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2025年5月7日

過完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寒假,學校裏的一切似乎都開始加速運轉起來。跑着去食堂,跑着去廁所,走廊上随處可見都是奔跑的身影,每個人都清晰地認識到“時間不可追”的道理。

學生忙,老師也忙。

忙着分析歷年的考點重點,忙着對比其他學校與自己的優劣勢,絞盡腦汁總結自己的經驗知識,想法設法從每一方面提升自己學生的成績。

一分也是擋住無數人的攔路虎。

陸從明望着陰沉沉的窗外,二月末了卻絲毫沒有春暖花開的感覺,糟糕的陰雨天還是連綿不絕的籠罩着這座城市,仿佛還能感受到年初時冬夜裏刺入骨髓的寒意。

“唉,”他嘆了聲氣,停下筆插着兜,“這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張平帆頭也沒回,話接的很快:“還有不到四個月就能解放了,這樣一想是不是舒服了很多。”

陸從明:“我是說這個鬼天氣,誰問你高考了。”

“我又不是回的你,我在和我同桌說話,是不?”張平帆一擡下巴,連眼色都沒給自己同桌使一個,自認對方能準确無誤地接收到自己的信息。

他的同桌也“很給面子的”睬都不睬他一眼,張嘴說了句:“滾。”

只有肖立文認認真真回答陸從明的問題:“也就這兩周吧,我看了天氣預報,下周五就會轉晴了。”

“咱們這周是不是要百日誓師啊?這麽大雨還能進行嗎?”

張平帆說完後陸從明和肖立文齊刷刷盯着他,目光仿佛看傻子一樣,充滿憐愛。

肖立文:“百日誓師是在學校大禮堂舉行,不是露天。”

張平帆:“……哦。”

百日誓師那天難得的只下了點小雨,高三教學樓的學生提着凳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了教室,跟接龍似的。

大禮堂很快被人群占滿,大家分班列坐好,除了各班班主任外,老師們集中坐在左上角第一區域。

陸從明找了一圈,還是沒發現楚識語的身影。

沒來嗎?不應該吧,這麽重要的場合老師應該都要求出席的吧。

他不信邪地又找了一遍,這才在入口轉角的位置看到了想見的那個人。

近兩米高的立牌擋住了大半個身子,楚識語拿着手機在和電話那頭的人說着什麽,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總是這樣神情淡淡的,可目光卻一直垂落在地面,始終不曾擡頭。

陸從明收回視線,他沒有偷看別人打電話的習慣,找到了人他就安心了。

校領導講話、播放六中建校以來取得大小輝煌成就的宣傳片,老師代表發言、學生代表發言,百日誓師的整個流程走下來不超過一個小時。

陸從明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想起楚識語那個垂眸略顯落寞的眼神,心裏總是泛起絲絲不安。

他糾結來糾結去半天也沒想出排解的仿佛,放在褲兜裏的手機震動了兩下。他歪着身子将手機放低在膝蓋以下,楚識語少見的主動給他發了信息。

-謝謝你。

陸從明下意識擡頭去找楚識語的位置,對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看着紅色背景的屏幕上方正在播放的宣傳片,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這條消息也只是他在做夢。

可是手機屏幕上的确多出了一行字。

一直到典禮結束陸從明都沒能找到和楚識語說話的機會,發消息過去也沒收到回複。

晚上十點多,陸從明下車後獨自走在燈火煌煌的街邊,遠處的寫字樓依然亮着零星燈光,近處的夜市小攤才剛點燃竈火。

安靜了一下午的手機在此刻終于響動起來。

果然是楚識語的來電。

“喂。”

“是我,楚識語。”z

在他面前,楚識語好像很少以老師的身份自稱,平等的稱呼,平等的交流方式。

“我知道,我有你號碼。”沒等她說話,陸從明接着道,“你今天上午發的那句‘謝謝’是什麽意思啊?”

楚識語:“就是謝謝你的意思。”

隔着細微電流的聲音透過耳機線清清楚楚地傳入陸從明耳中,平穩跳動的那顆心髒此刻仿佛被人用指尖輕輕掃過一般。

隔靴搔癢,陸從明頭一次對這個詞深有體會。

“陸從明,”她忽然喊他的名字,帶着點鄭重其事的意味,“謝謝你。我爸媽同意我出國了。”

陸從明怔愣了一瞬,才明白她說了什麽:“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楚識語深呼吸了一下:“上午的時候我爸給我打了電話。不過也不能完全算同意吧,我媽還是不太情願,我爸說會幫我勸勸她,我爸……一直都覺得挺虧欠我的。他覺得當初要不是他生病,我媽也不會有機會留住我。”

陸從明在這一邊輕舒了口氣,笑了起來:“那也挺好的,沒把話說死就有說服的餘地。”

“對,我媽其實不反對我繼續讀書,她只是不想我離開家太遠。”楚識語在那邊輕聲道,“她放不下,她還是把我當小孩子,覺得我不能照顧好自己。”

“那你呢?”陸從明問。

“什麽?”

路邊攤的煙火氣順着鼻腔肆無忌憚的鑽進陸從明的大腦,明明已經吃了晚飯,但他此刻仿佛一個饑腸辘辘的流浪漢,拼命尋求讓自己活下來的那一點食物。

一點……只要一點就好。

陸從明說:“你能放得下這邊的一切嗎?”

楚識語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陸從明,我曾經問過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陸從明從沒想過自己能這麽平心靜氣地和楚識語再次讨論這個問題,就像朋友間喝酒時的談天說地一樣,第二天就能忘得一幹二淨。

“我記得,你當時否定了我的喜歡。”陸從明沉着聲音,尋常道,“我也否定了我自己。”

楚識語呼吸滞了一瞬。

對面安靜了好半晌,陸從明扯了扯唇角,再度開口:“楚老師,我沒想過我們還能說起這件事,我以為大家都會心照不宣地選擇忘記。”

“是麽,我也沒想過,所以說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

沿路的燈火映照着回家的路,陸從明每次都要一個人走過從公交站到小區樓下這一長段路程。沒有相熟的朋友同行作伴,也沒有父母等在盡頭,好在還有滿城的尚未散盡的人間煙火味包裹着他,讓他不至于覺得前行的路途是無依無盼的。

耳朵裏塞着耳機,雙手插在衣兜裏,肩上的書包放了幾張試卷,陸從明低頭看了看漆黑一片的腳下,漫不經心地說:“楚老師,等你去了國外,你會想我嗎?”

楚識語那邊依舊沒聲……陸從明也不介意,他笑了起來,在黑沉沉的夜裏尾音被拉長些許,顯得很是随性:“我會想你的。”

他又說:“如果你現在再問我一次為什麽會喜歡你,我還是不知道怎麽回答,可是我會想你的。”

“……陸從明。”楚識語在那頭輕輕喊他。

可是除此之外,她說不出話來。

陸從明長呼出口氣,對她說:“只有三個月了,一百天。”

楚識語看着陽臺外的漫漫長夜,遠處的路燈和頭頂一彎淺月不足以照亮所有的路。她手裏握緊着手機,指節曲起隐隐泛白。

“你還記得今天百日誓師時那個學生代表說的話嗎?”楚識語問。

“聽了,忘了。”陸從明坦然道。

楚識語微微一笑:“我也只聽了最後一點。‘一百天是個儀式,但真正存在的并不只有這一百天。我們從出生下來就在學習,小時候牙牙學語,是為了能與人交流,長大一點學習琴棋書畫,為了讓自己有所長,後來十二年時間學習各科知識是為了一百天後的高考。可無論哪一種都不是為了滿足其他人,為的都應該是自己……’”

她仰頭看着沒有半點星光的夜空,想必明天天氣又不會太好:“陸從明,不管做什麽事,當然前提是正當合法的事,我希望你能首先需要考慮你自己。”

而不是她,也不是其他任何人,不應該把她或者其他人當做自己生活的重心,你只需要滿足自己,讓自己開心就好。

你才是自己生活的焦點。

“只有一百天了,”楚識語溫聲道,“你好好加油,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當時間按照天數來倒計時時,一切仿佛都裝上了滾輪,飛速地朝前跑着,讓後面的人追的精疲力盡。

講臺前方的黑板旁倒數的數字一天天變小,平均兩天一次考試的強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你現在所浪費的是你的未來。

大小考試考了無數回,陸從明的分數基本穩定在650,早已達到他當初順手定的那個目标。

在得知班上不少人都将目标學校選定了清北這兩所時,他覺得自己有點不求上進。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他好像從來沒考慮過,在這一方面,他小心的過于謹慎現實。

在對待楚識語的問題,他卻瘋的完全不像自己。

楚識語站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靠着牆角接電話,對面湯敏興奮的聲音就差從電話裏蹦出來了。

“我就知道,你遲早還是得出去的,這小地方留不住你。”

楚識語抿唇低笑起來:“晚了兩年,也不算太晚吧。”

“你打算什麽時候走,走之前咱們好好聚一聚呗,以後大概只有過年才能見一面了。”

“還沒定,應該高考之後吧,這邊的事要處理好、流程有點麻煩。”

“也是,唉,”湯敏又是激動又是嘆息,“一眨眼都這麽多年了,你還是能出國繼續讀書,真好。”

楚識語趁着沒課的這點時間忙裏偷閑地又和湯敏聊了會。

電話剛挂斷,頭頂正上方的下課鈴便準确無誤地開始它例行的“騷擾工作”,原本還想待在外邊看看風景的心情瞬間被攪得一幹二淨。

楚識語一轉身,一眼就看見那個相當熟悉的人揮着手朝她打招呼,看樣子是有話要說。

她照舊走下樓梯,陸從明跟在後邊,隔了兩個人的距離。分明就是很正常的師生之間進行和諧友愛的交流,陸從明總有種被弄出偷情的感覺——還是他自己弄的。

“怎麽還有時間出來閑聊?”楚識語問。

陸從明:“你計劃什麽時候走?”

“暑假吧,具體時間沒定。”楚識語覺得這個事情沒什麽不能說的,“學校那邊九月開學。”

陸從明從樓梯上往下跳了兩步,看了眼周圍沒人,才和楚識語并肩一塊往下走:“高考的時候你還會在這邊嗎?”

“有話就直說,”楚識語現在和他說話也懶得裝出一副為人師表的正經模樣,“再繞彎子我就走了。”

“行行行,”陸從明也不繞了,“我就是想考完之後請你吃個飯,單獨的,不是謝師宴那種。”

“我不收禮。”楚識語別過身子微微朝後仰,警惕地說,“謝師宴應該也不去,你們自己玩的開心點,有老師在場總會不自在吧。”

陸從明粲然一笑:“我巴不得你去,怎麽會不自在。”

楚識語抿着唇無奈道:“還沒考呢就想着怎麽玩了,快回教室吧。還有其他事嗎?”

她說完轉身又往樓上走,和陸從明擦肩而過。

陸從明喊住她:“楚老師。”

“怎麽了?”楚識語回頭。

陸從明沖她眨了一下眼睛,在兩級臺階下仰望着她:“再考慮一下呗。”

……

高考那天天氣很好,好的也有些過頭了。

張平帆找了個稍微陰涼點的地方,掀着衣角露出一截肚皮給自己手動造風,皺着眉和身邊人抱怨:“我們那個考場,聽力的時候把風扇關掉了說是為了不影響效果,結果就一直沒開了。那兩個老師不熱嗎?我他媽坐在窗戶邊連個窗簾擋光的都沒有。”

“大家都一樣,”同學安慰道,“要是真因為風扇噪音太大聽力沒聽清,豈不是虧大了。”

在這種關鍵時候,大家都是能小心則小心,避免一切有可能導致丢分的外界因素。

“現在還不能走嗎?我怎麽一點也沒感受到考完解放的快樂啊。”張平帆說。

“不能吧,其他人還沒全部出來。”同學說,“班主任應該還要說些什麽,晚上還是明天不是要聚餐嗎?”

張平帆:“聚吧聚吧,幹脆就今天晚上也不用睡覺了。”他朝裏望了望,小聲抱怨道,“陸從明怎麽還沒出來,他們那考場都這麽慢嗎?”

陸從明早已經出來了,他沒有來到自己班指定的位置集合,一出考場沒能找到楚識語的人,他就去找了九班的班主任陳穎。

據他幾次觀察,楚識語和陳穎關系不錯,或許能夠知道她在哪兒。

陳穎也正在躲在一顆百年古樹下避暑,眯着眼看見自己班的學生一個接一個從考場出來,身邊多了一個別班的人都沒發現。

“陳老師。”陸從明乖巧地打了個招呼。

“哎,有什麽事嗎?”

陳穎不可能認識整個年級的全部學生,但因為和楚識語來往還算多的緣故,對于她教的兩個班的學生都有點印象,也看見過陸從明來找過楚識語幾次。

更重要的是……

“對了,楚老師讓我給你帶句話。”陳穎說。

陸從明沒料到自己還沒問就從對方口中聽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楚老師她人呢?”

要說什麽為什麽不自己來?陸從明心裏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喉嚨口仿佛被人揪住慢慢收緊。

“她走了,”陳穎輕而易舉地說出了那個答案,“下午兩點的飛機。唉,都沒來得及吃頓飯。”

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輕輕一擰,就斷掉了他的所有呼吸。

沒有任何征兆。

一切都只在一瞬之間。

陳穎說:“她說,她希望你能越來越好,能考上理想的大學,學自己喜歡的專業,做自己喜歡的事,為自己而活。”

“奇怪了,有話就不能給你發信息嗎?”陳穎還在後邊低聲嘀咕,“萬一我沒找到你呢……”

然而陸從明什麽都沒聽見了,間歇性的嗡鳴聲裹挾着他,讓他感覺到一陣眩暈,腦子裏只剩下一句話:

她走了。

連個當面告別的機會也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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