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9
朱九麗當然沒有死。
急瘋掉的葛大富的身體在一秒鐘後恢複了彈性。他用薄毯裹着她,扛在肩上,一腳踹塌了出租屋的小門,玩了命的在午後兩點鐘的大太陽下狂奔。他不知該将她抱向哪裏,他不知她是否還活着,他甚至不知道那一刻,他自己是誰。他只有跑着,用屁股後面跟着一群狼的速度跑着。那一跑,撞斷了無數腳盆街女居民晾內褲的竹竿。
據後來聞聲趕來死命把他葛大富攔下的小金蟾回憶,纏在他葛大富一邊腳下的就有花色不同的六款新潮內褲。除了小金蟾,傻妞兒也在這場突如其來的事故中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在衆多女居民齊都震驚手足無措地跑出來看西洋景兒的空檔,她給她的一個做獸醫的客人打了手機。半個小時後,就在“小金蟾”掄着拳頭,怎麽也不能把扛着朱九麗的葛大富打暈的時候,傻妞兒在對着葛朱二人露出驚訝表情的獸醫客人的示意下,在“小金蟾”正面攻擊實際佯攻的掩護下,悄悄捏着一根裝來了麻醉藥的針管朝葛大富後背靠近。為此,她甚至脫掉了腳下那雙六公分的高跟鞋,赤着腳,沒有聲息地朝目标移動。好個初生牛犢不怕虎。就在“小金蟾”眼看要被揍倒啃泥的時候,尖細的針管紮進葛大富的屁股。疼痛使他反身回頭。他猙獰着臉,五官扭曲,咬着牙,舉着拳頭走向偷襲者。吓得傻妞兒一個骨碌大呼一聲“包子”鑽到了獸醫的背後,臉如白紙,身如篩糠。
“是你?”剛剛發現獸醫的被紮針者的眼裏露出了和方才獸醫見到他們倆人時眼裏露出的相似的神情。
然而,被傻妞兒稱呼為“包子”的獸醫卻已是吓得腿軟,擋在傻妞身前的他,顫抖着嘴唇,死死抓住手裏的急救工具包,閉着眼開始倒數,
“十、九、八、七、六、五……”
“四”沒數到,咕咚一聲,目标悶哼倒地。獸醫走過去,一摸腦門上的冷汗,打了個哆嗦,
“媽呀,連大象使的麻醉量都用上了!”
接下來,這位獸醫開始了他有生以來第二次最具風險性的手術——第一次便是給朱九麗的眼睛在他的寵物店的操作臺上動手術。幸運再次降臨,救治貓狗的藥再次在朱九麗的身上發揮了充分的作用。這個用頭撞牆,讓血灌進牆壁上裂縫裏的女人,最終保住了一條小命。當然,這是建立在要求立即被輸入2000CC的新鮮血液的基礎上的。在此之前,當葛大富醒來獲知急救對象者亟需血液的情況後,便拍着胸脯大吼我和朱九麗一樣也是O型血的舍我其誰的姿态闖進了隔壁小金蟾的屋子;他自己的那間屋,顯然只适合演繹鬼片兒不适合充當急救病房。正常人不能抽這麽多血的禁忌,被擁有職業正義感的獸醫兼眼科醫生申辯。他第一個反對,說這樣會出人命。說達到極致,一個健康的成年人的獻血量頂多是1500CC。于是問題出現,剩下的朱九麗急需的500CC的O型血要到哪裏去尋覓?圍觀在周圍窗戶裏的女人一個個面若土色,或雙手合十,或用手絹兒捂着眼睛,在手絹縫隙裏偷看。小金蟾是A型血,黃橋燒餅是B型,傻妞兒不知道自己的血型,讓獸醫馬上給自己測,獸醫卻連連擺手,說,
“沒有儀器!就算有,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檢測化驗,比照傷者現在的狀況,根本來不及!更況且,況且這化驗血型的一系列專業性極強的操作,我……我也不會……”
“那你會什麽,只會□□?”
傻妞兒氣得掐住獸醫的半邊臉,左擰右旋。獸醫“媽媽呀”奶奶的”地扯着細嗓子直叫。
“對了!還有一個人!”
葛大富注視着床上女人蒼白的嘴唇,猛地從床上站起,他搖晃了下身體,聲音更加堅定,
“去!‘小金蟾’!快去蔡小花那兒,把那個混蛋給老子帶過來!”
“哪個混蛋?”被吩咐者不明所以。
“□□奶奶的!”擡起胳膊肘,葛大富把這間屋子的主人頂出了他的屋子,“哪來的廢話?快去!”
蔡小花住的那兩層小樓離他們腳盆街不遠不近,而且途經的都是歪七扭八的小街小巷。即使打飛的也難以勝任。這時,葛大富把自己那輛“悍馬”的摩托車——這輛曾經停靠在東山漁港外的這輛改裝機車本來是作為葛大富涉嫌犯罪的證據之一歸屬王公正那邊管理的,但不知怎麽的,蔡小花後來愣是給葛大富弄了回來——扔給小金蟾,後者大喜,
“領導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甚至,他向他的領導行了個軍禮,才轉身離去。這輛曾經經過李巧手精心改裝的“悍馬”摩托車,一直像朱九麗吸引葛大富般吸引着小金蟾這個少年的眼睛。是否分泌雄性荷爾蒙成為葛大富與小金蟾愛好迥異的分水嶺,前者,為了女人,要瘋要死;後者,把目光轉向拉風的大馬力越野機車,威風馳騁。跟領導的這輛悍馬相比,他小金蟾曾經騎過的那些重型機車簡直就是是一頭死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句話說得果真有理。一路的風馳電掣,馬不停蹄,小金蟾果然不如衆望,帶着一個神色憔悴,手臂,臉頰等處夾帶着淤青痕跡的男人,披靡而歸。那憔悴的男人自然是汪發無疑。
葛大富從挾持汪發的蔡小花那裏得知了朱九麗告訴過汪發的所有愛惡,包括朱九麗的那段根據汪發的血型,編制而成的O型血最配O型血的瞎話。當然,這些,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汪發也是O型血。
黃橋燒餅瞧着小金蟾,讨好地向他豎起了大拇指,贊了聲,“帥!”小金蟾笑嘻嘻地走到傻妞兒跟前,也想讨得同齡人的一聲稱贊,誰想,傻妞兒不理,還哼着罵了他一聲“二”。這讓意氣風發,自以為天下無敵者頓時洩氣。
“走開!”
葛大富一手扔了臂彎處被紮針輸液後的棉簽,棉簽下,針孔裏的血又往外湧。他不管。繼續大步走過來,他五指張開,抓住在他前邊擋住他看獸醫視線的黃橋燒餅,像丢沙包似的把她丢到一邊。
轉身,剛站定,就貼上傻妞兒沖過來抓着一團藥棉要幫他止血的臉。他當然不能再像丢沙包似地丢她,雖然他很想,但那也是在她這位的獸醫兼眼科醫生兼此刻急救小阿朱的大夫(以下通稱獸醫)救治好他的小阿朱之後。他只有任憑手臂上的藥棉以及藥棉黏着的一個膏藥吊着,吊在他手臂上。他走過去,食指指着剛邁出一步就雙腿打顫最終跌坐到地上的汪發,吼叫起來,
“還有500CC,就在這裏!”
要死要活的嚎叫從這個皮膚白淨的四眼田雞的腹腔裏爆發。有那麽一瞬間,汪發的叫嚷讓葛大富恍如回到了雞鴨街般的感覺。那些雞鴨臨死前,就是發出這般幹嚎的。
“吵吵什麽?又不是要你的命?!不過是要你的點兒血,救命!”
葛大富揚起下巴,俯視了眼匍匐在地上,眼鏡和嘴唇都沾滿灰塵的男人。
“我……我有白血病!別……別抽我的血!”
汪發雙手被一根繩子捆着,如同蚯蚓挺身般困難地從地上直立起上半身,發出如此凄厲的哀嚎,
“我會死!真的會死的!”
“放你娘的屁!”
葛大富繞到小金蟾身旁,提腳踩中了汪發膝蓋內側的腿彎處,又把汪發踩在了地上,“哐當”一聲,一只鏡片跌落在地,玻璃渣子滾落四散。
“我有梅毒!我有性病!我有艾滋病!我不能抽血——”
汪發一聲高過一聲地嚷着,他的一邊的胳膊被小金蟾固定,獸醫舉着一只針筒,帶着白口罩,露出兩只森然有光的眼睛,白光一現,眼看着尖細的針管跳躍到眼前,
“媽呀,我血暈——”
吐露完最後一句,汪發在小金蟾的臂彎裏癱倒,腦袋一歪,徹底暈了過去。小金蟾皺鼻松手。汪發如死狗一般地伏地。
“瞧你這點出息!”
葛大富踢了下血暈的男人,騰出不受藥棉以及藥棉黏着的大膏藥束縛的另一只胳膊,咬着牙,滿臉鄙夷,
“哼,老子還不想讓你的髒血污穢了我的妞呢!滾開!”
跟着,葛大富走到獸醫跟前,要用另一只胳膊再獻500CC的血。
“不行!”
反對的,除了獸醫,還有傻妞兒和小金蟾。
“老大,你好歹先列一份遺囑,把那輛‘悍馬’過繼到我名下,再死也不遲啊!”
小金蟾剛說出真心話,就被傻妞兒伸手打了個爆栗,“放屁!”
“葛老大,你不能死。我還沒能給你留個後。”
打從她哥哥二傻順利安葬以來,她傻妞兒就不止一次地對她眼中的大英雄提及此事,然而,得到的不是大笑,就是“你沒病吧”的之類渾不當回事的反問。好了,以前,還有個嫂子,他不肯,她也認了。然而,現在,危急關頭,千鈞一發。她再沉默下去,這報恩的心願,可就終究不能償了。她必須有所作為。
“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他吼她。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和你開玩笑嗎?”
她用同樣的音調回複。
他很是吃驚,然而,更多的是不耐。傻妞兒的自尊如同方才汪發掉地的那個鏡片一般,碎了一地。她咬着牙,像只小豹子般地突然抱住他,拖着他,想往屋子裏的另一個房間裏走,那是一個堆放雜物的房間,然而,房間裏仍然空餘着部分的空間,對于留後這種事,那點空間足夠了。
“走!去那邊!三分鐘!足夠了!葛老大,你放心,我一定會生下你的後代!撫養他,教育他,供他上大學!”
傻妞兒說得正氣凜然,咬着牙關,好似行将英勇就義的烈士。
“大學?然後出來像這個死狗般的血暈?”小金蟾插科打诨。
“萬人迷!你實在要生,孩子戶口上的父親,就報我的名字!”年輕的獸醫插嘴。
“死相!誰說,我要嫁給你!”傻妞兒白了獸醫一眼,一臉甜蜜。
“還有我,我要當孩子的幹娘!過年紅包給雙倍!”原先被丢在一邊,腦袋撞得暈暈乎乎的黃橋燒餅也過來湊熱鬧。
大滴大滴的冷汗滾落下葛大富的額頭。他有一種立馬掐住所有人喉嚨,叫他們一個個連屁也放不出一個來的沖動。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看在獸醫的面子,他把嘴邊即将吐出的“滾”字改口,用“讓開”這種百分百禮貌的用語斥責開傻妞兒。同時,他用力晃動手臂,把她和藥棉同時甩脫。傻妞兒跌跌撞撞好幾步,被身後的小金蟾和黃橋燒餅接住,才沒有摔倒。
她傷心到極點,然而,還是問出一句,
“你寧死,也不要我為你生孩子?”
咯吱咯吱的聲音從葛老大緊繃的關節上傳出。眼尖的黃橋燒餅和小金蟾同時意識到事态發展的嚴重性。床上,朱九麗的眼眶下已是一片暗灰色的鐵青。剛剛從葛大富身體裏取出的1500CC的血液似乎不能再讓她支撐更久。似乎,她就要斷氣。
獸醫看了看表,微微搖頭,“沒時間了!”打開急救工具包,又取出一根針管,對着倒地的汪發走過去,然而,才走幾步,就被葛大富宛若拎小雞似地從地面拎起,好巧不巧,慌亂中,獸醫的吸血針管紮中了葛大富的另一只手臂。
片刻後,幾次抽血,一袋新鮮的血液充斥到血袋裏,一滴一滴地被輸入朱九麗的體內。象征了生氣的紅潤,逐漸回歸到她的臉上,綻放出久違的潤澤顏色。
“好,很好。”
正喝着黃橋燒餅端來的一碗豬血豬肝湯的葛大富咧嘴剛叫了一聲,便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半個月後,躺在床上的人角色互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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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的人成了葛大富。
這期間,他只靠喝些流質過活。連廁所裏的排洩物也喪失了往日的威壓。到了後來,包括那個救活了朱九麗感覺自己比耶稣更偉大的獸醫在內,所有人都相信,這個腳盆街史上最帥最專情最俘獲一票女居民青睐的大哥,頂多不能再活過三天。
最後,蔡小花趕來;“癟三蟾”那段時間經常和地螟幫的老大蝸牛王談判,似乎是在為了雙方彼此始終争執的地盤勢力範圍的界限劃分而争議不休。攘外的事,老大幹,安內的事,當然由老大的女人代勞。因此,當蔡小花低啞着聲音,問葛大富,你還有什麽沒了的心願的時候,所有人,在對葛大富投向憐憫的神情的同時,都是用一種看偉人的目光看向蔡小花的。領導與群衆到了牧師送信徒最後一程的地步,不能不讓人心生感動。
昔日的飛揚的神采在葛大富的眼裏找不到蹤跡。灰白色的,好似蒙着一層白霜的枯葉的顏色,覆蓋了他雙眸在內的所有區域。由于飲食的限制,他的眼眶凹陷,臉頰消瘦,本來并不明顯的顴骨如連夜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般,陡然聳立。
七月中旬的天,他仍然穿着長袖。露出袖口的手指。他的手指讓朱九麗想到了雞鴨街上的那些雞,那些被宰被燙被拔毛最後被下鍋炖湯炖出一層金黃色的油脂後的粘着一層黑色薄膜的雞的爪子。她根本沒注意到蔡小花的到來。直到蔡小花貼在她身邊問葛大富最後遺願的時候,她還在用剃須刀給葛大富刮臉。奇怪的胡須,竟是每天都呼呼地瘋長着,以完全背離将死之人的生命力的速度,毫無止境地生長着。以至于有時,一天,她要給他刮三遍胡須。與胡須同樣的,還有他的頭發,也是又黑又亮。在他仰躺之際,右邊半個殘耳不時地暴露出來。每次,她用溫毛巾給他擦臉至此殘耳的時候,毛巾所到之處,都必定要引起他的一陣震顫,無論他是醒着(zhe)還是睡着(zhao)。原來他右邊的耳朵竟是殘缺的!她以前倒是沒注意到。怎麽回事,他這耳朵是被什麽東西咬的麽?好幾次趁他沉睡,她良久注視着他右耳殘留下的鋸齒狀的表皮,不禁就會在心頭産生這樣的疑惑。這期間,除了她,就是“小金蟾”來幫忙照顧。腳盆街上的女居民都要做生意。每天,她們就像出租車要給公司交租子一般,要給保護她們,關懷她們的“天蟾幫”上貢。即使很想來此照料的傻妞兒也是有心無力。她的力氣要留給她的那些客人。說到傻妞兒,似乎讓朱九麗感到有些奇怪。這個長相清秀的小姑娘似乎每次都是用“哼”和“哈”來和她打招呼的。奇怪的還不止傻妞兒,還有腰細得快要斷掉的小金蟾,他居然在這時候開始喊着要減肥。然而,他每天的行為更奇怪。這個小金蟾總是一手提着一包超市買來的鹵味,一手提着更大一包的減肥藥,來換她的班,幫她照顧這個眼前把他的血注入她體內的男人。
當她手中的那把手動剃須刀沿着手下這個英俊卻晦暗掉的臉龐緩慢游走的時候,一種前所未有的古怪的感情潛入她的心田。一瞬間,她弄不清楚自己對這個很快要對這個世界說BYEBYE的男人的真實感情。是他毀了她,還是他救了她?他究竟是她的仇人,還是恩人?她搞不清。也不想搞清。雖然這種想法有點惡毒,但是,越來越壓迫在她心頭的某種意識,卻迫使她不得不縱身于惡毒的路徑。好在——他就要死了!所以,就算她覺得煩惱,覺得古怪,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堵住,也很快就能解脫了!當然,到那時,她一定會很難過。就像這些天,她老是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會流淚一樣。她讨厭自己這種懦弱的感情。她是“水手”,是“黑夜裏點燈的星星”,她向往的是光明,是文明,是像汪發那樣文質彬彬的好好人類所擁有的生活。她不應該總陷在污泥裏;即使污泥曾經孵化了她。
這時,蔡小花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葛大富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珠轉動着,轉動着,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門外一株老榆樹上的知了不要命的扯着喉嚨,正在嘶叫,叫得那樣響亮,又那樣地叫人煩躁。葛大富的眼珠依舊緩慢地轉動着。最終,這兩道欲說還休的目光在朱九麗的臉上落定。就這樣,所有人,又齊刷刷地朝被鎖定者望去。
并不寬敞的出租屋內,除了我們的男女主角,站着的還是那些老面孔。黃橋燒餅,傻妞兒,獸醫與小金蟾。新來的只有蔡小花。
将死之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黃橋燒餅和傻妞兒為此,相繼捂着嘴,嚎啕大哭。前者叫,“老天瞎了眼!”後者喊,“好人沒好報!”彼此哭了一分鐘,就被屋子裏的主事者厲聲喝止,
“哭什麽喪!要哭,也輪不到你們!”
蔡小花這時的心情也是萬般複雜,離析掉些許同情些許惋惜,更多占據她心頭的還有一種吃不到嘴的葡萄是最好的葡萄的不甘的思緒。
“你是放心不下她,怕她沒人照顧嗎?”她如此問床上的那顆葡萄。
男人點頭,然後又搖頭。
“什麽意思?”她問。
這時,男人咬着牙,胳膊抖動了好一會兒,才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已替自己刮完臉的朱九麗,吞吐了半天,終于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拼音為“QU”字的發音。
衆人俱都做不解狀,除了當事人。朱九麗一張俏臉,繃得幾欲碎裂。
“娶……娶……”
清晰的字眼兒終于完整地彈跳到幹燥炙熱的空氣中,而這時,門外榆樹上的那只知了也自覺地閉上了嘴。男人終于有了機會把意思表達完整,
“我……要……娶……你……”
衆人鴉雀無聲。就連朱九麗,也沒提出反對。誰都知道,和一個将死者的婚禮,不過是個形式,擺幾桌酒席而已。
兩天後,酒桌的數目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流水席。是一次,腳盆街女居民自發組織的一次義舉。這些出賣着自身最原始本錢的女人将蔡小花的兩桌酒席漫長地延伸了下去。以葛大富出租屋為□□,橫跨腳盆街的主體街道兩端,從街頭一直擺到街尾,從犄角旮旯擺到各家門口。好似用桌子擺成了一個覆蓋街道的大迷宮。能出動的桌子都出動了。到後來,兩張破板凳拼湊到一起已經算得上是豪配了。床頭櫃、沙發、小板凳,鞋櫃,甚至是磚塊都派上了用場。傻妞兒的那位獸醫客人,就是坐在三塊磚頭墊起的座位上,對着一張下邊還擺放着一只女人拖鞋的三層的鞋櫃——鞋櫃頂上擺放着一碗紅燒肉,一盤拌黃瓜,一碗紅棗蓮子湯,一杯看不清顏色的或白或黃的酒——而品味菜肴的。整個腳盆街的女居民都參加了宴席。她們還帶來了一些自己的朋友。由于人數衆多,到後來,平日晾曬內褲的竹竿都被拿了出來。沒了盤子,帶耳朵的湯鍋,就用兩根麻繩綁着,系在固定好的竹竿上吊着。吃客只要夠着脖子,把筷子或幹脆是手指伸進鍋裏,就能品嘗到不同女居民做出來各色的菜肴。一時間,說酸、說甜、說苦、說辣者都有。衆人臉上都閃爍着往日難得一見的神聖的表情。不少街上的女居民雖然在笑,但眼裏都含着淚。
在“癟三蟾”和蔡小花簡短的致詞,以及腳盆街代、表傻妞兒的發言後,宴席正式拉開帷幕。一向打扮得妖嬈的女居民,今天居然一個個穿得好像大學裏的女教授。不是穿着職業套裝,就是古板老套的連衣裙。她們和一些相熟的老鄉,和一些交好的常客,頻頻舉杯,喝着那後來小金蟾一連喝了兩斤也沒體會出究竟為何物的雪碧與老白幹一比一的混合體。這種混合液體的發明者當然是富有文化內涵的天蟾幫的老大“癟三蟾”,據他後來給出的理由說,雪碧入口甜膩,老白幹入口苦辣,将此二者混合,實乃婚姻者,昏也——又甜又苦的最佳寫照。穿了一身紅旗袍的朱九麗,和替代新郎完成儀式的小金蟾到場後,賓客們的情緒達到了□□。不知是誰先帶的頭,“哇嗚”一聲,酒席上,哭聲一片。
“葛大哥,你一路走好哇!”
“葛大哥,我們不能沒有你啊!”
“葛大哥,管我們這塊兒的大哥裏,就屬你心最善哇!你走了,可叫我們怎麽活呀?”
“葛大哥,你可把我們一并帶去得啦,省得我們在這裏,買了肉,還要倒貼膘啊!”
……
……
聽到這裏,“癟三蟾”和蔡小花對望一眼,彼此面無表情數秒。數秒之後,幫主率先出聲安慰。
“大家不要這樣!要相信我,相信花姐,更要相信我們‘天蟾幫’!我和花姐不會虧待你們!‘天蟾幫’更不會辜負你們!來,讓我們要悲憤為動力!為了我們幫派的事業,繼續奮勇前進!”
幫主兩手攥緊,一手收攏靠在小腹,一手揚到頭頂,做了個毅然絕然的大無畏的動作。
可惜,沒人搭理。
眼見就要汪洋一片的蔡小花,趕緊出來圓場,她用政客答記者問的方式來化解眼前的危機。也就是說,她說的雖然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廢話,可是,那股女人獨有的懷柔的氣息激起了效應——
“姐妹們,姐妹們,你們的心情,我完全地能體會,哪個人的心不是肉長的?這條街上的哪個姐妹不是有情有義的?以前,我雖早聽人提起過咱們街上姐妹們的豪氣與肝膽,但我總是不信,然而,今天,我算是長見識了!我可真要感謝各位,給了我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姐妹們,你們都是好樣的!天蟾幫為擁有你們這樣的人才而感到驕傲!”
在她說話的當中,哭泣聲漸漸停止。黃橋燒餅第一個帶頭鼓起了掌。第二個鼓掌的是傻妞。雖然上次,這位大姐大把投訴葛大富占用公家的安全套謀私的自己給掃地出門,可是,她反而更加佩服她了。大姐大嘛,要的就是這樣的公平正義。
“所以,諸位姐妹們,收拾起眼淚吧。哭泣,除了讓今天的新郎更加難過,除了讓今天的新娘更加傷心,除了讓諸位更加憂愁外,別的,沒有任何的作用!你們和我們天蟾幫合作這麽久,享受了我們幫派悉心的關懷與無微不至的照顧這麽久,難道,對我們幫派還沒一點信心?要知道,葛大富就是我們天蟾幫的人物啊!一個葛大富倒下去,千萬個葛大富站起來!姐妹們,逢此難關,讓我們緊緊團結在以幫主老大為核心的幫派周圍,同舟共濟,共度難關吧!”
她感人肺腑的發言被一陣響亮的掌聲打斷。仰頭喝幹了酒杯裏的混合體,蔡小花抿掉了唇膏,用與身材相稱的聲音,擠壓住周圍仍然殘留了一絲哭泣聲的空氣,
“來,讓我們為了葛大富兄弟美好的今天,讓我們為了我們大家以及天蟾幫更加美好的明天,一起舉杯!”
“到底還是女人了解女人哪!”
“癟三蟾”朝賢內助投來嘉許的目光,雖然他沒開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說,“親愛的,你真牛!I服了YOU!”
趁此之際,小金蟾用一只破舊了半邊音箱的收音機放出了《好漢歌》這首與今天場合并不怎麽搭調的歌曲。然而對此,事後,主母蔡小花卻給了他十分高的評價,誇贊他聰明伶俐。
“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哇,哎嘿哎嘿參北鬥……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哎嘿哎嘿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哇……哎嘿哎嘿闖九州……”
歡快的歌曲如同汩汩流淌的小河裏的水,沖走了幾乎所有人的哀愁。黃橋燒餅笑了,伴随着音樂,拉起了那個眼睛凝望着傻妞有些不願意和她跳舞的獸醫的手,踩着既像探戈又像秧歌的舞步,扭起了腰肢。小金蟾穿着一身借來的西服,挽着袖子,扯掉了領帶,卷起了褲管,和一個女居民在鬥酒。小金蟾今天的情緒似乎興奮得有些不對。當然,只有傻妞兒知道,這是由于葛大富近來用幾乎立遺囑的方式将那輛讓小金蟾流口水的“悍馬”機車正式交給此人的緣故。
蔡小花和“癟三蟾”低着頭,坐在主桌席上,竊竊私語,雖然時不時地有人來向他們敬酒,但仍然不能打段這兩位天蟾幫最高領導人的會晤。
悶悶不樂的,只有傻妞兒和朱九麗。
前者的不高興,自然是因為不能代恩人留後這個看來最終要付諸東流的願望而苦惱。
而後者,則完全陷入了一片深深的泥沼中。朱九麗很想,馬上,在下一個音符之前,那個躺在屋裏床褥裏的男人,就突然地死掉;然而,一旦這個畫面真的出現在她腦中,她腦海裏又突然變出一個蒼蠅拍,像拍蒼蠅似的,急于把之前的這個畫面給驅散掉。她這究竟是怎麽了?難道……她回了下頭,看了眼被幾個大紅喜字張貼覆蓋住的出租屋,心猛地一驚:難道……葛大富就是她的污泥,她的泥沼?
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開始在她胸腔裏折騰,她跟着小金蟾,在人群中穿插,臉上流露出越來越痛苦的表情。死了,他真的就要死了!她該高興才是,怎麽偏偏還會覺得這樣難受呢?
宴席不得不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而提前結束。兩個高層領導自然是在小金蟾這個敬仰領導寧願自己淋雨,也不能讓領導淋濕一滴的下屬的關照下,坐着他們那輛象征着身份的豪華豐田轎車很有尊嚴的離開的。其他赴宴的賓客就狼狽了很多。盡管家門近在咫尺,一步之遙,但從天上倒下來的玻璃柱子仍是将衆人淋成了落湯雞。街上的女居民大都第一時間逃回了家裏,靠在窗邊,門旁,斜窺外邊頭頂上那片濃濃的烏雲、以及烏雲下面那下得發了狂的雨。雨柱的腰圍很快增粗,它的力量瞬間攢聚。噼裏啪啦,稀裏嘩啦,一些松脆老舊的桌子、鞋櫃、板凳、小幾承載不住從天而降的爆發力,相繼散了架,就地安息。
雨拼命地下,淋濕了傻妞兒和朱九麗的衣裙。傻妞兒今天也穿的一身紅,鮮紅的職業套裝,腳上還踩着一雙火一般的高跟鞋。她正望着面前仍在發呆的今天的新娘:雨水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只苗條的火雞。
撐着傘來為她遮雨的獸醫被她推開。她讓獸醫站到一邊涼快去,獸醫乖乖領命。退後到一處遠離散架木板洋釘的安全地帶站立。旁觀。
“知道,我為什麽從來沒和你說過話麽?”
傻妞兒咬着牙走向朱九麗,如此問。
“什麽?”
朱九麗擡起頭。縱然雨水如透明蚯蚓般的在她的臉上爬行、亂扭,傻妞兒還是一眼看清了眼前那雙紅腫的眼睛。哦,她在哭!她還好意思哭?!
傻妞兒伸手,揪住了朱九麗旗袍的領口,朝她大叫,
“你不配!懂不懂?那都是因為,你配不上他,不配!不配!你不配!懂不懂?你懂不懂?”
激動中,她重複着憤怒的詞語。
朱九麗搖頭。
傻妞兒用力扯住旗袍的領子,接着突然松開,朱九麗踉跄着後退幾步,身體斜着摔倒,她趴在地上,胳膊蹭到了地面躺着的一塊木板上。那木板似乎是一個家具組成零件的一部分,木板一側上還附帶着一顆長長的鐵釘,鐵釘将朱九麗的胳膊劃破。鮮紅一片!
又是血!
傻妞兒深吸一口氣,蹲下身,揪住朱九麗的頭發,用力地撕扯。
“是你害的!是你偷了他的血!是你害了他!我要你償命!償命!”
獸醫見狀,趕緊過來勸架。
然而,雨太大,人太狂。于是,他自然又想到了那管麻醉針。匆匆忙忙地回傻妞兒的屋子去找。他記得,上次輸血事件之後,留了些麻醉針在傻妞兒那裏。
朱九麗很快被卡住了咽喉,出不了聲音。事發地在今天婚房的門口。那是一個死胡同。入口狹小,除了隔壁小金蟾空蕩蕩的屋子外,看不到其他的好事的鄰居。
冰涼賽過雨水的十根瓷器的細管子勒在朱九麗的脖子上,讓她眼前的一切景物逐漸變得扭曲異形。傾盆的大雨中,她只看到一團又一團灰白色的霧氣。傻妞兒似乎已經消失。脖子上的痛也不再存在。霧氣中,一個高大的人影越來越近。人影走得很急,咿咿呀呀地似乎在朝她大喊。在喊什麽?她聽不清。接着,耳畔傳來幾下重物撞擊地面,讓地面淤積的雨水飛濺四射的聲音。然後,似乎是殺豬般的嚎叫——好像,是個女人在哭。哭……哦……她似乎一直都在流淚……從下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