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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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楚萸梳洗完畢,就穿過花園去找景夫人,然而貼身伺候的丫鬟說夫人不大舒服,這會兒還沒起來,把楚萸給打發出去了。
這很反常,景夫人一貫睡眠短、起得早,她疑心她是在故意躲她,繞到花園後面,确定四周沒人後,壓低身子,伏在窗戶下傾聽了一會兒。
夫人果然起來了,跟丫鬟有說有笑的,明擺着就是不想見她。
想必她猜到,她會過來為秀荷求情吧。
楚萸咬了咬唇,打算先去醫館買些專治凍瘡的藥,回來再繼續求見,她就不信臨近中午,她還能以沒起床為理由推脫不見?
在居室用過早膳後,她簡單收拾了下,便抱着吃飽喝足,面色紅潤的珩兒出了門。
也不知是何原因,自從身體逐漸康複,景夫人便對珩兒沒那麽疼愛了,也不像以前那樣,每日都忍不住要抱一抱。
楚萸曾疑心是不是景源跟她說了什麽,後來仔細一想,應該沒有,否則以她的脾氣,早就大發雷霆,将他們母子趕到大街上自生自滅了。
夫人近來比任何時候都“巴結”景源,而後者之前被弟弟剝奪了太多光環與喜愛,如今驟然獲得獨寵,每日都洋洋得意,昂首闊步。
雖然什麽活也不幹,卻擺出了仿佛日賺鬥金的家主架勢,看人都用下巴颏,連帶着黃氏也越發刁鑽,瞅見哪個小丫鬟不順眼,上去就是一巴掌。
其實景暄在的時候,他們也沒好到哪去,只因她被保護得太嚴密,完全沒将這一家子的陰暗面當回事,而如今時過境遷,保護她的那層海水随潮而退,暴露出海面下尖銳、肮髒的石塊,她不得不獨自面對。
她嘆了口氣,走到大門口時,恰好看見秀荷提着一桶水,歪歪扭扭地朝一側走去。
她個子比她還矮半頭,背影看上去完全就是個孩子,楚萸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沖到景夫人房間,跪下求她不要再讓秀荷洗衣服了,至少叫幾個人幫她也好。
然而她了解景夫人,一旦她這樣做了,那秀荷反而會被加諸更多的任務,何況近來她重新奪得大權,最見不得誰忤逆她,連院子裏的母雞見了她都要服服順順,否則當晚就會變成一鍋湯。
國破家亡,痛失愛子,大病一場後,她身上所有與慈善相關的品質,都仿佛蒸發掉了,只餘下負面的那些,她徹底成為了封建社會中,最為典型的那類當家主母。
冷漠,強勢,殘酷。
楚萸壓下心頭的不忍,快步出了門。
常去買藥的那家醫館,離府邸不算近,若是有馬車倒不成問題,然而家中馬車只有一輛尚且完好,被景源霸占了,每日都載着他去酒肆、茶樓,和一些同樣落魄的公子哥飲酒作樂、醉生夢死,其他人想要出門,只能步行。
楚萸對此倒很看得開,權當是領珩兒散心了。
秀荷不在,別人她又不放心,便只能把小家夥貼身帶着。
他在她懷裏蠕動,似乎恢複了元氣,眼珠烏溜溜地四處巡視,嘴裏發出嗚嗷嗚嗷的聲音,好像一只在吐泡泡的小鲫魚。
楚萸愛憐地在他臉蛋上親了親,沿着圍牆小心翼翼往前走,偶爾遇到熟人便停下來寒暄幾句,大家都對小寶寶的可愛贊不絕口,讓楚萸感到一絲絲欣慰與驕傲。
一定是因為阿母的基因好,他才會如此乖巧,她挺起胸脯自豪地想,暫時忘卻了所有煩心事,熟練地拐過一個又一個街角,來到醫館,買了一小罐治療凍瘡的藥膏。
醫館旁,是一家規模宏大的茶樓,朱漆碧瓦,茶香氤氲,頗有江南水鄉的浪漫風情。
然而門口卻停着兩輛通體漆黑,威風凜凜的青銅辎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國破前,這裏曾是達官貴人聚會享樂的場所,現在雖遠不如當初,但老板很會做生意,立刻将茶品換成親民的價位,同時保留了所謂的雅間,供手頭有閑錢的貴客享受。
即便價格親民,這裏也不是普通人消費得起的地方,楚萸本來打算匆匆而過,餘光卻瞥見幾個穿着鮮豔服飾的女孩,正在門口附近踢花毽,笑聲飄蕩在半空中,令她忍不住駐足觀看了一會兒。
其中一個女孩認出了她,招呼她也過來玩。
那是醫館藥師的小女兒,笑起來眉眼彎彎,很是活潑,楚萸雖然也挺想玩,但她懷中抱着個小肉團,實在脫不開身。
“那有什麽嘛,你看,那兒有一位大哥,你讓他幫你抱一會兒不就好了。”小姑娘樂觀地朝茶樓門口指了指。
那裏正立着一位身材修長、氣度清貴的年輕男子,目光時不時朝她們飄來,卻并不久留,也因此不顯唐突,仿佛她們只是一群可愛的小黃鹂。
楚萸搖了搖頭,但目光仍流連在花毽上,這種類似于毽子的東西她初入楚國時玩過,玩得還挺不錯,此刻确實有些心動了。
她朝男人望了兩眼,完全陌生的面孔,卻又莫名有幾分眼熟,她思考了一小下,咬住唇走過去,小小聲地對面露訝色的男人說,能不能幫她抱一會兒孩子,就幾分鐘。
男人顯然沒料到會被提出這種要求,他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抹含義複雜的苦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從她手中接過了珩兒。
他抱孩子的手法異常熟練,珩兒在他懷裏躺得似乎更舒服,四肢暢快地伸展了一下,這讓楚萸忍不住又內疚了。
到底是男人,臂彎的力氣和提供給孩子的安全感,完全不一樣。
“您也有小孩嗎?”她好奇問道,目光從他眼角下的淚痣掠過。
總感覺,在哪兒見過呢?
“嗯,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男人淺淺一笑,簡練地回答道,嗓音低沉,卻好聽。
“那就麻煩您了。”她朝他弓了弓身子。
不知是不是錯覺,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男人似乎想回禮,卻又想到什麽似的,生生止住了。
“要乖乖聽話哦,阿母一會兒就回來。”她對臉上挂滿傻笑的小寶寶叮囑道,轉過身,加入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中。
因為無法徹底放心,她便站在正對着男人的位置,這樣既能玩也能查看狀況,後來搶毽子搶得激烈,她短暫地忘記了周遭,踢得很是投入,也發出了久違的清脆笑聲。
她并不知道,此刻有一雙眼睛,正在頂樓的窗戶後面,默默地注視着她。
它将她開懷大笑,奮力争搶,香汗淋漓的模樣,盡收眼底,并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
同時還不忘瞄一眼盡職盡責抱着孩子,脊背挺得比站崗還拔直的男子,心裏隐隐浮起幾分幼稚的不悅。
她好像對誰都能笑得花枝亂顫,卻偏偏一看到他,就眼眶紅紅,淚眼婆娑,仿佛遇見他是件多委屈的事……
他有那麽令人不愉快嗎?
做錯事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他目光帶上了一絲戾氣,重若萬鈞地繼續向下俯瞰,仿佛想将她碾碎。
然而,在觸到她因為出汗,而微微扯開的衣襟下那些紅色痕跡時,他眼中的戾氣陡然消散,嘴角也跟着愉快地彎了起來。
他現在只恨那日,沒能烙下更多的印記——都怪那個皺巴巴的小累贅,她難不成做什麽都要帶上他嗎,有那麽割舍不下嗎?
他隔空朝他瞪了一眼,再轉過目光時,她已經離開了小團隊,走過去領走了自己的孩子。
一襲海藍綴黃色碎花的袍服,在和煦的陽光下,将她襯托得好像一只輕盈的蝴蝶,漸漸飛離他的視線。
他心裏緩緩升起幾分悵然,煩躁地轉過身去,重重在案邊坐下,給奉茶的老板吓得打了個激靈,差點掀翻茶盞。
楚萸雖然玩得開心,卻不敢過久停留,一是不放心珩兒,二是要盡早回去找景夫人,她多耽擱一會兒,秀荷便要多幹一份活,她怎麽能忍心呢。
回到家已臨近中午,她先去洗衣房探望了一下秀荷,把藥交給她,幫她抹上,雖無法立即見效,卻能抵禦寒氣,多少起些作用。
秀荷眼角微微潮濕,楚萸知曉她一定也很不好受,只是怕她擔心從不表達罷了。
上藥時,秀荷問她有沒有看到鄭冀,她從昨晚便沒見到他。
這樣一問,楚萸也不禁愣了一下,她只在昨天早上見過他。
“可能是被夫人派去出遠門了吧。”楚萸遲疑地說,自己都不信服,卻又想不出其他可能。
鄭冀到底是男人,不像她們每天都能見好幾次面,就這樣突然失去行蹤,她們也是措手不及。
“有問過其他人嗎?”
“問了,都說不知道。”
聯想起昨日新來的那個小厮,楚萸隐隐感到不安起來。
但她尚未将這一切串起來,也不好平白無故吓唬秀荷,便柔聲安慰了幾句,說一會兒她就去夫人那兒,順便問問。
然而她剛回到房間,還沒來得及梳整鬓發,門就被從外面啪地一聲推開。
景夫人和黃氏,領着兩個年紀大的婆子,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直奔她的卧房。
楚萸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梳子滑落地上。
“夫人?”她搖晃着從梳妝臺前的墊子上站起,被她們兇神惡煞的表情驚到了。
景夫人憤怒地盯着她,上下左右打量,視線在她脖頸上停留良久。
楚萸心弦倏然緊繃,下意識地擡手捂住脖頸,扣緊衣襟。
“你們倆,把她的衣服給我剝了——”景夫人轉頭,厲聲吩咐道。
兩個腰背寬厚的婆子得令,如狼似虎地撲過來,楚萸個子在女子中算得上偏高,卻着實沒什麽力氣,根本不是對手,掙紮了沒幾下,就被剝去外袍,白色裏衣也被扯開一大半,露出了幾乎整個胸部。
她羞恥得滿面緋紅,卻被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扯住胳膊,完全無法遮擋羞處,任由景夫人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碾過她的肌膚,令她雞皮疙瘩疊起。
黃氏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她果然去打小報告了,而她竟忽略了這一層。
景夫人的眼睛在她脖頸和鎖骨處打轉,而後下移,盯着她的胸看了半晌。
楚萸的胸生得極美,即便是同性也不免貪看,她羞赧地扭着胳膊掙紮,它們便波濤洶湧地晃了起來,這等畫面落入景夫人眼中,驟然加重了她的怒火。
只見她走上前,兇狠地甩了她兩巴掌,力氣之大,令她眼冒金星,兩頰登時高高腫起。
小床上的珩兒哇哇哭了起來,而景夫人絲毫不在意,指着楚萸身上的那些痕跡,怒斥道: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是不是在外面找男人了?你還真是不害臊,竟然帶着自己的兒子去幹那檔子事——”
楚萸目瞪口呆,思維因為極度震驚慢了半拍,嚅嗫道:“我……我沒有。”
“沒有?那你身上這些痕跡哪來的?”景夫人胸口劇烈起伏,看得出來真是生氣了,黃氏連忙上前谄媚地攙住她。
“別告訴我,是之前把你擄走的那些秦人留下的。”她突然泛起冷笑,“你被多少男人糟蹋過我不計較,也可以當作沒發生,但你在外面找男人,我就不能不管,這兩天你就不要出這間屋子了,給我待在裏面好好反思!”
“還有,珩兒跟在你這種水性楊花的母親身邊沒有好處,從今日起就讓你嫂子代你照看吧——”
此話一落,還一半處在懵懂中的楚萸幡然驚醒,她使出全身力氣,卻仍無法掙脫那兩個老婆子的鋼鐵臂膀。
“不,不要把我的孩子搶走,我、我什麽都沒有做,你們不要把珩兒帶走——”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珩兒也哭得越發嘹亮,讓楚萸更加心如刀割。
“你鬼叫什麽?”景夫人剜了她一眼,“那是我的孫兒,我難道還會害他嗎?黃氏比你品行端莊多了,更适合照顧我的孫兒。說實話,若不是當初你有了身孕,景暄又非要娶你,我斷不會讓你這種妖孽貨色進門,果然沒個消停。”
她轉頭朝黃氏使了個眼色,黃氏立刻展露笑顏,俯身将珩兒抱起來,摟在懷中。
她顯然不會抱孩子,珩兒哭的更厲害了,楚萸心疼得不行,再度歇斯底裏地央求起來,求他們不要帶走她的孩子。
景夫人也看出了黃氏的生疏,從她手中小心接過珩兒,颠着安撫了幾下,哭聲總算弱了下去,但仍時斷時續。
“你若是想要回孩子,行,我給你兩天時間反思,然後告訴我奸夫是誰,還有,我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楚萸嗓音已然嘶啞,腦中轟鳴聲不斷,機械般地:“什麽……條件?”
“後天這個時候,我會說與你聽,在這之前,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屋裏,誰也不許進來探望。”
随着她話音落地,兩個老婆子終于松開了鐵鉗一樣的手,她頓時猶如斷翅的天鵝,拖着殘缺的翅膀,重重倒在了地上。
但她仍努力掙紮着站了起來,追到前廳,然而卻晚了一步,門在她眼前沉重地阖上,隔絕了所有陽光與聲音。
外面傳來門闩落鎖的聲音,以及珩兒陡然拔高的哭聲。
楚萸滿目絕望,撲到門板上,用力地拍打。
沒有人理睬她,珩兒的哭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她跌撞着摔在地上,連大哭一場的力氣都沒有了。
事情怎麽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呢?
她到底,應該怎麽辦——
【作者有話說】
碼的匆忙,晚些時候再捉蟲,明天可能會晚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