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6
那天在1809,他葛大富正在和朱九麗講道理,他說不是他幹了她,而是她幹了他。朱九麗當時聽了紅着臉,氣鼓了腮幫子,大叫道,說要真是這樣,她就對他負責到底。負責到底?你準備怎麽負責?只穿了一條三角褲衩的他問得極為認真。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卻把衣服穿反,露出後背一大片雪白的朱九麗差點被他的話氣得噎死,也意識到這個在雞鴨街不大愛說話,一說話則會把人氣斷氣的危險男人的厲害。
她氣得五官痙攣,手指顫抖,哆嗦着牙齒說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男人走過來,笑着,伸手過去摟她的腰,卻被她用力推開,她那一推,比之當年李廣射箭穿石之力道,有過之而無不及。只穿着一條褲衩的他被推向了床頭櫃。他中途旋轉了個圈,結果,床頭櫃凸起的一個棱角正中他三角褲的要害部位。
“哎喲!”他雙手捂着某處,龇着牙,用小男孩總愛逗惹自己喜歡的小女孩生氣的頑皮去招惹他心目中的公主,他繞到她背後,朝她大叫,“謀殺親夫啦!”
朱九麗氣得晃悠着胳膊,張開十指在空氣中摸索——她看不見。結果,她摸索到擺放着杯具的小茶幾。一個冰涼涼的瓷器的煙灰缸被抓住,她用力往背後扔了過去——此時,1809的門砰地被從外面撞開,煙灰缸正中首當其沖的汪忠民的腦門。煙灰迷了尾随其後的張愛民的眼睛。煙灰缸碎片割傷了再其後警員伍志堅的手背。
“反啦,還敢襲警?!”
只有佝偻着腦袋躲在伍志堅背後的王公正沒被襲擊,他倒退兩步,一臉威嚴地對着随即過來的七八個便裝的警員大叫,
“愣什麽,還不給我把兩個嫌疑人铐起來?!”
就這樣,他和她剛有了肌膚之親,魚水之歡,就跟着進了關嫌犯的鐵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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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怎麽成了犯罪嫌疑人?
就在葛大富納悶的時候,鐵籠外一個臉長得好似黃鼠狼的守衛宣讀了他葛涉嫌觸犯的三條罪狀。跟着老鼠守衛讓他葛大富深刻反省,老實交代問題。
葛大富聽後,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冷笑。這種刺耳的笑聲一直把那個黃鼠狼守衛笑到惱,笑到跑出了門外,關上大門,才停止下來。止住笑,他望了眼蹲坐在靠牆角落裏的雙眼沒有焦距的朱九麗,登時,把胸中萬千憤懑化作了柔情。他走過去,想拍她肩膀,卻又把手縮了回去。而她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靠近,蒼白着臉,哆嗦着身體,像是要把自己擠進背後那個狹窄的牆角似的,拼命地往後移。他只得在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用符合她邏輯的話語來試圖給她安慰。他對她說,別怕,我們不會有事的。現在之所以會這樣,一定是,不,絕對是警察弄錯了。他還說她和他一樣,都是百分百的好人,好人怎麽會被關在籠子裏?好人?咀嚼着這個深深傷害過自己的詞,朱九麗悲從中來,擠了下眼睛,卻擠不出淚。
沒有人知道,他葛大富當時心裏的恐懼。有人恐懼的時候,身體發抖,說話打顫,不停地抹眼淚;然而有人恐懼的時候,卻表現得越來越鎮定。他葛大富無疑,屬于後一種正常得好似不正常的類型。進局子,戴手铐,判刑……乖乖,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更不是以前和李大少幹那種在雞鴨街上偷聽人家夫妻辦事,偷窺女孩兒洗澡這樣的不入流之事能相提并論的。他媽的,這可是玩真格的了!一絲絲冷汗悄悄地從他那硬如樹枝的發梢裏沁出。除了他自己,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知道他此刻心跳的急遽。
就在這時,那個後來被蔡小花稱作二傻的守衛外面走了進來,他正大嚷着喊餓。一個大號的某超市的塑料袋沉甸甸地挂在他的手裏。二傻接替了之前那個看守葛、朱兩人,還叫葛要老實交代問題的長得好似黃鼠狼一般的守衛。
站在籠子外的餓得下巴和脖子已連成一線的二傻,很快打開塑料袋,拿出一個外皮裹成桔紅色的珍寶珠的棒棒糖,剝了紙,他把紙放進塑料袋,喃喃道,“小妹說,不能随便丢垃圾。”——塑料袋裏剩餘的部分露了出來,那是一大串又粗又大的香蕉。——“唔,吃完糖,吃香蕉,日子過得甜如蜜!”眼睛細細腦袋圓圓的他如此自言自語後,咂着嘴吮起了糖,發出惱人的聲音。這種聲音讓朱九麗皺緊了眉。什麽聲音?她低聲自問。然而,葛大富卻是會意,湊過去,把二傻那一刻的模樣描述給她聽。聽完,朱九麗的眉頭皺得更緊。還冷冷地啐了他一口,誰要和你說話?“咦。”這時,二傻的輕呼打斷了葛大富愛得心疼又束手無策的忐忑,二傻打量了一眼葛大富之後,便開始用眼睛盯起朱九麗,看得目不轉睛。
時間一久,不僅葛大富,就連瞎眼的朱九麗也感覺到了。她不由地自語,他是在看我麽?這話當然是說給此刻她身旁唯一可以作為她眼睛的葛大富聽的。然而,葛大富偏偏有些死心眼,竟然冒出了一句,誰在和我說話?聞言,朱九麗頓時變色。此時,心情非常之煩悶的她不由地狠狠地朝二傻咂嘴吃糖的方向做了個皺眉吐舌的鬼臉。乖乖,這一個鬼臉的威力簡直不亞于《東成西就》裏王祖賢看梁朝偉那一眼的殺傷力。見此,籠子外的二傻嘴裏含着的棒棒糖掉落在地,拖挂下來的棒棒糖的桔紅色的口水沾濕了他的手背手指,發粘的桔紅色的棒棒糖粘上了他腳上嶄新的耐克運動鞋。——那雙鞋,葛大富在店裏看過,防雨防滑耐跑,穿上就像穿兩只小船一樣,絕對的正品。那次他和李巧手跑到店裏讓服務員給他們拿來試穿,兩人左試右試,怎麽都感覺良好,最終卻因囊中羞澀而作罷。開玩笑,一雙一千二,你們搶錢啊!當時,當他問及服務員價錢時直覺說出的這句,立即遭遇到服務員什麽眼看人低的嘲笑,哼,早就知道,你們這樣的人買不起!他葛大富被惹怒,赤紅着臉要揍人,卻被李巧手攔住,他拉過他葛大富出了店門,一陣竊竊私語。半個小時後,兩人蹑手蹑腳地重回此店外。頃刻,鬼嚎的尖叫傳出。兩條肥大刺目的蜈蚣爬上了該服務員的大腿。開玩笑,這種蜈蚣簡直是小兒科,在雞鴨街那公廁裏,随手可見。他們不變廢為寶,充分利用,怎麽對得起豐富的地理資源?
閑話少說,那時那地,他葛大富用勁兒把二傻以及他腳下的耐克看了好幾眼。對于如此一個看似尋常普通又長得傻乎乎的守衛居然能買得起一雙這樣昂貴的運動鞋而感到費解。費解,和他他媽的為什麽會來到這籠子一般令人費解!好在他葛大富有個優點,就是對讓他想得腦袋發疼的問題不會像邱小爪一般地認死理,鑽死胡同,想不通,就丢開,就抛在一邊。專注于眼前,才是人生第一緊要的重點。
這時,二傻彎下腰,去撿棒棒糖,奈何發達的糖稀死死地纏住了運動鞋上覆蓋有橡膠表面的一段,怎麽拔也拔不下來。二傻那和呆狗一模一樣的臉龐就這麽一直貼着鞋面,越貼越紅。他好似鼹鼠似的身體一直在葛大富和朱九麗面前保持着這麽一個倒“U”型的動作。他頭上那點稀疏的泛黃的頭發時不時地在他的喘氣中飄蕩。這種情景,不能不說有點滑稽。然而,他葛大富沒笑。朱九麗的臉上更是看不到一絲笑意。
二傻保持如此別致的造型足足保持了幾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十五分鐘後,才來了一個換他班的另一個陌生的守衛,那守衛後來費了好大的勁兒,甚至弄來了一把鋼鋸,才把粘着二傻手指與鞋面的那層堪比五零二膠的糖稀給鋸開,還二傻以重新直立成人的自由。為此,二傻請這個幫了他大忙的守衛吃香蕉,那守衛瞥了眼葛、朱,把遞過來的香蕉扔在了二傻的懷裏,笑罵道,
“香蕉你個芭拉!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我出去一下,你幫我再頂一個班!”
二傻忙不疊地點頭答應。那個守衛甩門離去。
須要提到的是,鞋子上的棒棒糖在二傻拯救的過程中掉在了地上,蒙上了一層灰。不過二傻對此絲毫不以為意,他把棒棒糖撿起來,重新放回了嘴裏。他重新在籠子外轉悠。這時,他充滿感激的又飽含被解放的喜悅的眼神再次遇到了朱九麗的臉。不過随即,二傻就膽怯地避開了那方惱怒的臉。——人都說盲人敏感,剛剛失明的朱九麗也不例外。仿佛她臉上長着另一只眼睛似的,她幾乎在二傻再看她的那一刻就又感受到了被打量的目光。剛剛經歷過的1809的遭遇顯然讓這個女人不願意再相信任何男人純粹的視線。非但不相信,甚至還産生了敵視!因此,她遷怒于二傻,對這個依舊吮吸着棒棒糖依舊盯着自己的男人惱火起來,
“看?!你在看我是不是?!你,你看我做什麽?”
“啊!沒有,沒有,我沒有看你!”
臉紅得比朱九麗還厲害的男人搖晃着腦袋,那個已經縮小了的幾乎以快成米粒般的糖球就躺在他嘴裏。伴随着他發出的“哧溜哧溜”的倒吸口水的聲音,在他寬大肥碩的舌頭上微微地顫動。
米粒終于被咬掉。拿出棒棒糖綠色的小棍,他又重複着“小妹說,不許亂丢垃圾”的話,把小棍放進了那個方才裝香蕉的塑料袋。他解開塑料袋,把袋子從膨脹成半個球體的粗大的香蕉串上褪下半截,然後,伸手掰斷了兩只最黃的香蕉,分別剝開,左右開弓地一口一口地咬了起來。許久沒有吃過任何東西的朱九麗漸漸地被這種進食的聲音吸引。她情不自禁地偷偷往二傻的方向望去。而這時,吃完兩根香蕉,似乎恢複了些許底氣的二傻,正在掰下第三根香蕉。這時,葛大富瞧得不禁覺得有趣。他試探性地朝二傻打了個招呼,
“嘿,香蕉,真的這麽美味麽?”
“當然。除了棒棒糖,香蕉就是我的最愛。”
“莫非你屬猴子?”
不知怎麽的,一向不太愛和陌生人搭話的葛大富這時産生了和這個呆頭呆腦,行為卻十分可愛的男人說話的興趣。他如此問道。
“啊!你怎麽知道?”
抓着剝掉皮,露出雪白粗大身體的第三只香蕉的二傻歡喜起來。他歪着腦袋,朝葛大富走來,懷疑又敬畏的光流露在他眼底。這是一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像小孩!葛大富憑借着研讀史書得來的判斷,憑借着販賣中草藥接待過諸多病患的經歷,直覺地得出這樣的結論。
“很湊巧,因為我也是屬猴的!”
對于葛大富這個不像回答的回答,二傻卻感到相當滿意,
“那麽,你也喜歡吃香蕉喽?”
面對他穿越鐵栅欄,遞到眼前的這根象征了同情,象征了友誼,象征了人類最博愛精神的粗長的大香蕉,葛大富下意識地伸手接了,抓在手裏,愣了足足有一刻鐘。在這一刻鐘裏,那個剛剛把他由男孩兒蛻變成男人的身體部位,有了不安的反應。于是,他自然地回過頭,去看坐在一旁角落裏蜷縮着身體的和他一起完成這項蛻變的女主角。一個饑腸辘辘的聲音正從女主角的腹部傳出!女主角的臉漲紅。接着,這張芙蓉般的臉蛋便在接過男人好心遞過來的粗大的香蕉的同時,漲得好似要滴血。
朱九麗呼呼呼地喘着粗氣,雙手死死地抓着手裏那根又粗又長的物體,凝聚在她身體裏的怒氣好似凸透鏡會聚太陽光一般,瞬間聚集,越聚越密。她顫抖着雙手,手指上那十個花瓣似的指甲蓋兒幾乎與此同時全部染紅。她抓着手裏那個像極了萬惡之源源頭的罪魁禍首——那個粗長的香蕉,發了脾氣。
“流氓!”
惡狠狠地罵完香蕉,她又用這個詞,狠狠地,挨個兒罵了葛大富與二傻。到後來,她簡直像是中了邪似的,忽而扔了香蕉丢在一旁,接着雙拳緊握,對着這個又粗又長卻不很堅硬的物體,捶了下去——香蕉沒幾下就被砸爛。接着她慘白着臉,捂住了耳朵,緊閉着眼,重複着繼續大罵,
“流氓!流氓!你們都是流氓!統統都是!沒一個好……好人!沒有!沒有!”
看着她顫抖着的發紫的嘴唇,以及憔悴的臉,葛大富心疼到了極點。如果可能,他多麽想在這一刻,把所有,所有他早就不顧一切地暗戀她,喜歡她,喜歡到只敢偷偷拍她背影而從來不敢拿着手機拍她正面照生怕亵渎她惹她不快的事情說給她聽;把他得知她害了眼疾,吃不下睡不着,閉關研究了三天三夜,找到蝙蝠糞便這個藥方,而後又不顧兒時心理陰影跑到那片叫他深深恐懼的海岸石崖裏尋找蝙蝠糞便,要拿此來為她配藥卻最終未果,無功而返,最後不甘心之餘,又将黃老爹珍藏祖傳的藥鞭送給“大馬猴”,好讓“大馬猴”給她出錢治眼睛的事情說給她聽;他要把這次,為了搭救她,他三更半夜跑到汪忠民辦公室往門縫投遞一封檢舉将要欺淩她的那個張愛民的匿名信,以至于他騎着悍馬摩托,差點掉進一個缺了窨井蓋的陰溝裏四肢散架的事情說給她聽;他要把在1809房間外,聽到汪忠民對她幹的龌龊卑鄙的勾當後,他産生了要闖進門把這個姓汪的敗類的腦袋砸出一個大洞的心情說給她聽;他還要把後來張愛民攜手汪忠民離去,他誤打誤撞原本想進門搭救她卻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對她做了他一直想做,而又抵死不敢做,如今卻讓她這般痛苦,讓他這般悔恨的事情說給她聽。是的,所有這一切,諸如這一切,他對她的,一直擺放在他心裏邊的這些事情,他要一起,一起,詳盡的,一五一十地,一字不漏地,統統地都說給她聽。
萬千的這些話,彙聚到嘴邊,只濃縮為一句。然而,要他對着她,說出那三個字,除非現在他葛大富的腦袋被汪忠民砸出一個大洞,再不然,就是現在要他承認他不姓葛。他當然不可能不姓葛,就像現在汪忠民不可能現在在這裏出現一樣。所以,打死他也不能對着她說出那三個字。哦,該死的,他媽的,操他姥姥婆婆奶奶外加他大姨媽的!他該拿現在這樣的她,怎麽辦才好哩?
二傻接下來,幫了他葛大富這樣的忙。
“喂,你為什麽這樣生氣?是不是因為我剛剛一直在看你?其實……我并不是在看你啦,雖然你長得蠻不錯的,可是,我還是覺得我小妹長得更可愛!對啦,我剛剛看你,一直看你,就是因為,我覺得,你生氣起來的樣子,很像我的小妹!她也是老這麽兇巴巴地對着我,沖着我大喊大叫的……”
又幾聲拖着老長的肚皮裏饑腸辘辘的聲音傳來。朱九麗着魔般的喊叫也終于在身體的這幾聲抗議中偃旗息鼓。她耷拉着腦袋,手按着肚子,咬着嘴唇,呼呼地喘着粗氣。
“喂,你肚子餓啦!快來吃——吃香蕉吧!這種香蕉,不僅甜,個兒還大,你看,它們一個個可不是又粗又長的——”
說着,熱心腸的男人捐助出自己的第四個香蕉。他走到籠子靠牆的那個朱九麗所在的牆角邊,用香蕉結實的尾端觸碰了下她的手背。
“你去死!”
受驚的女人尖叫起來。同時,用她那瞎了眼卻好似蝙蝠一般靈敏感知力的神奇的力量撥打開這根可憐的第四根香蕉,香蕉落在二傻身後,二傻倒退一步,恰好踩中——“砰”地一聲,葛大富随後聽見了重物倒地的動靜。
不過,他已沒有閑情再去關心籠子外可憐的人。籠子裏的人就已足夠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朱九麗昏倒了。她瀑布般的長發遮蓋在臉上,與她紙一般的臉構成了鮮明的顏色對比。血色,似乎連同着活力,正在從她臉上消失,消失得不留一點印漬。
他立即如豹子一般沖了過去,蹲下身,摟着她的肩膀,把她托起。該死的,他該怎麽辦?真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藥到用時偏沒有。那些史書,那些中草藥,第一次,讓他痛恨它們的無用。
“喂,人工呼吸!”籠子外腦袋鼓起兩個大包的男人如此提醒。
一絲曙光點亮了葛大富漆黑的眼。對着懷抱中那張比玫瑰花更妩媚,比露水更輕柔,比中草藥的藥香更吸引他的雙唇,他俯身,把脖子低了下去。片刻後,她被救醒。而他得到的,卻是連籠子外二傻都為之不平的兩記耳刮子。耳光之後,蔡小花就來了。跟他提起了“天蟾幫”。又跟他提起了打了他兩個耳光的女人的眼睛。
這一天,他葛大富沒想多久,就默許了蔡小花提出的建議。兩天之後,他帶着那個打他耳光,他卻擔心她手會痛的那個瞎了一雙眼的女人,跟着蔡小花,走出了關押他們的鐵籠。
從那天起,他葛大富和他的朱九麗,就加入了“天蟾幫”,進入到另一片他們不熟悉,卻仍然處處充滿愛與恨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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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他葛大富在“天蟾幫”與“地螟幫”的一次打鬥中,意外地與從小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李巧手相遇。這才得知,李加入的幫派,竟然是自己所在“天蟾幫”的死對頭。
“都是無奈啊!”李巧手與他背靠背坐在一處空廢了的雞舍前,用吊在胸前的那只纏滿繃帶的手,接過了葛大富遞過來的煙。
葛大富掏出一只鍍金的打火機為他點了火,自己也叼上一只,點着了。罵了聲“操!”接着便狠狠地去吸煙。
兩人都沉默下去。
他們吞吐着煙圈,看着從雞舍瓦片上低落下的斷斷續續的雨珠。
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天才蒙蒙亮。前一個晚上的打鬥,好似一場夢。若非李巧手胸前的挂彩,和葛大富手背上的兩道血痕,很難叫人相信,幾個小時前,提着鐵棍、西瓜刀的兩群人,不是在玩打仗游戲,而是真的在拼命。
此刻,位于兩人背後的雞舍裏早沒有一只雞。曾經散發着雞糞臭味雞蛋腥味兒的雞舍的破窗戶上,只粘着幾根亂糟糟的雞毛。一只餓得腦袋尖尖的花貍貓喵嗚喵嗚地在空空如也的鐵籠子跟前徘徊。貓兒迷惑的眼神折射出它的不理解。似乎,在它看來,眼前空掉的雞籠子是一個魔術人搗鼓的惡作劇。只要再等,等一會兒,它就又可以看見那些肥胖的雞,圓溜溜的蛋。就又可以大快朵頤。
然而,貓兒等了又等,恢複的魔術也沒有上演。——那段時間,禽流感降臨。一時間,周圍的人談雞色變。就連所屬葛大富他們“天蟾幫”地盤上的腳盆街上的那些按摩房的小姐們的生意也一落千丈。為此,“天蟾幫”幫主“癟三蟾”的相好蔡小花分析說,這必然是受到禽流感的波及。為此,幫主“癟三蟾”罵她傻B,說,吃雞和幹雞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還讓蔡小花在下發給小姐們抵禦禽流感的口罩的同時,還要贈送給小姐們巨大的福利——每人一打免費的安全套。幹嘛要一打?不要錢啊?蔡小花眉眼倒豎,雙手叉腰,巨大的胸脯顫抖得好似八級地震。目睹此情此景,站在“癟三蟾”身後充當護衛也就是打手與保镖的葛大富只得把眼簾垂到最低。咱們地盤上那個管理計生委計生用品倉庫的劉計劃劉副科長見到你可不是會嘩嘩地流口水?管計生委的人要安全套,簡直就他媽的像當兵的問上面要軍饷一樣,天經地義!屋裏的男人義正言辭地叫道。怎麽,你舍得我?女人反問,媚眼如絲。男人哈哈大笑,笑完,扭過頭,對着女人折射出眼裏幽幽的光。這光,讓葛大富想到荒野裏那些餓了三天三夜的狼。男人低沉下嗓子,板着臉說,是男人,就沒有人喜歡戴綠帽的!這麽着,你聽我給你出的主意。女人附耳過去,男人卻把聲音說得恰好讓葛大富聽見。男人道,那劉計劃是出了名的妻管嚴,床頭櫃。只要你把他約出來,一頓甜言蜜語,含情脈脈。讓他在去賓館開房前,先給你掏出計生委倉庫的鑰匙!等你鑰匙到了手……嘿嘿……我的小肉幹兒……你就随便找個借口,去給……嘻嘻……那個他的誰……打個電話……嘻嘻……可不就萬事大吉?死鬼!萬一,萬一我被他占了便宜,豈非偷雞不成蝕把米?蔡小花把頭靠在男人好似一塊排骨的胸膛上,故作可憐。怎麽會?我的小親親,你就放心吧。我會讓小葛跟着你!他辦事,你還不放心?!接着,蔡小花的媚眼,“癟三蟾”的厲眼,統統射向他葛大富。幸虧他反應快,一個機靈朝兩人俯身,說願效力。跟着,事情發展得果然如“癟三蟾”所料,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順利。那唯一的一點不足就是劉計劃的老婆在跑到賓館捉奸的途中,突發車禍,被一輛飛馳而來逆行又闖紅燈的渣土車碾壓成肉泥。劉計劃的老婆和他在一個單位,他是副科,她老婆是正科。平時,劉計劃回到家,在和他老婆做愛前,總要畢恭畢敬地先敲他老婆的房門,彎着九十度的腰,畢恭畢敬地先問一句,科長,今天有心情嗎?操你媽的心情!十次有九次,他老婆會這樣答。當然,也有例外。有時他老婆拍着床單,取出一盒自家單位的套子,自産自銷地扔給老劉,戴上吧。于是,老劉就會像狗一樣,爬上床,乖乖按照領導指示,加倍地努力。現在他老婆一死,他自然由副轉正,升任一級。在給她老婆辦了個因公殉職的待遇後,便整天隔三差五地猛打蔡小花的手機,對這生着一副奶媽身段的女人窮追不舍。一次,他打電話給蔡小花時被葛大富聽到,電話裏,這家夥肉麻兮兮地示愛,說,小花花,為了你,我簡直到了可以用光我們倉庫裏所有庫存套子也在所不惜的地步。——“吱吱”地藏在房梁上的一只老鼠引起了花貍貓的主意,它跳上雞籠,從老鼠的背後發動了突然襲擊,老鼠受驚,在房梁上逃命狂奔,花貍貓幾個箭步,前爪用力一撲,就将老鼠撲暈,它又盤弄了幾下老鼠,見老鼠不動,便松開了爪子,身體後傾。恰在這時,老鼠不顧一切地從房梁上跳下。
“咚”地一個不大卻微微沉悶的聲音劃破葛大富與李巧手耳邊的空氣。老鼠掉地,腸穿肚爛,腦漿泥濘。
餓極了的花貍貓喵嗚一聲,從房梁跳落,借由雞籠作為中轉點,幾個跳躍,就準确地落在老鼠屍體的旁邊,低下頭,用舌頭舔起地上的一片惡心的殘餘。
“這就是現實。”看到這裏,李巧手掐滅了煙頭,扭頭用眼睛盯着他葛大富,“弱肉強食,适者生存。”
“幾天不見,你長進了。”葛大富朝他莞爾,“怎麽,是不是小翅膀那個小妖精,讓你變得更加男人了?”接着,他朝好友這樣開着玩笑。
李巧手臉色一白,抿着嘴,眼中瞳孔頓時縮聚了下去。
“怎麽了?”
李巧手脖子上的咽喉上下竄動不歇。沒有說話。跟着,把臉默默地轉了過去。因為和他背靠背,因此,他葛大富百分之一萬的能真切地感受到李巧手如大海波浪般起伏的後背。
“出事了?”他葛大富追問。
“怎麽會?”李巧手背對着他低沉長笑,“我們、我們呵呵……他媽的……再好不過了——”停頓了下,他忽而轉移話題,問,“聽說,你那位小阿朱現在在做KTV的公主?”
“什麽公主?是普通的送果盤的服務員啦!”他葛大富彈掉手中煙頭,雙手沿着鼻翼摩擦上他自己的額頭與發際。
“她眼睛好了?”李巧手追問,表示關心。
葛大富垂下一只手,拇指食指反複摩擦,湊到好友面前,眼裏露出冷漠又不屑的表情,“不過就是這個的問題罷了。”
“說的也是。”李巧手盯着發小手指互捏的動作,面無表情。
“不過因此,我也承了‘癟三蟾’和花姐的情。畢竟,非親非故的,能二話不說地幫上這樣一個大忙,不容易!”
“所以,你加入‘天蟾幫’算是為了報恩喽?”
對于李巧手的提問,葛大富選擇了沉默。他當然不能直接地告訴同伴說有一盤記錄了自己與朱九麗在東山漁港1809房間的那段精彩視頻的碟片,至今,還捏在幫派這兩位高層領導的手裏。對于自己也無能為力的事,他不想麻煩他的朋友。碰巧,在此想法上,李巧手是他的同類。
于是,葛大富換了安全的話題。又說到朱九麗身上。
“操!說起這事兒,我就一身冷汗!本來,‘癟三蟾’說她長得好,非要讓她出臺做的,後來多虧了花姐,幫着說了情。最後,就讓她端端盤子,只幹些雜活啦!”
“這麽說,你們現在經常見面喽?”
“見面個頭!現在,她見我,就像見仇人!就差沒把我強奸她,讓她受委屈的事告訴全天下。從她被安排到那個什麽叫夜迷離的KTV上班開始,她就搬出了和我的小窩,住到宿舍裏去啦。因此,李大少,你可明白啦,現在,我和她,可算得上是柏拉圖的愛情!”
“柏拉圖?哪個幫派的?”
李巧手皺着眉,眼裏閃爍出隐隐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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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碰面後沒多久,“地螟幫”就出了事。
“地螟幫”的老大——那個糟蹋了趙小翅又要對她逼良為娼的“蝸牛王”——在下午洗完桑拿,預備穿衣服的時候,被人炸傷。準确地說,是被炸壞了下半身的某個部位。據後來在“天蟾幫”裏與葛大富交好的“小金蟾”提供的消息,說,醫院裏男科的醫生們在觀看那被炸得焦糊的半截物體時,都捏住了鼻子,直翻眼皮,說,都這樣了,還叫人怎麽接得上去?跟着,先前這件事的十五分鐘過後,“七星瓢”胖子和“小螳螂”麻杆兒瘦子在自己堂口上交易一批走私黃金的時候,被前來趕到的紫霞區派出所的年輕警員伍志堅當場擊斃。“小金蟾”說,知道這筆交易的,就只有四個人:蝸牛王、七星瓢、小螳螂以及——李巧手。
等到了這天傍晚,追捕李巧手的“地螟幫”的各色混混們張牙舞爪的态勢,就似乎到了要掀翻紫霞區這塊地兒地下所有地皮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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