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5
葛大富涉嫌的罪名有三:
第一,擾亂社會公共秩序——他的同伴李巧手為了拖延住和舅舅聊完天的張愛民,以及與張愛民傳遞暧昧眼神的汪忠民走向電梯的步伐,竟然夥同邱小爪跑到後堂,将許多待宰的雞鴨鵝放出,讓這些帶着羽毛的畜生嚴重擾亂了本市兩位重要領導的重要工作性質的招待會;
第二,妨害社會公共安全——若幹只雞的尖喙,利爪抓傷了來會的數十位的嘉賓;若幹只鴨的羽毛迷傷了不少與會客人的眼睛;若幹只從天而降的鵝的大嗓門的嘶喊激發了三位貴賓的心髒病。——王公正的老岳父就因為被一只灰背白肚的大鵝撲在耳邊一頓狂叫,而心髒病突發。最後在救護車到來前,停止了呼吸。為此,陳相憐哭得死去活來。要王公正務必活捉到那只肇事者,她要将此鵝開腸破肚,抽出其腸,剁成萬段,以慰其父在天之靈。另兩位貴賓據說在被搶救過來之後,心有餘悸,從此立下毒誓——戒吃鵝身上的任何零部件。
此外,愛搗鼓化學藥粉藥劑的李巧手在事故最後還弄出了一包見水就會發出十八串鞭炮聲響的炸藥疑似物。雖然沒有造成人員的嚴重傷亡,但在這些最後的炸裂聲中受到驚吓的雞鴨鵝卻變得更加瘋狂。事後逃掉的李巧手這筆賬,自然也要算在被抓住的葛大富的頭上。
葛大富最後一條罪責自然是強奸未成年少女罪——朱九麗整十五歲的年齡被派出所所長王公正輕描淡寫地撇掉兩歲。王公正這麽做,當然是為了向錢愛國這位北京來的張愛民的舅舅顯示他果斷幹練的辦事能力。打從這位舅舅來過之後,他們,這些在紫霞區本來不怎麽聯系的人物——忽而像屎殼郎對糞團的不可抵抗力一般,他們也被某種東西吸引——緊緊地抱成了一團。從此,王公正,張愛民,汪忠民三人很快得了一個綽號,人稱“紫霞三寶”。
李巧手、趙小翅、邱小爪都逃掉了,他們是按照既定路線走的,走的從容,走的淡定。他們留下的線索極少。供出他們的則是“東山漁港”的那個管理客房鑰匙的胸口好像塞了兩座喜馬拉雅山的女人。葛大富估計即使丢掉本職工作此女還有在三聚氰胺奶粉市場裏鶴立雞群,成為人乳哺育第一的奶媽的潛質。這個女人就是趙小翅曾用一臉崇拜的神情提起過的蔡小花。 此刻,這個蔡小花就和葛大富、朱九麗關在一起。
本來,男女混合關押,不合規矩。然而,他們都是特例。王所長的特例。張大隊的特例。汪主任的特例。甚至也是北京那個來的舅舅的特例。沒有人敢反對。
“喂,你怎麽也進來啦?”
蔡小花抓了把鏽跡斑斑的鐵栅欄,十分好奇地望着朱九麗。她對着她蹲下身。距離很近。朱九麗抿着嘴,不說話。臉板得比籠子外一丈遠的兩個守衛還緊。
“假清高!不就是沒巴結上那姓張的,沒勾引到那姓汪的,反而折在這位主兒的手裏了嗎?”
蔡小花把葛大富從頭打量到腳,眼睛看得發亮,
“得,我看這位主兒不錯啊!鼻子長得比那兩頭肥豬大兩倍了!喂,我可聽人說啦,說男人的鼻子和他們的某個地方成正比——”
講到這兒,蔡小花浪味十足地用胸前那對大山撞上了朱九麗的下巴,
“喂,你倒是給我說說……他們三個人裏,誰的……那個……那個……嘻嘻……鼻子、最大?”
盡管拘留所裏的燈光很暗,可葛大富依然看得出來,朱九麗臉紅得就差要滴血。從事發到現在,一個字兒還沒從他的小阿朱嘴裏迸出。她也不吃東西不喝水。玫瑰花瓣似的兩片嘴唇幹裂地皺起了白皮。方才兩個守衛給的她那份饅頭,那碗菜湯,都進了蔡小花的肚子。此刻,一股饅頭和菜湯的馊味兒正從蔡小花的嘴裏飄出。
顫抖的喜馬拉雅山跟着朝他靠近。
“哥們兒,你可真夠膽氣!”
塗抹着劣質指甲油的沾染了雞腿油膩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現在,你大鬧我們東山漁港,孤身犯險,虎穴救美,事後近水樓臺、最後又甘為同伴做掩護,舍己為人的英雄事跡,已在我們紫霞區一帶傳開啦!據說不少紫霞區道上的兄弟,都在外面,扯天喊地,大呼小叫地,要和你結拜,一心一意要跟着你哩!”
蔡小花從朱九麗面前轉過身,盤腿對着葛大富,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只烤的焦黃滴油的肥雞腿,一邊嚼,一邊說話。
同是被關押對象,憑啥別人能吃雞腿?若是李巧手不幸也在這兒的話,一定又會大叫他那句“不公平”了吧!
葛大富一邊這樣想,一邊讓眼光繞過那只肥肥的雞腿——雞鴨街上的人鮮少吃雞鴨鵝等禽類——徑直撲向朱九麗。他端着自己沒動過的菜湯,蹲下身,把菜湯遞過去。朱九麗不接。把頭轉向牆壁。後面的蔡小花好像跟屁蟲似的又跟了過來,
“葛英雄,別自讨沒趣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來,咱倆說點正經的。”
她啃完雞腿,抓着雞骨頭,對着鐵栅欄外隔着老遠的一個守衛瞄準,三秒鐘後,那守衛捂住了半截屁股。
“嗯?”
葛大富放下菜湯,看着那守衛一點不惱地轉過身,俯下身,去撿起地上的雞骨頭。眯起眼,葛大富,滿腹狐疑對着雙排峰的喜馬拉雅山發了好一會兒愣,然後才看向山主人的臉。
“有屁快放。”
“嘻嘻,爽快。”
嬉笑的表情在蔡小花臉上消失,她那張三角形的臉忽然繃緊,“實話告訴你,葛大富,我蔡小花就是這紫霞區道上的一員!”
黑道?葛大富心裏嘀咕着,把嘴巴閉緊。
“紫霞區這兒‘天蟾幫’的龍頭外號叫‘癟三蟾’的,就是我男人!別看他長得一副癟三相,但他那出手,那辦事,可是和他在床上一樣,一樣的雷厲風行!端的是咱紫霞區的一把好手!這幾年,他帶領下的‘天蟾幫’已發展為本區內首屈一指、無人可敵的大幫派!眼下,雖然,時不時地還有諸如‘地螟幫’的一些沒有眼色的小幫派在我男人的地盤上渾水摸魚,偷雞摸狗,作奸犯科,惹是生非。可是,‘天蟾幫’已坐穩了大局。古語有雲,‘螳螂擋車’‘小醜跳梁’說的,就是‘地螟幫’這些敗類!”
聽着耳畔連珠炮似的成語,葛大富不由再次對面前這個奶媽重新打量。真可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他整理着她剛剛說的那些話,還沒有消化,不過在聽“地螟幫”這個幫派的名頭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裏聽過似的。在哪裏聽過的?他媽的,老子想不起來!厭惡地避開面前這個盯着他看得好似在看種馬的女人的目光,他咬着牙,斟酌着開口,
“你究竟想說什麽?”
蔡小花不答,葛大富順着她的目光,瞥見了丢在鐵栅欄外地上的那個雞骨頭,以及被砸中的那個守衛回過頭來的笑臉。此時,另一個守衛已離開。
“嫂子,您有何吩咐?”
屁股上沾着一大塊油跡的守衛屁颠屁颠跑過來。
“瞎了你的狗眼,”蔡小花瞪着眼朝他吐唾沫,“怎麽就一只雞腿?你當我旁邊兩位朋友是死人啊?”
該守衛恍然大悟。哆嗦着嘴連連稱是。
“嫂子,你等着,我去去就來。”
“等等——”
蔡小花又守衛他叫住,努着嘴對向鐵栅欄門栓上那把大鎖。葛大富眨了下眼皮,瞬間,那把原本系在守衛腰上的黃銅鑰匙,沿着空中美麗抛物線的角度,穩穩地落在了蔡小花的手裏。
守衛帶上了房間的大門;鐵栅欄的小門卻被打開。邁着輕盈的步伐,扭着纖細的小腰,晃動着高聳的胸脯,蔡小花走出鐵栅欄,拍着嘴,對着頭頂掉了許多石灰露出一片片水泥牆頂的好似癞俐頭的天花板,打了一個舒舒服服的哈欠。扭頭,她朝身後張口結舌的葛大富與臉色慘白的朱九麗,得意洋洋地勾了勾手指,
“出來散個步,活動活動筋骨呀!二傻去東山漁港弄雞腿,至少要半個小時才回來呢!”
葛大富與朱九麗面面相觑,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豆蔻年華的朱九麗望着蔡小花,好似在看一個傳奇;涉世頗深的葛大富,卻倒吸了一口冷氣,抓起了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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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早知道,葛大少那時投靠‘天蟾幫’,我李巧手當時就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入了‘地螟幫’!他娘的,這兩個黑道的幫派,可是死敵!唉——”
李巧手後來,加入“地螟幫”之後偶遇邱小爪請他這位故人去故地喝咖啡的時候,發出如此由衷的感慨。
對于眼前這個吊着偌大水晶吊燈,鋪着光潔的大理石,窗子上懸挂着紫色絲絨窗簾的大廳,沒有人比原來在此後堂工作的邱小爪更熟悉的了。
是的,這裏,就是東山漁港。就是約莫十幾天,或者二十幾天前——對于時間,在郊外吃了想,想完睡,睡完再吃,吃完接着想,過着如此循環生活的邱小爪已壓根沒了準确的概念。當然,他想的,也就是思索的核心,仍然是人為何要活着這樣一個哲學核心問題。似乎,他準備用這種我思故我在的方式來間接地證明他自己的存在—— 一個震驚了紫霞區地縫裏所有螞蟻蚯蚓臭蟲的事件的案發地。
剛剛,他邱小爪這個衣衫褴褛的在逃人員,被李大少牽着手,重新踏入這片故地的時候,他,他手上的十一個手指——包含他右手的小指後的那個多餘的贅物——都在顫抖。
他很想拒絕李大少,甚至想讓這位老友另外換個敘舊的地兒,然而,如今一身光鮮名牌,轉盼露出睥睨衆生目光的男人,卻又讓他識趣地閉上了嘴。
等到咖啡一上來,男人就開始悲涼地嘆息。他道,
“要是、要是當初在這裏,我沒有拉着小翅膀一起,她……她後來也不會、不會……嗚嗚嗚……死掉了……”
說到此處,男人扯掉了脖子上那條邱小爪只在世貿大樓看到過的限量版的意大利進口領帶。領帶被充作面紙,擦着男人臉上的鼻涕與眼淚。
“趙小翅後來死了?” 邱小爪吃了一驚,立即問,“她是怎麽死的?”
“啊——”
李巧手倒抽一口冷氣,停止哭泣。他的眼睛雖然望着對面的邱小爪,可是,屬于他記憶的匣子卻就此被打開,若幹天前剛剛發生過的事宛若流水,嘩嘩地在眼前淌過。
……
……
那天,我是和小翅膀,笑着攜手走出“東山漁港”,擠進人潮如織的地鐵車站的。小翅膀換下了服務生的制服,穿了一條紅色的超短裙,光着大腿。一路上,黏在她身上的眼珠,多得叫人數不清。轟隆隆的地鐵宛若一道地底的長龍,在黑暗的山洞裏穿行。我和小翅膀站在兩節車廂的交接處,每每車廂一次拐彎,或突然停止,突然啓動,都讓我們的身體顫抖得好似發了羊癫。雖然車廂的門窗密閉,但是,陰冷呼嘯的風還是一個勁兒地往我耳朵裏灌。在這見不到一絲陽光的地下,一股從未有過的悲涼覆蓋上我心田。我嘗到了葛大富所說的金庸武俠小說裏任我行被幽閉在西湖底的孤寂。我急于想出去,想離開這個裝滿了各色人等的大鐵皮箱子。車廂裏的電視裏正在循環播放着廣告,其中有一條廣告就來自某個洋快餐。畫面上,吃着雞塊洋快餐的人們個個表情愉悅,他們手中的雞塊外焦裏嫩,誘人無比。自然地,我想到了雞,想到了雞鴨街,繼而又想到了剛剛在東山漁港被我們從鐵籠子裏放出來的那些長着一雙翅膀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破壞了漁港裏的兩場宴席。
你很難想象,一桌桌酒足飯飽,傻笑癡笑呆笑壞笑奸笑逐個從臉頰上顯露出來的人們在乍逢這些從空氣中跳出來的雞鴨鵝時的表情。那時,這些吃得滿嘴流油的人們正坐在酒桌前迷離自己迷離別人。用一句話形容,那就是這些人和他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一只只原本屬于盤中餐,酒下肴的東西,竟然造了反!長着絨毛,尖嘴,爪子的它們一個個張開翅膀,撲騰在羽毛飛舞的天空裏,朝着他們的飯桌,頭頂,脖子,肩膀,宛若飛機投擲下的空投物品般的淩空降落!一只帶着綠尾巴的大公雞落在一個肥胖女人的頭頂,一只爪子緊扣住她腦門,一只爪子懸空蜷縮,仰起脖子,對着大廳天花板正中的那個仿太陽的紅燈,來了個金雞獨立,引吭啼鳴。
“喔喔喔……”
此聲打響了羽毛隊伍在東山漁港之役的戰鬥的第一槍。
衆雞、衆鴨、衆鵝聽後,情緒大振,一個個收起慌亂,凝神,蓄意,冷靜地攻擊。一群兇悍的大鵝包圍住兩個矮小的男人,用大嘴,用翅膀,啄咬拍打他們的褲腳;最沒攻擊力的鴨子搖擺着肥胖的屁股,蹒跚在尖叫推搡的人群中,一邊拉大便一邊用扁嘴啄人的腳背。有幾個穿絲襪露出腳背的女人被鴨子啄得放聲大哭。
當然,每個隊伍中都有敗類。除了戰鬥的英雄,也有腿軟的逃兵。
這不,一百多張桌子上,幾乎每一桌,都站着一只甚至幾只或雞或鴨或鵝的敗類。它們沒有尾随大部隊奮勇地向要把它們吃進肚子裏的長着兩條腿的笨物發起攻擊,而是留戀起桌上的美食。雖然那些美食大都來自它們同類的身體,然而,美味當前,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人類不是也早有殺子獻之的易牙?饑荒之年,換子而食,更是平常。就連張獻忠,抓着俘虜,也給俘虜起了個四角羊的名字,殺而食之,一點兒也不稀奇。——易牙,張獻忠以及換子而食的故事都是葛大少說給我聽過的。——鴨與鵝的扁嘴在啄食時究竟不如雞來得便利,每當面前的一盤菜被臨近的一只雞吃得分毫不剩的時候,鴨與鵝就只好探頭伸進高深的湯碗裏,咕嘟嘟地灌幾大口油湯,以此充饑。
“同志們!不要慌!”
人群中,一聲高呼。是王公正!他站在一張椅子上,鶴立雞、鴨、鵝、人等四種動物之群。他揮舞起一只手臂,試圖讓職業的冷靜在現場發揮作用。跟着,一群年輕的警察靠攏過來,緊緊團結在他腳下的椅子周圍。一只只出于職業習慣的手,已按住了腰間的凸起。這時,小翅膀從背後靠過來,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又冰又涼。正在顫抖。我的喉嚨也随即發幹。警察配槍,天經地義。用槍打獵,自然常理。但這兩樣,一塊兒放進東山漁港這個豪華的宴會廳裏,就頗有些滑稽。然而,既然雞鴨鵝都可以上桌吃菜喝湯,為什麽就不能有宴會廳裏的狩獵?
“砰”地一聲,王公正一槍擊斃了一只正試圖啄破他岳父腦門的大肥鵝。
頓時,肥鵝灰飛煙滅,腦漿四射。沾染着大團白色粘稠物的紅色漿汁模糊了他岳父的臉,肩膀,以及胸口的一大片衣襟。此時,他岳父在女兒的瞳孔中瞅見了這樣的自己——比起在場許多驚慌失措的賓客,陳相憐絕對的鎮定,她脫下兩只細細的高跟鞋,一只一只地往肥鴨、肥鵝的腦門上砸去。細高跟鞋每到一處,必有一只、兩只或數只鴨鵝的慘叫。一時間,鴨、鵝一見到陳相憐就望風而逃。許多收到驚吓的女人、孩子都拼命地往陳相憐周圍的一片空地上擠——王公正的岳父臉色慘白,尖叫一聲,就此倒地。因此,王公正後來給葛大富安上的一條罪狀根本就不成立,他岳父其實是間接被王公正那一槍打中的肥鵝的腦漿和鮮血給吓死的。和我,和葛大富完全沒有幹系。
“砰砰”又是兩聲槍響。
兩只撲騰在半空中的蘆花雞筆直落地,只有片片猩紅的雞毛飄浮在半空中,許久才落地。一時慌亂的人群終于鎮定。反撲的情勢很快到來。幾個喝酒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男人脫下了被雞屎鴨糞污染了的西裝,挽起襯衫袖口,赤裸着半個手臂,眨眼間,就捏住了幾只肥鴨的脖子。他們其中一人沖到窗邊(東山漁港三層的酒店用的是可以開啓的窗戶,不同于三層以上住宿用賓館房間的密閉窗戶),打開一扇窗,就把手裏的鴨子仍了出去。其餘幾人依樣畫葫蘆。很快,我就聽到街外響起的“哎喲”“哎喲”的慘叫。慘叫過後,還有一個小孩兒在拍手,“哎喲,可不得了啦!天上下鴨子雨啦!”
“嗲地!啊!爹啊——”
陳相憐扶着老父,蹲在地上,尖利地大叫起丈夫。王公正掏出手機,急匆匆按了1、2、0三個鍵,随即破口大罵,“操他媽!”這時,我才注意到現場,有不少人正在舉着手機大喊。因此我估計王公正的潛臺詞應該是急救電話占線。陳相憐這時已是哭得天昏地暗,是紫霞區派出所年輕的警員伍志堅猛掐她人中才把她從暈厥中掐醒。缺少了中堅力量的人群又亂。或跑或竄或逃或躲,形形色色的人真是各不相同,一語難以道盡。
瞅着陳相憐的老爹臉皮青紫,一動不動,小翅膀拉着我,擠出人群。賓客突如其來的混亂也造成了東山漁港酒店內部的大片混亂。本來,今天來參加這兩批宴席的人就比漁港的服務員的數量多(雖然漁港已提前增添了人手,但在數量上,仍是賓客占據壓倒優勢)。此時,占據數量優勢的一方一亂,數量弱的一方自然難以控制局面。慌亂中,幾個預備好一大把彩色氣球的服務員手裏的氣球脫手,飄向高聳的大廳。一時間,雞鴨鵝受到驚吓,更是滿殿驚舞,羽毛橫飛。一只膽大的母雞用尖嘴戳破了半空中的幾個氣球,“砰砰”的爆裂聲,吓得人群中正從地上撿拾起一只熱乎乎新鮮無比的雞蛋的小男孩兒雙手顫抖,“啪嗒”雞蛋落地,黏黏的蛋清與澄澄的蛋黃被一個捏着鼻子從人群中竄出的男人踩中,男人轟然倒地。随即,背後傳來一聲哭泣,“舅舅!你怎麽啦?舅舅!”是張愛民。
我這時摟着小翅膀柔軟的小腰,親了她一下,抽空回頭一看,卻見到張愛民淚眼婆娑地蹲在地上托起他舅舅錢愛國的腦袋,腦袋上被打開了一個碗口大小的窟窿,一片盤子的碎瓷片深深紮入了那裏,血流如注,腥氣彌漫。尚有意識的錢愛國只睜眼看了下自己被染紅的西服,就再次暈了過去。
“老王!快!救人!”
張愛民嘶叫。
王公正眼看就要消失在樓梯道口的身影頓時僵住。他停下腳步。身旁哭得梨花帶雨的陳相憐恨得當衆掐起所長丈夫的耳朵。
“別理他!先救爸爸!”
“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可要想清楚啊!老王!”
張愛民又在那邊喊。
沒有比這個時刻更讓我激動的了。紫霞三寶之間的距離,頃刻間,變得是那樣的近!我藏在衣服口袋裏的那包仿制三硝酸甘油的粉末突然在我的口袋裏跳動!望着就在我身邊的那個扶着陳相憐手臂的曾說要把我這顆老鼠屎從紫霞區剔除掉的小警察伍志堅,望着他的上級王公正,望着王公正旁臉色慘白的老是讓“大馬猴”從我這兒拿免費的A級碟片的張愛民,以及張愛民左邊那個臉上印着一枚紫色銅錢胎記的汪忠民,以及躺在汪、張之間的那個陷入昏迷的舅舅大人,我,我口袋裏的跳動,就變得,更加猛烈起來!似乎,口袋裏裝的不再是粉末,而是一顆顆一粒粒有着強烈粉身碎骨願望的碎屑,它們會聚在一起,凝聚成一股強大的、迫使我手指不能抵抗的力量。最終,我被這股力量牽引!粉末抛灑了出去,宴會廳裏有的是比水威力更大的東西。我抄起一瓶剛開了口的五糧液,對着粉末在半空中形成的蘑菇雲灑去!
随即,刺耳的爆竹聲四起!
雞鴨鵝、人同鳴!
真真一個舉天地之歡慶,合人禽之同樂!
那一刻,你的眼睛簡直就像在冒火!後來,小翅膀在上地鐵前這樣告訴我,她還說,那一刻我那種極端專注的模樣簡直就好像趴在她身上和她做愛時的表情一般。
這一次的禮炮爆竹之後,現場有了短暫的寧靜。一秒鐘,似乎在那一秒鐘內,所有人,所有雞鴨鵝,都被我那些神奇的粉末奪去了呼吸。他們,它們,為我的魔法所折服!
我站在原地,體會到從未領教過的一種感情。這種感情來源于初中化學老師熊我做實驗差點毀了實驗室時我低下頭的無比愧疚,來源于我對未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粉末,藥劑的無比好奇,來源于我探索這些粉末藥劑實效的永攀科學高峰的孜孜追求,更來源于俗子胸襟誰識我的與生俱來的豪氣!之後這事過了很久,還總會出現在我午夜夢回的腦海裏,很久很久,我都沒法将之忘記。後來,我才知道,是這件事,讓我找到了自信。通過讓別人承認我,承認我的一種自信。
站在原地的我終于被小翅膀用力拽了出去。她拉着我鑽進樓梯道口擺放清潔工具的儲物間裏,給了我一個火辣辣的吻。這一吻吻得我簡直靈魂出竅,飛往天際。我哪裏還有心情,去管那三個寶貨,一個舅舅的死活?于是,耳旁哭叫盤旋,嘴邊溫柔纏綿。儲物間的一道門将地獄與天堂完全地隔離成兩個世界。就在我喘息呻吟,欲罷不能之際,這個小妖精似的女人居然一把将我推開。從兩杆幹拖把的中間找出一個塑料袋,當着我的面,換下了漁港的工作服,穿上了将她完美臀部曲線充分展現出來的一條女人嫉妒男人眼饞的超短裙。
也就是因為這條超短裙,我和小翅膀在地鐵車廂裏“結識”了“地螟幫”的那夥人。他們只有三個人,一個臉白如石灰的大胖子,一個黑得不亞于葛大少的麻杆兒瘦子,還有一個年級比前兩人都小,架子卻最大的一個駝子。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各自的綽號,分別是“七星瓢”,“小螳螂”和“蝸牛二王。”“蝸牛二王”就是地螟幫的“官二代”,地螟幫幫主“蝸牛大王”的親弟弟。這三人是在臨近火車站底站的倒數第三站上的車,一上車,那個戴着兩個啤酒瓶底厚度眼鏡的“七星瓢”就朝另外兩個同伴努嘴,叫他們看小翅膀又白又細的大腿。“小螳螂”瞥了眼,只說了聲“騷貨”。而那背駝得好像裏面塞了一個對折的大枕頭的“蝸牛二王”卻倒吸起口水,舔起了舌頭,色迷迷地道,
“死在這雙腿下,做鬼我也認了!”
小翅膀聽到有人在背後“誇”她,更浪了。她一手摟着我的腰,一手扯開了系在長發上的發帶,風情萬種地往背後抛了個媚眼。這一下,我忍無可忍了。掐着她的腰,發了狠,
“花癡啊!記着,你有主兒了!”
“死相!”
她斜睨我一眼,眼角餘光卻瞥向方才贊美她的死駝子。我順着她的眼光看去,立即看到一張塌鼻子小眼睛的大扁臉,如果說背上的凸起像發酵過猛的饅頭山的話,那麽此人那張臉,就好似和得太稀的面團攤開後的情景,一攤就露出四個窟窿——兩眼眶兩鼻孔。然而,女人的審美觀從來就不能用正常來形容。報紙上就曾無數次報道過,說許許多多的美女們心目中的性、幻想對象不是高大帥氣的男明星,而是醜陋暴力的一些死刑犯。此刻,小翅膀就無疑犯了審美方面的毛病。左眼塗得像兔子,右眼塗得像熊貓的她不時眨巴着眼睑上黏着的地攤上買來的三塊錢一副的假睫毛往背後瞟。那死駝子的口哨聲也越吹越下流。我右手邊車廂裏座位上,一個穿着開裆褲,露出小雞雞的一歲大的男孩兒深受此口哨影響,将一大泡尿尿在了抱他的鬓角有些花白的婦女身上,婦女對準男孩兒的屁股就打,一時間,婦罵幼啼,四周看客面色如常,氣定神閑,一個個或看手機或看電視廣告或仰頭發呆,将視若無睹四個字發揮到了最淋漓的地步。
只有我的小翅膀最缺心眼兒,她摟着我,轉過身,朝那個打着孩子仿佛在殺豬似的披頭散發的婦女好心地建議,
“孩子他奶奶,別打了!何苦和自己家的孫子怄氣!”
那婦女猛地臉一紅,停下手,抱起抽噎的男孩兒,翻着白眼珠死死盯住小翅膀。她手中的男孩兒被她的模樣吓壞,“媽媽,媽媽……”地又大哭起來。
衆人的眼光齊刷刷地落在小翅膀的臉上。她頓時面紅耳赤,低着頭,恨不得把脖子藏進我胸膛裏。好在下一站很快就到,那婦女抱着仍在哭喊的男孩兒下了車,臨出車門之前,還惡狠狠地盯了小翅膀一眼,狠狠地罵了聲“雞”。
小翅膀頓時跳了起來。若不是地鐵車門要關,若不是我緊緊拉住她,我相信,當時,她必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會沖到那婦女背後,與她拼命。你可以當着趙小翅的面說她這身打扮得像花枝招展,招蜂引蝶。為此,她一點兒不會生氣,反而認為你是在誇她長得美。關于這一點,方才那駝子對她做出的評論,引得她那樣心花怒放就可作證。但是,你絕對不能說她是雞,誰說她和誰急。對此,我們不能埋怨趙小翅分毫,這是所有從我們雞鴨街上出來的女孩子共有的忌諱。那年頭,“雞”這個字的內涵已被時代新興的潮流所擴大而引申為另一種含義。論學歷,比文化,講出身,我們雞鴨街上的人,或者都拿不出手,但是,來自底層貧民的最粗淺的意識卻在我們的骨頭裏沉澱。而這種沉澱,也是小翅膀除了那完美的臀部之外,吸引我的另一個原因。打小,我和她一起上小學的時候,她就敢抽我們班班主任的耳刮子;小學五年級時,那個又老又禿的班主任不止一次摸過班上小女生的小胸脯。那天合該這好色的老頭子倒黴,他剛想趁着午休把趙小翅叫上講臺,企圖欺負她的時候,趙小翅猛地身體一挺,把小老頭頂到了黑板上。——雖然才五年級,但趙小翅已發育得很好。該凸的凸,該翹的翹。個頭兒也比老色鬼高了半個。——跟着,朝一幫氣紅眼的小女生使眼色,衆女齊上,有騎脖子,有坐肚子,有拳打,有腳踢者。最後一陣亂打,無恥者趴在地上,氣喘籲籲。指着趙小翅的鼻子怒吼,“我要開除你!”“去你媽!”趙小翅揚手,抓起黑板槽裏的粉筆擦,封住了好色鬼的嘴。跟着,彎下腰,對着老色鬼的半邊臉,堅決地、果斷地、如秋風掃落葉般的揮了下去!那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巴掌!老色鬼的兩顆大門牙被打落。口齒不清地慘叫。這時,我剛從操場跑回教室。見到這一幕,呆若木雞。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小翅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廢話少說。繼續說我和小翅膀在地鐵車廂裏後來發生的事情。
在距離我們的終點站火車站還有一站的時候,小翅膀跌倒了。她屁股着地,短裙上掀。地鐵停站時一個急剎,她給駝子送秋波時,手沒摟緊我,于是,摔出了春光乍洩的悲劇。
此時,一邊的駝子當然大樂。他晃動着又白又嫩的手指,問身旁的胖子和瘦子要錢。
“怎麽樣,我就猜,顏色是黑色的嘛!”
駝子貪婪的目光引領着我的視線落到了小翅膀那條黑色緊身的小褲衩上,憤怒終于将我點燃!一捧捧幹柴在我胸膛燒焦,發出滋滋滋地脆裂的聲音,一股股白煙兒從我的胸膛蔓延,蹿升到我的腦門。熱浪四溢。我失去了理智。趁着地鐵停站車廂不動的瞬間,我一拳揍中了駝子的鼻梁。兩道番茄汁被開啓,嘩啦啦地醬汁覆蓋了駝子粗短的脖頸。駝子好像一下子被打蒙了。愣愣地盯着我片刻。旋即,大吼一聲,像個瘋子似的朝我撲過來。與此同時,那個四眼胖子,麻杆兒瘦子,也分左右将我包圍。本來,我無路可逃,一人難敵六拳。然而,忽而啓動的車廂給了我契機。地鐵又開了!向前疾駛的慣性讓三個猛然想對我沖過來的男人摔倒在地。一胖一瘦兩人都借助了身旁的抓杆與扶手穩固住身體,只有那個駝子因為背後凸起的原因,重心不穩,一連數個踉跄,跌跌撞撞地仿佛一只裝糧食的大袋子,滾落在空曠的車廂裏。——方才我剛出手時,一幹氣定神閑的乘客就紛紛散走。——駝子的臉時而貼地,吮吸到方才那男孩兒