏懼地把‘老福字”裏的金子,一件不落地,神不知鬼不覺地裝進皮箱裏?白天!那是白天啊!雖然監控探頭事先被雜碎,他們也一個個戴着頭套,可是,打死我也不敢相信,這些小子,一個個敢不聽自己大哥的號令,私自勾結在一起,做這麽一票大買賣!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哎,葛大哥,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話音未落,嚴重打擾別人的男人得到了教訓。
蜜月的其餘日子裏,除了上班,燕雙雙的兩人恨不得黏在一起,黏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靈魂,嵌入到對方的身體裏去。汗水淋漓之際,女人靠在男人胸前,撫摸着糾結有力的肌肉,斜睨着眼撒嬌,說還從沒聽見過男人的告白。男人笑答,說,真正的喜歡,不是挂在嘴上的玩意兒。女人眯起眼,撅起小嘴,十分地不以為意。看着對方輕嗔薄怒佯怒的表情,男人含在嘴裏的話,更是卡在了喉嚨眼,如何也說不出了。
雖然已從少女跨越到少婦,但骨子裏,朱九麗還是一副少女的心思。天真無邪。她最喜歡的兩件事之一,就是在她休息的時候,吃過晚飯,挽着葛大富的手,兩個人一起在雞鴨街上散步。散步時,葛大富會說一些很好聽卻又很殘酷的歷史事件給她聽。其中,叫她最愛的,就是春秋吳越争霸,西施與範蠡的故事。當然,她愛聽的只是,葛大富說的那個民間傳說的版本,說越國勾踐卧薪嘗膽,打敗吳國,逼死夫差後,範蠡最終得以與西施共同泛舟湖上,樂而逍遙歸隐。這是多麽甜蜜的故事結局。雖然,葛大富後來又告訴她,說實際上的歷史的真相應該是:西施之後被人沉入太湖湖底,範蠡一人逃至他鄉,自稱陶朱公,置辦産田,過上了外表富足而內心牽挂逝去佳人的終此一生的,兩人并未最終結合的悲劇。然而,閃爍着一雙黑寶石般眼睛的,沉浸在新婚(她自以為擺了酒席就是結婚)之中的少女,如何願意去相信悲劇?
因此,民間大團圓的圓滿的版本只得一遍又一遍在說書的親親好老公的嘴邊重複,好保證他唯一的聽衆百聽不厭。聽到後來,可愛的小新娘甚至萌發了怪念,她指着他的鼻子,說,
“喏,你不是老說,你這輩子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個不理世事,優哉游哉的範蠡的麽?那麽,如果,你是範蠡的話,那麽我就是西施。正好與你般配。”
“我是羨慕範蠡的非凡的智謀與高超的遠見,不過,論起真正的歷史,拿西施自喻,總有些不吉利!我們倆才不要跟他們比。”
“西施多勇敢,多有毅力!她能十多年來一聲不吭地委屈自己。這份執着,這份堅守,為的是什麽?又有什麽不吉利?”
“好老婆,我所指的不吉利,是他們的結局。”
“亂講!在一起,才是他們最後的結局。你說的那些史書上的記載,都是騙人的。我不信!”
葛大富嘆氣。
“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我也會像西施對範蠡那樣地對你!”
她顯然不知道她接下來這句自以為可有可無的小聲嘀咕在他心底引起了多大的震動。說那會兒他眼眶裏沒有積蓄着淚水,那也只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兒。
之後,他趁着她聽傳說聽得入神,心情又大為轉好的時刻,訴說了心底長期以來積壓着的對她剛烈性子的,小小的心願。
“今後無論遇到任何事,都必須好好珍惜自己,不許再讓自己流血受傷,你能答應我這個要求麽?”
曾經她的那次割腕,迫使他在午夜夢回,也不得不常常驚醒,醒來,好确保身旁的她的安然無恙。
“嘻嘻,等你抓到我再說吧!”
少女嬌羞一笑,蹦蹦跳跳地趿着腳上的涼鞋,跑到了老遠,邊跑邊笑,
“數到三十,這回,你可要乖乖地呆在原地,等數到了,才能來抓我喲!”
笑完,就不見了蹤影。
而杵在原地苦笑的男人,只得背起小學生學的數字,陪着他可愛天真的老婆玩起她最愛的第二件叫做“捉迷藏”的游戲。好在腳盆街迷宮般的地形,非常适合玩這項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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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秋風瑟瑟,天氣轉涼的時候他葛大富還和朱九麗回過一次娘家——雞鴨街。當然,此舉事先已向領導提交過申請,并得到了不許生事、一切小心的肯定性的批複。他們是去給雞鴨街上的“老鄉們”發喜糖的。對于這事,本來,朱九麗竭力反對。葛大富知道,她是擔心看見“大馬猴”,怕被找麻煩。然而,老婆的害怕,反而促使他更加堅定此舉的信心。你是我的女人!哪裏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走!我偏要帶你去!我們光明正大,怕誰?
他們是帶着兩箱喜糖去的,回來時,箱子上的膠帶封條還沒拆掉;雞鴨街已成為一片廢墟。那裏正在拆遷。所有臨街的鐵皮屋都已消失,只有零星的幾塊鐵皮孤單地躺在沾滿黃沙、水泥的地面裏。一個又一個施工人員從街道中間冒出,他們戴的桔紅色的帽子的好像一朵又一朵豔麗卻有毒的蘑菇晃悠在葛大富眼前。帽子下的手裏都拿着工具,有的推着柴油切割機,有的夾鋼板,有的抓鐵鍬,有的扛鏟子。每個人的帽子上,衣服上都是厚厚的一層灰。不一會兒,柴油機發怒,冒煙,轟鳴。鋼板擊打地面。鐵鍬、鏟子齊心合力,對着地面猛烈地砸擊。繁多的聲音融合彙聚,讓挽着葛大富手臂的朱九麗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咻地向她的親親好老公依偎過去。兩個擺放在地上裝滿喜糖的紙箱也随着柴油切割機震蕩的頻率而做出相應的抖動。
“這有點兒像我們的KTV……”
朱九麗只說了上半句,葛大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重金屬搖滾?”
他揶揄。她咧嘴。朝他微微搖頭。——今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羊毛套裙。外面罩一件粉色的西裝外套。她把長發盤在腦後,讓修長的脖子充分展示。本來,她是準備穿葛大富給她買的那條香奈兒的白色連衣裙的,裙子上的血跡還在,不過,卻可以用外套來遮掩。然而葛大富還是瞥見了白色連衣裙裏的血漬,說是不吉利,堅決要她脫下來,叫她拿去丢掉。她只得照辦。不過,之後乘葛不在的一會兒功夫,她又去垃圾桶裏把這條香奈兒的裙子撿回,用一個黑色的袋子包了,小心地收進衣櫃裏。她在乎的顯然不是這個牌子。那時,香奈兒對她而言還只是兩個畫不完整的圈圈。于是,葛大富回來時,手裏多了這樣一套漂亮的羊毛套裙。為此,朱九麗發現,他有整整一個禮拜,沒有抽煙。—— 一個拾破爛的老頭兒走進了他們的視野。老頭兒那顆花白的後腦勺光溜的頭顱夾在衆多桔紅色的蘑菇之間十分顯眼。他彎着腰,正在撿拾廢墟裏的鐵皮。一個裝了七八個塑料瓶的大竹筐在他身後拖着。舞弄着落葉的風吹亂了老人腦門上僅剩的白發。朱九麗與葛大富并肩,盯着老人看着。他那雙幹枯的大手,就好像活了的鐵鉗,不一會兒就撿到一塊鐵皮。老人接着以發現珍寶般的閃光的眼睛把碎鐵皮丢進籃筐裏。
他們走過去詢問了老人。才知道前段時間,禽流感對雞鴨街造成的毀滅性的打擊以及跟着,紫霞區市容管理辦公室接到上級指示,對該街道進行整改出新的要求。沒幾天,這一批手持強悍工具的施工隊就把這裏占據。
“那他們沒鬧?”葛大富疑惑。
“鬧?” 老人木然地看了眼葛大富,迷惑不解地搖起了頭,“家家都有安置費!那可是一沓又一沓……這麽厚……這麽厚……一沓又一沓……啧啧啧……這麽厚的□□……”
如同發現新鐵皮般的眼神好似一根火柴般在老人眼裏點燃,火柴很是熱烈地燃燒了會兒,随即熄滅。跟着,老人臉露不耐,轉過身,走過夫婦倆,繼續尋找他的鐵皮。
葛大富夫婦相望一眼,各自默嘆一聲,正預備返回,這時,身旁擦肩而過的兩個并排走過去的頭戴安全帽的人的閑談,卻讓他們收獲了意外的驚喜。
“哎,我說,那天拆遷現場拆遷隊裏領頭兒的那個小四眼兒,可是夠橫的!竟敢把這條雞鴨街上的那個老女人給教訓成那樣!乖乖,噼裏啪啦,左右開弓,一陣亂打,直把那個老女人打得噴了血,被人扶了後,又吐出了一顆大門牙。”
“你不知道麽,被打的那個老女人就是這條街上的頭兒!人稱‘大馬猴’!小四眼這使得可是擒賊先擒王的妙招!嘿嘿,‘地螟幫’的這些人,果真不是吃素的!”
葛、朱兩人在聽到“大馬猴”字眼時停下了腳步。越過他們身旁的對話依舊隐隐約約地傳來:
“‘地螟幫’?你是說這小四眼兒是……這種道上的幫派,怎麽會和我們市容拆遷這邊扯上關系?”
“老弟,你剛從老家那邊過來,自然不知這拆遷裏的訣竅。現在……現在……哪裏……不都是這樣?唉,我也是聽人說的,這個所謂的‘地螟幫’和咱們上面……嘿嘿……反正,人都說,這個裏面的水深着哩!”
“也對。不過……似乎,依着那天的情景看,這小四眼兒分明還是這條街上的人呀!要不,怎麽一大堆靜坐在地下的人群中會冒出一個女人,抱住小四眼的腿,小羽小羽地叫?!另一個扶住大馬猴的男人,指着小四眼兒罵他小畜生?!”
“這個嘛,我當時拉肚子去廁所了,倒是沒看到。不過,對于這種人,這些又有什麽好說的哩?”
……
兩人逐漸遠去。
葛大富在暗自回味那天發生在這裏的情景之際,在因為深愛朱九麗而愛屋及烏地對大馬猴産生一絲同情之餘,心頭裹着的卻是一份複雜的情緒。他欣喜于終于得知好手的下落——雞鴨街上叫小羽的小四眼不可能會是別人。不過,葛大富卻依舊驚訝于李巧手這個兄弟如今狠絕的一面,并且很為将來兩人的再見面而擔心。不管怎麽說,“天蟾幫”與“地螟幫”都是死敵。
這次衣錦還鄉未果的事件沒多久,葛大富就與李巧手碰面。他們在一場雙方各屬幫派火拼的打鬥中相遇。之後,便在一間鄉郊的雞舍裏聊了會兒天。
……
……
至此,他葛大富入“天蟾幫”,展開腳盆街管理工作,以及最終抱得美人歸的經歷回憶全部結束。
那段甜蜜的日子過得飛快,以至于讓葛大富那時感到天天都像在過年。朱九麗老是擔心他失去的血沒有補回來,變着法兒地做着菜給他補身。至于他進補的效果……嘿嘿……他進補的第二天,隔壁的小金蟾就從卧室搬到雜物間去睡了。估計是忍受不了他們這邊晚上搞出的聲音。
那期間,他只和李巧手通過兩次話。用的都是朱九麗的手機。都是在晚上打的;白天,他要上班,打理腳盆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沒空兒(到了晚上,腳盆街開始做生意,街上的女居民反而沒多少麻煩事了)。當然,他也不便當着天蟾幫這些子民的面兒給敵對幫派的一個小喽啰聯系。第一次手機他打過去,李巧手說他在忙,講了句你要多保重就匆匆挂了電話。在忙?瞥了眼身旁熟睡的朱九麗,葛大富皺起眉,努力回憶方才電話那頭的背景,似乎……似乎并不像是正在和女人忙活着的聲音,倒像是一些玻璃材質的小罐子相互碰撞的輕微動靜。第二次是李巧手打過來的,那次,正好朱九麗在洗澡。
“睡了麽?”電話那頭問。
“早呢,夜生活剛剛開始。”葛大富瞄了眼牆上的鐘,時針分針在數字十二處重疊。“我老婆剛下班。”露出雪白的牙,他顫動着嗓子向手機聽筒傳播出幸福的聲音。
“老婆?”李巧手狐疑,頓了頓,試探地問,“朱九麗?”
“還會有誰?”他爽朗地哈哈大笑,接着呱呱呱地像只發了情的青蛙似的,對摯友講述起自己與朱九麗這一路艱辛走來的不易,在講到朱九麗為了他寧願在暴雨中淋雨來折磨自己,後來被傻妞兒欺負,聽到聲音的他自己又忍耐着減肥藥頭暈眼花的效力,趕走傻妞兒,揮開而後至的獸醫,自己再次英雄救美的壯觀的浪漫主義的愛情故事。從頭到尾,當時他葛大富講得都是滔滔不絕,得意忘形,壓根忽視了電話那頭的沉默。過于沉默的安靜。
到最後,李巧手只說了句,“恭喜你……”就在聽到朱九麗剎着一雙穿着走路像在跳踢踏舞的大拖鞋、以及下一刻她靠近疑問的一句“誰啊?”的聲音中,提前挂斷了電話。
這次電話後的第三天,就出了本文開頭提及的“地螟幫”的接踵的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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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