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識語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上,手裏轉着半杯酒,悶頭喝了一口繼續聽身旁的人說話。
大概是許久未見,湯敏話有點多,一下說到自己這段時間的工作生活,一下又回憶以前的高中時期,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沒什麽順序。
她一手撐着下巴,摩擦着酒杯邊沿,眼睛半垂下來,漆黑的眼睫微微眨着,安靜聽完後拍了拍湯敏的背,寬慰道:“分了就分了吧,以後會有更好的。”
這句話實在是老套的很,但楚識語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話安慰好友,站着說話不腰疼,大概說的就是她。
別人的辛酸苦辣她無從體會,就像湯敏也不能代替她過她現在的生活一樣。
湯敏把臉埋在臂彎裏,使勁點了兩下頭,含混不清地說:“我知道,我難受的是我居然沒有特別難過。”
楚識語有點意外湯敏的話,又聽她繼續說:“我睡了一天,睡醒之後把他手機號碼、微信都給删了,删完之後好像也沒有特別不舍得。第二天該吃吃該喝喝,一點都沒耽誤。我是不是太絕情了?”
楚識語把玩着手上的酒杯,聞言說道:“你只是比較想得開。”
或者說,沒什麽心肺。
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唉,我也就只能想得開了,世上男人千千萬,我憑什麽吊死在他這棵歪脖子樹上。”
湯敏嘆了聲氣,擡頭看着楚識語的側臉,黃白交織的光影之下顯得有些模糊,仿佛鍍上了一層淺淡的光暈,她伸手摸了摸,憐愛道:“好在你現在也從北京回來了,咱們能多見見了。”
楚識語垂眸低笑了一聲,輕聲道:“是啊,回來了,挺好的。”
她踩着高腳凳轉了半圈,目光投向周遭陌生的身影,卻在觸及遠處某張長沙發上的人時倏然頓住,随即擡手慢悠悠地朝對面打了個意料之外的招呼。
她臉上的笑容應該還沒收回,楚識語心想。
湯敏餘光中看見她的動作,好奇地順着那邊看了過去,只看到一群小年輕玩鬧。
“怎麽了,有熟人?”
楚識語有點意外地轉過身,說:“算是吧,一個學生。”
“哈?”湯敏頓時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哪一個啊,只給我看看,還是全部都是?”
楚識語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扯出自己被她拉住的袖子,說:“就一個,要是全都是我覺得他們應該會想立馬走人了。”
“也是哈,”湯敏心情瞬間好了不少,“趁着周末跑來酒吧玩,結果還遇上自己老師,想想都有點倒黴。”
“還行,至少沒被吓跑。”楚識語情緒恹恹地說。
在她看來,學生與老師的關系基本只限于在學校和課堂上,就像在普通公司上班的同事一樣,下了班通常不會有交集。
她很難想象在私下裏遇見自己的學生會是什麽樣。
湯敏繼續嘲笑了幾聲,問她:“在學校教書是什麽感覺啊。我之前上班每天從早忙到晚,早上90%的電量,晚上回去還能有70%,老師應該挺不錯的吧,寒暑假這一點我就很羨慕了。”
“就那樣吧,”楚識語說,聲音裏似乎夾雜了一絲微妙的嘆息,拖長的調子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跟上班本質上也沒什麽區別,就是地點不同而已。”
湯敏想了想,說:“也是。”她狀似無意地朝那邊看了眼,一群小孩兒嬉嬉笑笑沒個正形,忽然感嘆道,“年輕真好啊。我之前回了一趟學校,明明也才畢業沒幾年,但是走在那些學生裏面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感覺自己突然老了好多。”
“你還會不好意思?”楚識語不接她的長籲短嘆,無情地戳破。
湯敏搭上她的肩,笑眯眯地說:“也還行,我還不到25呢,看見那些小學弟們我都想跟他們來一場姐弟戀了。”
“行行行,快去吧,一長串的小帥哥在等着你。”
“話說回來,”湯敏眨了下眼有些期待地看着她,“你學校有沒有什麽校草班草之類的,姐弟戀嘛,差個一歲半歲有什麽意思。”
楚識語當即瞪了她一眼:“你正經點行嗎。想玩姐弟戀去大學找,排着隊任你挑,別禍害高中生,都還未成年呢。”
“哎呀,眼睛別瞪這麽大。”湯敏往她身上靠了靠,朝後面那群人看了看,樂呵呵地說,“我就開個玩笑,誰真跟高中生談了,一群小屁孩。”
陸從明收回在空氣中莫名擺了幾下的爪子,回頭面無表情地對朋友說:“沒誰,學校老師。”
“你說誰!”李宇航仿佛長了順風耳,明明坐在離他四五個人遠的位置居然也聽得一清二楚,當即飚出了一個男高音。
“用不着擔心,又不是王主任他們,怕什麽。”
“不是,對于老師這個物種吧,不分姓王還是不姓王。”
陸從明瞥了他一眼,又道:“放心吧,我班上英語老師,她不管這些的。”
興許都沒認出他是誰,只是禮貌性地回他一下。
他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小半杯,冰冷刺激的液體不由分說地順着舌頭滑進喉腔,激得人瞬間回神。
服務生抱着一箱可樂經過,穩穩當當地放在了他面前,然後是第二箱、第三箱、第四箱、第五箱……
他皺着眉擡起腳讓開地方,問:“這你們誰點的,點這麽多可樂幹嘛?”
“沒有啊,”李宇航說,“出來玩喝什麽可樂,當然要喝酒了。”
服務生适時開口,擡手指了指楚識語所在的位置:“這是那邊的小姐送你們的。”
湯敏看見服務生的動作,愉快地朝他們揮了揮手,被楚識語沒好臉色地拉下來。
“你幹嘛?”湯敏背靠着吧臺,美滋滋地轉了回來,“你學生看着都挺高興的,沖我笑呢。”
“不笑難道還哭嗎?沒事送他們可樂幹什麽。”
“難得遇見熟人,還是你學生,我自然要表示一下。小屁孩當然只能喝可樂了,喝酒也不看自己抗不扛得住。”
“行了你,五箱喝的完嗎?”楚識語沒好氣地說。
五箱可樂自然是沒喝完的,先前就吃了喝了不少東東西,哪怕他們十幾個人平分也沒能解決掉。
陸從明分了兩瓶回去。
普通的鋁罐握在掌心幹燥溫涼,他把兩罐放在書桌上并排擺着,左看右看審視了好幾遍,實在是非常普通,超市裏随處可見的那種。
但似乎……又有哪裏不太一樣。
說不上來。
他摸出手機,點進了班級群。
和大多數班級群一樣,他們班也有兩個群——一個有老師,方便發些複習資料什麽的,一個沒老師,便于大家瞎聊。
楚識語在第二天就被英語課代表邀請進了群,但從沒發過言也沒在群裏布置過任何作業,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
和其他的老師動辄上傳十幾份資料,耐着性子督促他們認真完成作業完全不一樣。
楚識語的頭像極其簡單,純白的底色之上淩亂地充斥着幾根黑色線條,壓根看不出是什麽意思。
就連空間也是關閉的。
手指觸及屏幕,陸從明背抵座椅摩擦了幾下,經過一番掙紮再三猶豫之後點了添加,輸入了驗證信息——自己的名字。
心裏卻突然犯嘀咕,楚老師會知道他是誰嗎,要是不知道該多尴尬啊。
加了之後要說什麽呢,說句謝謝嗎,會不會太生硬了。
……
然而一晚上過去,朝陽也起了個大早,推開窗便是早春季節難得一見的溫暖日光,散漫地落進屋內,投映在桌面上。
陸從明對着風醒了一會兒神才翻開手機,依然沒有通過驗證。
随後的幾天,陸從明的驗證依然是沒有通過,他默默盤算了一下,感覺更尴尬了,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不想回。
要是後一種……算了,還是前一種吧。
看着楚老師低頭講課的側臉,他心想。
但身體的行動往往和內心的想法不太協調,不然也不至于出現那麽多不經大腦讓人追悔莫及的事了。
課後陸從明拿着一張英語試卷,特地圈出了一個語法題目。他的英語成績還不錯,平時基本不會有需要來到辦公室詢問老師的機會,這次卻破天荒地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果然是暈頭了,他踏進門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裏嘩啦啦響着,然後另一個小人又一腳踢了出去。
楚老師具體講了些什麽他沒聽,因為這道題目他會,但是她的聲音卻不斷地湧進他的腦海。
陸從明收好試卷,說:“謝謝老師。”
“我應該做的。”楚識語答。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啊不對,也是這個。”陸從明一下子結巴了,說話颠三倒四的。
楚識語擡頭看他。
“呃……”陸從明沒由來地愣了愣神,将自己跑遠的神思一點一點抽回,“上周末在酒吧……謝謝老師。”
楚識語沒料到他會主動說這件事,聞言“啊”了一聲,解釋道:“那是我朋友送你們的,不用謝我。不過也确實不應該喝太多酒,都還沒成年呢。”
陸從明倏地愣住,低頭看着對方,輕眨了幾下眼睛。
心裏想,哦,他确實是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