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林間薄霧, 将泂泂的清泉照得透徹明淨。雖是初秋,山間卻還是草木幽蔚的景象。
一只通體雪白的朱鹮正優雅地踱步涉水,捕食魚蝦。泉水的源頭,恰有一顆枝葉婆娑的扶桑樹巍巍屹立。
這樹約有四五尺之高。深紅色的花朵猶如火焰,布滿樹的全身上下,而肥碩的葉面上還點綴着晶瑩剔透的露珠。
一只纖纖玉手搭上葉子,迫使露珠滾滾, 凝成細小的水流,直直流入那青灰色的玉瓶中。
玉瓶的主人翩翩身着水藍色紗裙,輕輕晃動着玉瓶聽聲響, 不由展顏一笑。
笑靥如花,嬌俏可人,精致的眉眼間滿是靈氣。
翩翩将玉瓶收起,手上又拿來一個陶瓷罐, 在潺潺的溪水稍作洗滌後,舀上滿當當的清水, 在踩着輕快的步伐離開。
歡樂的背影好似在翩翩起舞,真是人如其名。
謝生看着,卻深沉地嘆一口氣。
扶桑樹微不可見地抖了抖葉子,顫了顫花。
距離他附身到樹上, 大概已有半個月,他卻一點辦法也無。
扶桑雖是傳說中湯谷的神樹,他附身的這一株卻是普普通通,別說化形了, 就連修煉都難。尤其是現在,他作為一顆樹而存在,修煉更是難上加難。
對植物來說,花就是草木的靈魂。
所以花朵修煉成精最為容易,比如荷花、又比如牡丹芍藥。他們的花期雖然短暫,修煉速度卻是無可比拟的。
而樹木就差得很多。
他們不往往會因為自己的開花結果而失去太多靈力,花朵于他們而言,是割舍不掉的累贅。
維持着上百朵花開放的謝生,此刻顯得猶為艱難。
他憑靠上次做荷花的經驗,苦心修煉十餘天,才跟上花精們的節奏,勉強與自己身上的扶桑花交流。
至于別的動物的語言,他還是慢慢學習吧,聽着朱鹮鳴叫的謝生如是想。
盡管說不上話,但這不妨礙謝生觀賞山間精靈一樣的翩翩。
系統糾正道:【應該是仙女。】
好的……仙女翩翩。
她正拖着一個衣衫褴褛的男人往溪水這邊來,步伐沉重,嘴角卻是甜蜜的笑意。
男人昏迷中也擰着眉,很是痛苦。他的面部、四肢、破布掩蓋不住的皮膚上,遍布稠密的玫瑰色丘疹。
顯然是個得了花柳病的浪蕩公子哥。
謝生觀察這人的慘狀好半天,也不覺得這是季青臨,便問系統道:【寶貝,你問問他是不是?】
系統道:【我不知道啊,我只能肯定他是羅子浮。】
但就算系統不說謝生也能确定。
謝生就又問:【那安道有說什麽嗎?】
系統突然委屈:【……沒有,我聯系不上安道。】
【聯系不上?】
系統悲傷道:【組長說為了加大難度,不準我們聯系。】
謝生:【……沒毛病。】
不過這也就意味着,季青臨并不知道謝生現在是一棵扶桑樹。
謝生突然有點頭疼,誰能想到自己的對象會是一顆樹?
還能不能愉快地談戀愛了?
翩翩把人往水裏扔完就撈出來,揪兩片謝生的大葉子,拿把剪刀就開始剪剪剪。
寬大肥厚的葉子被裁後,果真變為質地細膩的綢緞衣裳。
羅子浮蘇醒過來,驚訝地穿好衣服,跟着翩翩一起美滋滋地離開。
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沒用。
謝生嘆一口氣,選擇繼續修煉,雖然他又開花又得掉葉子,照這個速度,他也就用個三年五載的……就會說人話吧。
謝生樂觀地想着,不忘吩咐系統有人再來時提醒他一下。
第二次醒來已經是日暮時分,謝生一眼就看到了精神煥發的羅子浮,曾經的爛瘡已經痊愈,只剩下一些暗沉的疤痕殘留,在那俊秀的臉上很是顯眼。
翩翩是帶着羅子浮來洗澡的。
不知是溪水還是仙術的緣故,羅子浮的花柳病漸漸被那翩翩帶來的水洗幹淨,他就說着想來洗一洗,看能不能把疤痕也洗幹淨。
翩翩到底是個小姑娘,開開心心地把人領過來,丢下一句快一點,就捂着臉跑開。
跟個小鹿一樣靈活敏捷。
羅子浮盯着翩翩遠去的身影,發呆好一會兒,才慢慢褪去衣服下水。
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水的寒冷,羅子浮無知無畏地往溪水中央走,板着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溪水不深,堪堪到羅子浮的腰腹。
謝生瞅來瞅去,覺得羅子浮就是季青臨的可能還是蠻大的。
他調動起自己微弱的靈力,試着飄朵花下去。扶桑花的靈力與他想通,雖然各自有各自的意識,謝生借助扶桑花來觀察外邊也不是不可能。
被選中的扶桑花發出一聲歡快的呼喚。
“呦呼!”
赤紅色的花苞半開着,在風中飄飄蕩蕩,落到水中後繼續漂,不偏不倚撞上羅子浮的腰。
羅子浮神色不明,稍一閃身讓花繼續流走。
他仿佛是放棄思考,蹲下一點一點浸入水中,只露出自己的口鼻眉眼。
烏黑的長發在水下逸散開來,看着又不那麽像了。
謝生默默又扔下去兩朵。
扶桑花一前一後落水,晃晃悠悠地靠近羅子浮,碰到羅子浮的一瞬間,就在水的粘結作用下貼上去。
“嘩”地一聲響,感到自己被觸碰的羅子浮猛然出水,警惕地看向水面。
可惜卻一無所獲,他并未發現柔順的長發上覆着兩朵紅豔豔的花。
身為罪魁禍首的謝生一樂。
倒不是為單這喜慶的畫面,而是因為兩朵花都跟小娃娃似的,争吵着自己是第一。
“是我先上來的!”奶聲奶氣的聲音非常稚嫩。
另一個則奶兇奶兇:“哼,是我!”
“呔,打一架?”
“嚯,奉陪!”
……
兩道聲音一個比一個稚嫩不說,還全都忘記自己是打探消息的。
謝生哭笑不得,幸好他就沒抱什麽希望,這時也沒太失落。就是看看身上數不清的花,莫名覺得自己是多了一群孩子要養……
羅子浮清洗好半天,才發覺頭發上的花,幽幽地看了謝生這顆樹好幾眼,才伸手摘下。
紅彤彤的花瓣浸了水,顯得越發豔麗。
他本來是想讓這兩朵花也随波逐流,可手托着花剛碰到水,那花就跟成了精一樣緊緊攀附着他手心。
羅子浮表情古怪,又把手給收回來,看着花發愣。
小扶桑花的笑容十分得意。
翩翩來找羅子浮時,羅子浮順手就把花送了出去,稱贊道:“鮮花贈美人。”
這是他讨姑娘們歡心的老法子了,青樓的妓子大多不吃這套。可翩翩這個未涉塵世的仙女,一下子就羞紅了臉。
純情的翩翩就這麽被撩了一波,紅着臉接過一朵扶桑花,捧着大紅花不知所措。
羅子浮低頭湊近,神态溫柔不知道又道一句什麽,把另一朵花別上翩翩的發髻。
翩翩連耳朵都變得粉紅。
暧昧的氣息籠罩着兩人,直到他們離開也未消散。
謝生看得直皺眉。
怎麽看,羅子浮都是一個色、欲熏心的普通人,剛從花柳病中解脫出來,就開始打仙女的主意,還美名其曰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簡直是不知所謂!
季青臨如果是羅子浮的話,還會這樣做嗎?
答案應該是不會,但也不排除季青臨會把翩翩當成謝生,而這樣做的可能。
無法做出判斷的謝生選擇與小扶桑花們感官通用。
兩朵花目前都在翩翩的身上。
謝生看着兩人沿着溪流,走過蜿蜒崎岖的山路,越過石橋,到了一處幽靜卻別致的山洞。
翩翩燦爛一笑,把扶桑花放在了石桌上,問道:“你餓嗎?”
羅子浮點點頭,遞給翩翩一把剪刀。
翩翩咔嚓咔嚓地又剪起樹葉,看得謝生一陣肉疼,連扶桑花都在瑟瑟發抖。
剪成餅狀的樹葉化成餅,剪成雞鴨魚肉狀的樹葉化成雞鴨魚肉,從陶瓷中倒出來的清水化成撲鼻的美酒。
兩人大快朵頤,享受着樹葉美食。
翩翩沒吃幾口就又拿起剪刀咔嚓咔嚓,看樣子是在裁剪衣服。
而羅子浮撕一塊雞肉丢嘴裏,吧唧吧唧……
又啃一口餅,吧唧吧唧……
最後往嘴裏倒酒,咕嚕咕嚕……
繼續重複,吧唧吧唧咕嚕咕嚕……
一陣打人的沖動油然而生。
謝生差不多能确定羅子浮不是季青臨。
他飛快地轉移注意力,關注起翩翩……倒也不排除季青臨女裝的可能。
可翩翩裁剪的不是羅子浮的衣服,是她自己的。一件用飄帶裝飾的襦裙、一件式樣別致的白绫襖、一件色彩斑斓的水田衣、又一件色彩斑斓的水田衣、再一件色彩斑斓的水田衣……
花式之新奇,手法之靈巧,無情地推翻了謝生第二次的猜想。
女裝有可能,裝出嬌俏的模樣也不過分,可給自己做衣服就算了,不僅做當下最時興的款式,一件衣服變着顏色做個十來套就說不過去了吧?
謝生看着紅綠紅的搭配,只覺眼睛難受。他猶豫再三,還是選擇回到自己的扶桑樹。
既然兩個人都被他排除掉,他就不太想關注了。
細想一番,這個故事概括來其實就是翩翩拯救渣男、羅子浮浪子回頭,有情人沒成眷屬。
可羅子浮還沒改過自新的這一段,謝生實在沒眼看,索性就等翩翩的朋友花城娘子來訪時再說。
大概半個月後,花城娘子會來向翩翩報喜——她又添了一個小姑娘名叫江城。兩人親親熱熱地聊天歡笑。
羅子浮見花城娘子漂亮迷人,捏腳撓手心地調戲,卻發覺身上的錦衣變回秋葉,又冷又羞慚,這才消了賊心。
謝生打算瞧瞧花城娘子是不是季青臨……再不對他就要懷疑翩翩和羅子浮未生出來的兒子了。
正思索着,有個披頭散發的醉漢搖搖晃晃地向謝生走來,憨笑着拍上扶桑樹幹,稱贊道:“好花,好樹啊!”
謝生一愣,狐疑地一看,發現還是羅子浮,吃醉酒跑出來撒瘋。
羅子浮哈哈笑着,把衣擺一撩,賤兮兮道:“好、好好花……我給你澆澆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